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天气已经回暖,通往菩提山的道路两旁净是春花银树,缤纷烂漫,其中通往大庙的路上,更是游客如织。
这座大庙香火鼎盛,前去祈福求签的香客络绎不绝,香客多,香油钱也多,因此这大庙年年都会上新漆,生意越做越好,寺庙也越盖越大。
然而,少有人知道,这菩提山其实不止一座庙,在主要山路上另有一条分岔小路,直通往一座小庙。
不似大庙车水马龙、香客熙攘,这座小庙可就冷清荒凉得多,破旧斑驳的门面,没有一位香客,神坛上只摆了一座小神像。虽然冷清,可是这间小庙却十分干净,只因有人定期会来打扫。
小庙里,一个纤细娇柔的身影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诚心祈福。
“神明啊,请保佑信女花圆圆早日出嫁,信女这一世,只求做一名贤妻,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别无所求。”
那一张清丽的脸蛋,虽说不是天仙绝色,却也秀美温婉,只不过总有着怯懦不安的神情,一双美眸染了些许忧郁,显得黯淡无光。
花圆圆嘴里继续念念有词。
“虽然祢这间小庙不大,可是信女每次来都能感到心安,信女觉得,神明不会在意香客多不多,或是捐的香油钱够不够,因为神明是无处不在,无欲无求,四大皆空,看顾着苍生,聆听着苍生的心声。”
花圆圆一脸憨厚地对着神明喃喃祈求,她时常来这间小庙烧香拜拜,因为只有来到这里,她才会觉得心神得到暂时的安宁。虽说这菩提山不止一座庙,但她坚信这座无名的小庙有神明。
瞧,心口那惶惶不安的感觉,一踏入小庙,立刻就被抚平了。
每次来,她都会将这小庙的供桌擦拭干净,再将神像擦得一尘不染,放上带来的蔬果,插上鲜花,进香膜拜。
临走前,再度向神明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缓缓走出小庙。
“奶妈。”
花圆圆四下张望着。陪她来的还有奶妈,怎么不见了?
她四下找着,不料走没几步,突然冒出一名陌生男子。
这男人一身粗鄙布衣,相貌丑陋,肌肤黝黑,一看就知是市井下层的贱民,而他盯着花圆圆的目光,竟亮得有些猥亵。
花圆圆心跳加速,惊恐莫名,她避开目光,加快脚步离去。
恐惧令她握紧的手心微微出汗,像她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走得再快也有限,也不知是心跳太快而呼吸急促,还是走得太快而喘气,她只感到胸口闷得紧,上气不接下气。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吓得她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那外貌鄙贱的男子居然跟在她后头!
像她这样清白的姑娘,出门都有婢女和奶妈陪着,就是要避免遇到登徒子骚扰,偏偏此刻……
完了!完了!他跟来了!
我一个弱女子,奶妈不知跑去哪儿,马车停在山坡下,这荒僻之处,要是他将我掳了,根本求救无门,失财事小,就怕他是来劫色的!
花圆圆心神俱乱,她原本就胆子小,此刻更是吓得簌簌发抖,连脚步都不稳,踉踉跄跄。
随着她的脚步走得急,身后的脚步声也急了,她眼眶泛红,牙齿格格打颤,面无血色,在恐惧的驱使下,快步成了奔跑。
她跑,那男人也跑,活似相准猎物的狼,一双贪婪的眼对她虎视眈眈,乱了她的心神,也乱了她的步伐。
“啊!”她惊叫一声,不知踩到什么,脚步一滑,人也摔倒在地。
一个撞击,花圆圆只感到头一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事后,她在一阵急切的呼唤声中醒来。
当她恍恍惚惚睁开眼,见到的是奶妈喜极而泣的面容。
“小姐,你总算醒来了,可把人给急死了!”奶妈哭得眼睛都红了,那上了年纪的面容,彷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花圆圆看着眼睛鼻子哭红了的奶妈,除了她,一旁还站了另一个人,正是那个让她害怕得想逃跑的男人。
她盯着那名男人,突然之间有种奇妙的感应。
怪了,自己居然不怕了,而且对这人的观感有了很大的不同。
先前见到这男人时,只觉得他粗鄙可怕,不怀好意,可是现在见到他,却发现这人虽然相貌丑陋,却很憨厚。
是的,憨厚。她的确感觉到这人的憨厚,而且那一双眼,再也看不到任何猥亵,而是担忧、愧疚,以及不安。
她躺在小庙里,那男人就站在庙门口,迟迟不敢上前,像是怕惊扰了她,这样的体贴令她感到奇怪,怎么自己先前看不出来呢?
“奶妈,我怎么了?”
“小姐,你摔倒了,撞到头,晕过去了。”
原来是撞到头了啊……
“我晕了多久?”
“不长,就一刻,但这一刻足足把奶妈吓得魂都丢了呀!要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教奶妈如何活下去呀?”奶妈说着又开始掉泪,显然是真的被吓坏了,又很自责。如果不是她离开,小姐哪会遇到这种事?
若是以往,花圆圆一定会跟奶妈一样,只会哭,投入奶妈的怀抱汲取安心感,可是她发现自己非但不怕,甚至还坐起来安慰奶妈,说自己没事了,同时摸摸自己的头,看看是否有外伤。
很幸运的,她没有破皮、没有流血,不过撞到的地方已经肿起,回去搽些去瘀消肿的药膏便行了。
确定自己安然无事后,她的目光移向那位黝黑的汉子。
“奶妈,这位是?”
奶妈歉然说道:“都怪我,小姐在拜神时,我找地方解手,匆匆回来时,不小心闪到腰,多亏阿荣帮忙,我因为走不动,又怕小姐急,所以请他来通知小姐,却不料把小姐吓着了。我真是老糊涂了,小姐没见过阿荣,当然会怕了。”
在奶妈哭哭啼啼地解释时,花圆圆眨了眨眼,依然被这种奇怪的感觉吸引住。好奇怪,这种平静感是怎么回事啊?
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奶妈闪到腰了,所以她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也明白了这位叫阿荣的男人是个柴夫,奶妈是识得他的。阿荣砍柴为生,所砍下的柴都会拿到街上挨家挨户地卖,补贴生计。
眼前的阿荣哪有猥亵的样子,明明生得一副老实之相,自己居然把他看成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花圆圆暗责自己疑心生暗鬼,人家明明是好人,却把人家当成坏人了。奶妈还说,阿荣见她昏倒,紧张得不得了,赶忙把奶妈背来,还用柴刀砍了树枝铺上外衣并绑住衣服,做成担架,将她拖回小庙里。
花圆圆感激地看向阿荣,轻声道:“多谢。”
阿荣只是对她摇摇手,始终规矩地站在门边,黝黑的脸上浮起臊红,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小姐,阿荣是个哑巴,别看他长得凶恶,但是人很老实的。”奶妈在一旁解释。
花圆圆对奶妈点点头,对这阿荣的印象也更好了,只不过,为什么她现在看阿荣,和先前的感觉差异那么大呢?
“小姐,你没事吧?”奶妈见她发怔,十分担心。
花圆圆对奶妈淡淡一笑。“我没事,而且好得很呢。”
是的,她觉得很好,不知怎么着,过去惶惶不安的心,好像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前途茫茫的不安感,取代的是心境澄明的舒畅,甚至有一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感觉。
似乎……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她被奶妈扶着走出小庙。阳光洒在身上,望着晴朗的天空,这天还是一样地蓝,但在她眼中,却比平日开阔耀眼。
“奶妈,你的腰还好吗?”
奶妈笑着。“老毛病了,不碍事,小姐,我扶着你吧?”
她望着奶妈,突然察觉到,奶妈是在硬撑,其实腰疼得不得了,可是由于心中有疚,说什么也不肯再逗留,只希望快点送她回去。
当下,花圆圆立刻作了决定。
“阿荣,请你把奶妈背回停在山坡下的马车好吗?”
奶妈忙道:“这怎么行?我还得扶着小姐哪,万一小姐在山坡上滑倒了怎么办?”
“奶妈,你的腰扭伤了,那下坡路你是走不得的。这事就这么决定吧,阿荣,把奶妈背回马车吧。”
她的语气温柔,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坚定,也不等奶妈再劝,便转身朝下坡路走去。
奶妈还想说什么,但小姐已经走在前头,心下不由得奇怪,小姐的性子一向软弱,又容易犹豫不决,怎么今日突然变得这么有主见?
不过她也只是想这么一下,因为腰真的很疼,便由阿荣背她走下坡。
两人坐上马车后,花圆圆叫来驭夫,给了一锭银子,要他交给阿荣。不一会儿,驭夫吴叔回来禀报,阿荣不肯收。花圆圆掀起车帘往外瞧,见阿荣正把捆好的木柴背起,准备离开。
“吴叔,你去跟他说,这锭银子是要跟他买木柴的,以后他砍的柴,都送到花府来。”
吴叔听了一愣。“可是三小姐,这事得问过帐房管事。”
“管事那里我自会去说,你照办就是。”
吴叔听了再度一愣,对上三小姐平静却坚定的眼神,不知为何,此时的三小姐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那份沈静的气度,彷佛是天生自成的,有着说服人心的力量。
见吴叔发呆,她定定看着他。“还不快去?”
“呃?是、是!”
回过神来的吴叔,忙不迭地遵照花圆圆的吩咐,心想这三小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主子威严?让他完全不敢违抗,忙又叫住要离开的阿荣,把小姐的话转达给他。
这一次阿荣没有拒绝,他收下银子,把木柴交给了驭夫。
当驭夫回报时,花圆圆抿唇一笑。“回去吧。”
马车驶动,马蹄声哒哒响着,花圆圆坐在马车里,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该怎么形容这种平静呢?那是一种笃定、一种自信,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害怕的事情,令她思路变得十分灵活,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这种平静,似乎是从她摔了一跤醒来之后,才生出来的……
第1章(2)
马车从小道驶上大道后,路上的人也多了,周围传来的人声和马车声也变得吵杂。
突然,马车紧急煞住,坐在里头的花圆圆和奶妈一起往前倒去。奶妈原来就闪到腰,这一摔更是雪上加霜。
通常是要让奶妈来扶她的,不过花圆圆在往前摔之前,及时抓住车边,不碍事,还伸手扶了奶妈一把。
将奶妈扶好后,她问向吴叔。“吴叔,怎么回事?”
驾车的吴叔忙回答:“小姐,是前头的马车突然停下了。”
花圆圆掀开车帘,好奇地看了下,这时候他们前后都有马车,大多是要归家的香客,前头马车突然停下,八成是遇到什么阻碍了。
既然如此,就等着吧。她才这么想着,猛然一阵心惊肉跳之感袭来,不禁伸手抚着胸口。
“小姐,怎么了?”奶妈察觉出她的异样,忙关心地问。
花圆圆秀眉紧拧,低声道:“奶妈,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奶妈听了恍悟一笑。“小姐放心,神明一定会保佑你顺顺当当嫁人,一生平安。”
奶妈以为三小姐是为了与萧家郎君的亲事而心神不宁,因为平常三小姐就是这样,但花圆圆很确定不是。
“我心跳得好快,眼皮也在猛跳,好似……好似有什么危险即将发生……”
“这很正常的,许多闺阁小姐嫁人之前,都会惶惶不安。”
“是吗?”
“当然啦,小姐今日来拜神,不就是为了消除嫁人的不安吗?说起来呀,不是我爱说小姐,小姐应该去那间大庙才对,为何老是到那间名不见经传的破庙呢?”
奶妈哪知道,花圆圆总觉得,拜神这件事是心诚则灵,那间大庙给她的感觉太世俗,寺里的和尚也太市侩;反之,那间小庙才能给她一种神圣又不沾世事的安心感。
花圆圆摇头。“不对,这不安并非和出嫁有关。”
说完,花圆圆心神一动,似是感应到什么,突然掀开车帘跳下马车。这举动让奶妈吓了一跳。
“小、小姐!你怎么跑下去了,快回来呀!”
奶妈急着要叫回花圆圆,才一动,哎哟一声,抚着自己的腰,痛得脸色都青了。
“待在马车上,我去前头看看。”
花圆圆吩咐完,便立刻往前察看。
前头聚集了不少人,除了她,也有其他百姓往前聚集,其他马车主人也纷纷派仆人察看。
她从人群缝隙中瞧见有人伏跪在地上,正不断求饶。
花圆圆正感到奇怪时,只听得旁人窃窃私语。
“可怜哪,这大叔的孩子胡乱跑出来,惊扰了马儿,惹怒了这家的主人,怕是不会饶了他们。”
“看这马车和这些仆人的架势,必是某位权贵,他如此冲撞对方,大概性命不保喽!”
花圆圆听到这里,打量了下,发现其中一匹马躺在地上,似是伤了脚。这冲撞能让马儿受伤?可见受惊不小。
花圆圆也和其他人一样感叹着,那辆黑色马车,虽没有挂上家徽,可跟在马车旁的仆役,个个身形高壮,威武慑人,散发着令人见之退避的气场。光看家仆,便能猜出车内的主人身分必然高贵。
那些骏马也都是上等好马,每一匹都价值不菲。伤了权贵的马,等于当众打了他的脸,就算马车主人取了对方性命,也是理所当然。
花圆圆抚着心口,秀眉再度紧拧。她的思绪转着,突然如同拨云见日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分明。
这件事有蹊跷!
其中一名仆役拔出刀来,刀面闪着银光,刺得人们眼睛一晃,大伙儿都在心中叹息,却没人敢上前求情。在这个人分贵贱的时代,平民命贱如蚁的铁则,是被众人接受的。
“爹!”
随着一声稚嫩童音的大喊,一名小女娃冲出去,抱住伏跪在地的大叔。
那大叔恍若雷击,神色慌张地抬起头,忙要推开小女娃。
“回去!快回去!”
“不要杀我爹!”
小女娃死命抱着爹爹的手臂,哭着不肯离开,同时一名妇人也冲出来,抱着小女娃跪在地上哭喊。
“大人们饶命啊!小女还小,不懂事,不是故意冲撞大人的,请饶了咱们一家三口吧!”
一看清那一家三口的面容后,花圆圆脸色剧变。
六堂哥和六堂嫂?!
眼看那汉子暴喝一声,脸上杀气盛盈,花圆圆暗叫不好。
“慢着!”
当她一出声,那汉子手上的大刀也顿住,布满戾气的目光朝她的方向狠狠扫来。
花圆圆知道,在她出声后,便没有了回头路。
随着她这一声喝止,在她周围的人群也连忙朝外退去,离她离得远远的,一个个用惊愕和同情的目光盯着她。
在她周身净空后,她的身形完全暴露在众人目光下,包括那名拿刀的汉子,他杀气满盈的视线如同虎豹一般,像要在她身上戳出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