“外婆骂我固执,说不管我改不改姓,都是她最疼爱的外孙。可我不只想当她‘最疼爱的’,我还想当她‘最骄傲的”、‘最荣耀的”外孙。”
“你已经是。”
殷宸说的对,谁家外孙女儿能考上秀才、举子,还是小三元呢,“邵青”这两个字太红,连县太爷都送来匾额,赞扬外婆教育有成。
外婆战战兢兢地收下匾额,一面叨念,“你这孩子,心怎么就这么大,不能安生点吗?”念完却立刻进厅里给外公烧香,感谢祖宗庇荫。
外婆多矛盾呐,不赞成她却又纵着她,明知危险,明明不乐意她冒险,却又替她掩盖真相。若不是疼极爱极,谁会这么无聊?
“可我不能再考状元了。”
“为什么?”
“外婆逼我赌咒,逼我回沈家,让我当个安分的闺秀,安分待嫁。”
对这么不安分的她,要求安分,多为难人。
“你怨恨外婆?”
“不恨,她只是用自以为对我好的方式待我。”
“所以……”
“我害怕,怕走入牢笼,怕无形的约束让我喘不过气,还怕面对……”她最爱也最恨的父亲。
他蹲到她身前,勾起她的下巴,认真地、郑重地再说一次。“别怕,我在。”
他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出四个字,然后,她就信了。
她点头,点得眼泪不小心掉出来,她说:“好,不怕,再也不害怕了。”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她从秋千上滑下来,扑进他怀里,她用力抱住他,好像练过吸星大法,能从他身上吸取足够勇气似的。
他问:“你想回沈家吗?”如果她不想,他就有本事把她藏得无人找到,他对自己的能力向来自信。
“不想,但必须回去。”她不信鬼神,却不想外婆冒险,万一真会魂飞魄散呢?万一赌咒成真了呢?
他抱起她,坐在秋千上,带着她轻轻荡着。“那就回去吧,我会上沈家提亲,往后你是我的人,没人敢欺负你。”
“但嫁了人,我就不能当状元。”她笑着窝进他胸口。
“是。”成为殷夫人,她不能考状元,不能在他的庇护下进入翰林院。
他本打算给她五年,让她驰骋朝堂尽情发挥所长,他也在这段时间内将前世遗憾消弭,五年后她完成梦想、退出朝堂,并且成为他的妻子。
但沈家不安全,坦荡磊落的她不会是后院女子的对手,计划必须改变,成亲必须提早。
“但你会发现,值得的,即使那是条截然不同的路。”殷宸道。
值得?这是他的承诺吗?
没有温柔的甜言蜜语,只有重重的承诺,这男人真实诚……沈青笑了,他已经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植花栽柳,为她铺就好风景了吗?
她在他怀里点头,重重地、相信他的承诺。
第五章 痛失至亲回沈家(2)
金风送爽,道路旁野菊迎风招摇,风景无限好,沈青始终窝在殷宸怀里。
她可以更坚强的,她本来就是独立自主的女性,小小挫折难不倒她,只是现在,她想要脆弱。
脆弱地依靠着他,脆弱地让他在前面挡风遮雨,她想要偷懒一下下,因为回到沈家,她想会很累心。
“害怕?”轻拍胸前的女孩,他喜欢被她依赖。
“不害怕。”
他不信。“倔强。”
从他怀里抬起头,沈青认真说:“我不会把日子过成让自己害怕的那个样子。”
很好,自信的沈青回来了。“我信你。”
“我也相信自己。”她不是足不出户的穆朝女子,她知道外面世界虽然危险,但危机会让人更坚强。
“这样很好。”从来,他都想要一个和自己比肩的女子。“不过也请相信我,我会把你护得好好的。”
沈青一笑,数百年后的女性,未必需要男人的保护,但能听到这样的话,终是窝心。
“记不记得‘软东西’?”
“记得,我们离开后,他还找你的碴?”
“我不找他碴就不错了。我只是想起以前有一次班上玩蹴鞠,他为了显示优越,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免得撞坏。”
殷宸想起来了,那次不知谁恶作剧,在休息的地方弄来一只老鼠,吓得众人跳到椅子上又叫又喊,是沈青把老鼠给抓住的。
“你怎么不怕?”见她被欺负,殷宸火大,想把老鼠往始作俑者嘴里塞,但她自己解决了。
“老鼠是用来吓我的,若我怕了,往后这种事会层出不穷,面对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正面迎上,不是躲躲藏藏。”
“木秀于林,辛苦了。”
“也莫怪他们,跟稚童同班,学业还输一大截,多没面子。”
“想要面子就努力去争,欺负人算什么事儿。”
“小屁孩哪懂这番道理?”沈青轻嗤一声。
殷宸失笑,自己就是个小屁孩,还说旁人是屁孩。
“那件事是我做的。”她又丢出一句。
“哪件事?”
“写给陈教习的情书。”
“是你模仿阮苳斯的字迹给陈教习写情书?”
“对,谁让他背地里说你好男风,我就让他真真正正好一回男风,还是喜欢上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陈教习呢。”
那次,阮苳斯被罚在教室外头跪两个时辰,书院里的学生来来去去,没一会儿功夫,他偏好男人的倾向就传遍书院。
“你真狠。”
能怪她吗?谁让他维护她,维护得滴水不漏,任谁看在眼里……连陆学睿都吃醋了,更何况是别人。
“想想,那时候真好玩。”青春年少、无虑无忧,只做想做的事,不必面对世界砸下来的压力。
“等回京里,穆七和阿睿都在,阿睿还念着要和你一起娶媳妇、进洞房。”
“没见过比他更鲁钝的。”
长到十二岁,少女模样渐渐出现,班上有人笑话她女扮男装,陆学睿听见,立马横眉怒目跳出来辩白,说她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男人,还说:“如果她是个女人,连读书都输给女人,那你们是什么货色?”一句话就把大家堵得无话可说。
“穆七成亲了,在我离京后不久。”
“哪家的名门闺秀?”
“杜尚书家的嫡次女。”
“肯定是个美好的女子吧。”
“是。”前世的杜玫,不仅为穆颖辛生育皇子,替他将后宫管理得井然有序,还将一堆皇子教养成材,造福大穆千秋万代,她可以成为历代皇后的最佳典范。
以当皇帝来说,穆颖辛比不过如今的太子,但以皇后相比,太子妃许氏远远不及杜氏。
“来不及喝他一杯喜酒,但彩礼得补上。”
“回京找他讨喜酒去。”
沈青用力点头。
“那我们呢?你希望婚期在什么时候?”
“我可以自由选择?”
“若你不想应付柳氏,近日就可成亲,若你不想太急,可以等到你及笄后。”
愁眉,她难做决定。她不想面对的不是柳氏,而是父亲,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却也不想伤害彼此,那人终究给过她八年的美好岁月。
他没有催促她,耐心地等她想清楚。
抱着她,两人在秋千上摇摇晃晃,风轻吹,带起他们的发丝在空中缠绵飘扬。
“我想……近日内成亲。”她还是做出决定,决定躲避父亲。
“好。”一个好字,满了胸臆,他控制不住喜悦,不会跳舞的殷宸想要抱起她转圈圈。
感受到他的兴奋,突然间被宠爱的感觉笼罩,她仰头在他脸上亲一下。
很轻的吻,但软软的唇瓣触动了某条神经,造就某份悸动,然后他俯下身,封住她的唇。
轻柔的吻不受控地渐渐浓烈,他想要汲取她的气息、她的一切,他知道从今尔后,再也不必思念成河,知道她终于要成为他的一部分,怎么能不激情、不欢愉……
他不知道吻了她多久,他松开手,她却想偎得更近。
满足喟叹,沈青像无尾熊似的攀在他身上。“怎么办?我想现在立刻马上就嫁给你。”
她的“现在立刻马上”像一把棉花糖,把他的胸口塞得满满。
他没有傻过的时候,但此刻傻了,他没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但此刻手颤心抖了,他没有欣喜若狂的时候,但此刻喜极目润了。
说不出的酸甜一口气灌入心中……这感觉就叫做飘飘欲仙吧?好似脚下飘来几朵云,好似身上绑了风筝线,好似一阵风起,他就会飞上天。
他究竟要多在乎这个女子,才会在她许嫁的瞬间变成痴人?
但……不介意,为她改变,他心甘、情愿。
沈青跪在祖母跟前。
多年不见,她老了,满头银丝、脸颊皱纹横生,但精神依旧奕奕,目光仍然凌厉,她仍是掌控沈府后院的女人。
柳氏也衰老得厉害,即使用厚厚的胭脂掩饰,仍看得出来眼底下的墨黑。
她过得并没有想象中好?听说她也流掉两、三个未成形的胎儿,是压力太大?在生产压力的笼罩下,孕妇承担的远比想象中多。
“终于知道回来了?”沈老夫人冷眼看着沈青,她越大越像邵蕙娘,邵蕙娘是她心头的一根剌,她死后,儿子虽仍对她敬重,却再无亲近心思。
沈青不生气,抬头,嘴角带着淡然笑意,笑容中的笃定自信让沈老夫人和柳氏觉得碍眼。
“终归是姓沈,早晚得回来,当然,如果祖母将孙女从族谱中除名,孙女就不回来了。”她还有一张花钱买来的户帖呢,她不担心!
“这就是你从邵家学回来的规矩?”沈老夫人怒道。
她不喜欢邵蕙娘,聪明娇俏却不温驯乖巧,事事追根究底,非要找出真理,可世间哪来的真理,道理往往站在强者那方。
“孙女说错话了吗?是哪句?还请祖母教导。”
“嘴尖舌巧,像你这般性子,哪有好人家肯上门求亲。”沈老夫人的拐杖在地上重敲两下。
“娘别生气,青青还小,慢慢教导便是,不是每个孩子都像繁儿那样知礼守礼的。”柳氏踩她一脚的同时没忘记抬抬儿子。
提到繁儿,沈老夫人怒气略消,但她也不是傻子,怎听不出柳氏话中挑拨,目光扫过,柳氏忙低下头。
“你若不改改不性子,日后定要吃亏。”沈老夫人对她道。
沈青冷笑,她最大的亏就是在沈老夫人身上吃的,因为她要孙子,母亲被迫吞下委屈,自己被迫离家,不过……不会了,她已经强大到有足够能力自保,这世间除了自己,再没有人可以让她受委屈。
沈老夫人不满意沈青,但她是个再重视规矩不过的,眼看孙女就要及笄,京城人家的女孩儿到这个年纪已经相看好亲事,她却到现在还没个下落,话传出去,肯定会让人暗地说话。
儿子的官声不能损,沈家的名誉更不能损,她的婚事……看一眼怯怯懦懦的柳氏,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登不上台面,只不过青青的婚事,还是得由她出面。
沈老夫人对丫头说:“最近有不少人家办金秋宴,把帖子拿过来。”
柳氏闻言,一双眼睛亮起来。
沈老夫人性情严谨,加上早年守寡,性格刚烈,甚少与外人打交道,因此京城宴会沈家从不掺和。
当年邵蕙娘也不喜往人前凑热闹,恰恰免去困扰,但柳氏不是这种人,她喜欢热闹,喜欢应酬说笑。
年轻时她有一群闺中好友,她嫁人为妾,自觉身分矮一等,好不容易把正妻给熬死,自己成为正室,她每天都想到外头逛逛,恨不得敲锣打鼓把这桩喜事昭告天下,好吐尽一肚子闷气,没想婆婆性情孤僻,自己不出门,也把她给拴在家里,恨得人牙痒痒。
繁儿打出生就养在婆母膝下,两岁后送到他父亲院子里养着,老爷肯亲自看顾,当然是好事,但孩子没养在身边,难免寂寞,且至今沈府中馈仍由婆母把持,她连点边儿都沾不上,成天无所事事,又无法闹腾,日子像坐监似的。
满是盼望的目光望向婆母,柳氏道:“娘想出门吗?可娘才刚病一场……只青青的终身大事也得打算起来,若是娘放心,就让媳妇代您出去走走,也好到处打听哪家的后生配得上咱们青青。”说完,她得意地朝沈青挑眉。
这是要……拿捏婚事、给她下马威?
看见柳氏的挑衅,沈老夫人有掩不住的失望,幸好儿子把繁儿带到落梅院亲自教导,若是跟着这么一个娘,怕是要教歪了。“你挑几家好的出去走走,顺便带青青见见人,否则都没人记得,咱们沈家还有一个大姑娘。”
终于等到这话,柳氏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是,请娘放心把这差事交给我,既然要出门应酬,媳妇和青青总得裁几件新衣裳,再打点头面首饰,才不会太寒酸……”
话在沈老夫人犀利目光中断掉,柳氏低头噘嘴,她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错了,自从她再无所出之后,婆母待她越来越刻薄,真怀念怀上繁儿那段日子呵。
沈老夫人尚未应声,沈青便道:“我不出门应酬,衣服、首饰不必了。”
“不裁衣服,难道你要穿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到处乱跑?”柳氏一听不得了,沈青不吃肉,她哪来的汤喝?
“我一直都是这样穿的。”
沈老夫人冷眼道:“邵家容许你没规矩,沈家可容不下。”
“是啊,邵家确实没有会把人给逼死的规矩。”
沈老夫人目光一凛,这是想同她秋后算账?哼,当年她能把邵蕙娘压下来,能让嚣张的柳氏听话乖巧,她就有本事让沈青变成自己想要的孙女。
沈老夫人没破口大骂,只是冷冷地叫她跪下,心中却盘算要找严苛的秦嬷嬷进府,好生教导沈青。
这时,沈节领着沈繁进屋,一进府他就听到消息——青青回来了。
心里一阵激动,女儿愿意回来,是不是代表……他迫不及待进入厅中。
“青青。”他急切轻唤。
她没回答,只是低头,视线定在青砖上。
沈老夫人看一眼儿子,明白他对孙女的歉疚,算了,整治沈青,不急在一时。沈老夫人温和道:“起来吧,那是你弟弟,去认认。”
沈青从地上起身,她跪了大半时辰了吧,幸而在师父眼皮子底下蹲过无数马步,若是体虚气弱的少女跪上这么一会儿,恐怕连站都站不直。
沈节对繁儿说:“过去叫姊姊,爹教过你的。”
沈繁落落大方走到祖母跟前,先有模有样地行礼道:“孙儿刚下学,同父亲过来与祖母请安。”
“好好好,咱们繁儿教养真好。”
言下之意就是沈青教养差了?
沈老夫人的话让柳氏无比得意,眉开眼笑,过度的张扬让沈老夫人和沈节面露不豫。
繁儿行完礼,走到沈青跟前,好奇地看着她,一双形似沈节的漂亮眼睛非常讨喜,年纪小小就像个大人似的,让人觉得可爱。
“你是大姊姊吗?爹说你很厉害的,三岁就能读通三字经、千字文、唐诗宋词。姊姊怎么办到的,能不能教教繁儿?”他的声音稚嫩清脆,看着她的小脸上满是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