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或许真是战功赫赫的少年英雄,但应该是杀敌太多,看多生死,脑子有了毛病。
“大人,我从未同意要嫁……”她的话语蓦然隐去,因为他从马上一跃,轻松的跳到驴车上头,她惊恐的看着突然近在咫尺的他,车架不大,平时坐她一人算是宽敞,如今挤进他,两人不得不肩并肩相靠。
他神色自若的接过她手中的缰绳,他捏着细鞭,福来动了下,只是牠原本就走得慢,如今多加一人,步伐更加沉重,偏牠还不经意的靠向一旁的疾雷,这画面实在令张沁玥不忍直视。
照福来这速度,等送她回张家屯都日正当中了,战君泽皱起眉头,嫌弃的看着眼前肥硕的小毛驴。
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张沁玥不禁感到一乐,“大人也看到了,我家福来走不快,大人若担心耽误时辰,不如就让我自个儿回去,大人忙正事吧!”
他转头看她,眼底映着她浅笑的脸庞,他轻扬了下嘴角,果断的直接翻身下车。
张沁玥以为他改了主意,心中正得意,怎料下一瞬就被他给拉下了车。
没有防备的被人扯下来,她一头撞进了他的胸膛,这硬得像铁的身子,撞得她鼻子一疼,眼泪立即掉了下来。
她双手捂着脸,痛得不行,心中咒骂。
虽说时间还早,街上的人不多,但两人的动静还是落入不少双眼睛里头。她虽不是甘州城里的人,可一个月总有几日拿着东西进城来卖,所以城里的人纵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有个脸熟,晓得她是城外张家屯的人。
战君泽低头看着她,将她的手拉下,看到她的泪,明显愣了一下,“怎么哭了?”
她气恼的瞪他一眼,鼻粱被狠撞这么一下,能不掉泪吗?
她这一瞪,自以为凶狠,但含着泪的双眸在他看来却带着女儿家的娇憨,他的眸光一柔,“别担心,不过送你回家,不会误了我的事。”
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这人的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他的大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虽说是个大粗人,动作倒尽可能的轻柔。
她看着他一脸专注,神色不禁有些怔然。
“在一旁待着。”他嘴角含笑,给她淡淡一瞥,手脚俐落的将车辕解下,固定在自己的马上,然后重新将她抱回车架上坐好,自己随即坐到她的身旁,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打算用疾雷来驾车,但是……“福来怎么办?”
战君泽看着福来亲昵的用头顶了顶疾雷的颈子,但疾雷闻风不动的样子,不由挑了挑眉,“跟在疾雷后头跑便是。”
自家小毛驴这么丢人现眼,张沁玥都快没脸看了,“我家福来身子圆滚,四肢矮短,要牠跟着疾雷跑,这不是存心槽蹋?”
战君泽听见她的咕哝,回道:“谁让你将牠养成了这副懒胖的模样。”
她没好气的嘟起嘴,“福来是我接生的。”
“所以?”他不以为然的反问。
她哼了哼,看着福来跟在后头有些吃力,顿觉失了说话的兴致。
第四章 交换信物(2)
想当年跟李春花借马车想送王湘进城看大夫被刁难时,她就起了心思买头牲畜驮物。
当时有考虑买马,但养匹马实在太费精神和狼食,驴子就不同了,个头儿较小,吃食也不用太细致。正巧隔壁的张家嫂子田忻牵线,在田忻嫁过来的村子里有个急需银两给儿子讨房媳妇的夫妇,家里的母驴肚子有崽,她便将之订下。
谁知道母驴生时难产,那户人家以为母驴和小驴都活不下来,给田忻来了消息,正巧让她听见了,便毛遂自荐的去了隔壁村替母驴接生。
最后母驴顺利的生下福来,那户人家大喜之余,打算不收她银子便将福来送给她,可她不愿,毕竟都是穷苦人家,谁家都不好过,两相推托之后,那户人家只拿了一半的银两。
转眼间福来都这么大了,之于她而言,福来存在的意义不单只是头蓄生,更是一个相依为命的伴。
看着福来在后头跟得气喘吁吁,她忍不住心疼,埋怨的看向战君泽。
战君泽意识到她的目光,心中无奈,只能放慢疾雷的速度。
出了城,张沁玥不太情愿的开口,“等等前头的小径绕进去。”
往前走了一段,果然有条不起眼的小径,战君泽没有多问,将马车给转进去。
没多久,出现在眼前的是座破旧宅子,宅子不太,除了堂屋外还有东、西两屋。
庄子的主人是谁,早已不得而知,只能单就外观看出这里富丽堂皇过。
十年张沁玥带着张洛要到张家屯投靠王湘时,张洛发了高,她因缘际会在这庄子住了一晩,也在那一晚,她许下了一生不嫁的誓言,更因此认识了几个同他们一样无父无母,早就住在这个庄子的乞儿。
这些年庄子依然破败,不过当年她相识的几个乞儿长大,虽说能够干活养活自己,但在甘州城里想要寻个更好的地方安居还是不易,最后几个大的挣了钱,整理出西屋,住得比以前舒适许多。
五年前寒灾,庄子里又收留了几个可怜的孩子,如今约有十三、四人,平时就在附近垦出的荒地种点庄稼,虽说收成不多,但省吃俭用也能一日吃上两餐饭。
他们人才到,就有人跑了出来。
张沁玥认出来人是十岁的张义,因为身旁还有战君泽要赶着进京,所以她没打算多作停留,只是将车上的馒头和药材交拾他,“义儿,今天玥姊姊还有事,下次再来。”
张义一大清早就跟着庄子的人下了田,但因带去的茶水不小心打翻了,所以被叫回庄子里再装上一壶水。他好奇的看了战君泽一眼,对这人高马大的壮汉不自觉生出敬畏的心情。
“去忙吧。”张沁玥见张义看傻了眼,不免觉得好笑,轻轻推了推他。
张义回过神,抱着大大的包被,背着竹篓,转身进了庄子。
“走吧!”
战君泽听到张沁玥的话,没有迟疑的掉头离去。
她没等他开口问,主动说道:“当年我带着阿洛在这庄子住过一晚,结识了住在里头的乞儿,其中有两人也随着阿洛去了军营,就是不知他们如今可安好……”
“你指的是罗吉、罗祥两兄弟?”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是。你认得他们?”
老实说,张洛不单擅医,拳脚功夫也不错,所以才能得战君泽青眼,而罗吉的体格好,也挺能吃苦的,将来该能成为个人物,至于罗祥,战君泽并无太大的印象,会记得不过是张洛和罗吉曾经在他面前提及罢了。
“若你想见他们,我派人回去让他们来见你一面。”
“不用,”张沁玥不想他为自己公私不分,急急的说道,“我只想知道他们安然便好。”
想起方才她对那个瘦弱孩子的亲近,战君泽心有感慨的说道:“人人皆论富林酒搂的温老板心善,但在我看来,你才真是大善人。”
她从未思索得失,只是随心而走,她带着弟弟逃难到了西北,对于跟他们一样失去父母、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多了分同病相怜之感。
被他称赞,她有些发愣,待回过神来,才发觉不知不觉已靠近张家屯。
战君泽自在的驾着马车进入了村子里,此刻天已大亮,他们的归来引来不少侧目。
张沁玥不用想也知道之后会有多少的议论,但事已至此,她也无能为力,只能沉默的拉着福来进了自家院子,给牠喂了水,看着战君泽解开车架。
战君泽拍了拍疾雷的颈项,翻身上马。
她抬头看去,在初阳淡淡的光芒照射下,威武的一人一马彷佛镀上一层金光。这样的男人该是众女求嫁,他愿娶她,不在意两人之间隔着天渊,她该不顾一切的点头,偏幼时的颠沛流离把她的心养小了,她不想为了一时冲动而选了一个与自己出身不配的人,往后过日惶惶,平静难求。
她眼眸深处像是想起什么,滑过一丝晶亮,“我知道你急着赴京,但可否陪我去阿洛的坟前看看?”
战君泽微眯起眼,她突然的热络让他心中闪过几分警讯,但他并未拒绝,弯下腰,长手一捞将娇小的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张沁玥身子一僵,愣愣的抬头看他。
“阿洛的坟在何处?”他没有废话,直接回道。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山的另一边。
他一夹马腹,往她所指的方向而去。
张沁玥看战君泽单膝跪在坟前,念及他的身分,她本想上前制止,却又想着弟弟毕竟因他而亡,纵使他官拜从三品副将,弟弟也应当受得起他一拜。
“若非伤重昏迷,我不会留他一人在大漠。”
张沁玥闻言,只是轻声的叹道:“以阿洛的性子,若非真心敬佩,也不会舍身救你。只是大人若是真的心怀感念,就请大人放下意欲娶我为妻的念头。”
他早就察觉她的态度不对劲,看来是打算换个柔顺的态度,在张洛的坟前与他划清界线。
他站到她面前,低着头,表情不悦的看着她。
被他俯视的感觉十分压抑,他太高太强壮,一靠近,整个人就像会被吞噬一般,她不自在的移开目光,不去看他深沉的眼眸。
“我的拒绝,许伤了大人高高在上的脸面,但我不愿意阿洛死后受人非议,说他用自己的一死,让大人娶其胞姊为妻。所以今日大人与我就在阿洛坟前做个了断,从今尔后,大人对张洛,不论是有愧疚或是不舍,都随着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吧,从此不要再提。”
“因恐军心骚动,我伤重一事除了几名亲兵之外,并未外传,众人只知张洛战场杀敌,舍身取义,但实情如何无人知晓,你无须担忧张洛死后名声有损。”
“只要有心,打听便知。”这哄人的口气,不知是当她是三岁孩童,还是当旁人都是傻的,张沁玥无奈的轻摇了下头,“人言可畏。”
“人言不可畏,只求无愧于心,便可淡然置之。”他无心也不想理解她的思虑,看多战场无情,站在生死面前,他最不在意的就是旁人的指指点点。
他的理所当然令她哑口无言。想她在王湘死后,养大了弟弟,一个姑娘撑起一个家,从未曾胆怯,却在他的眼前硬是没了底气,她虽看似得失不萦于怀,实际却是自卑自己不足。
这样的她,如何能与他匹配?
“你到底要我怎么说才明白?”她幽怨的看他一眼,“你我不相配。”
“你无父无母?”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若是他坚持要跟她辩驳,自己没有胜算。
“回答我。”
“是。”她不情愿的开口。
“真巧,”他伸出手,拨了拨她散在脸颊的碎发,“我也是。”
她没好气的扫他一眼,顿时有种幻想破灭的感觉,明明就是个无赖。
“除了一身虚名和这些年存下的军饷,我一无所有,说到这……我的军饷还全让田兵长随着阿洛的遗物交给了你,所以现在与你相较,除去名声,是我配不上你。”
歪理!她在心中啐了一句,义正辞严的说道:“等会儿回去,我立刻将银两还给你。”
“既已收下,岂有再还回来的道理?这对我名声有损。”
他的话硬生生把自己的英明神武给打得七零八落,对这个从英雄变无赖的家伙,张沁玥真心没辙。
“把银两收着,成亲后由你管家,你拿着我的家当是天经地义。我曾多次听阿洛提起你,纵使生活贫困,依然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羡慕他有个处处维护他的姊姊,从今尔后,你的心中也只能有我。你该认出了我靴上的目云纹,阿洛说是你亲手所做,我还没谢过你。”
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战靴,她就认出是出自她的手,真没想到她竟然被自己的弟弟给算计,弟弟去了边疆之后没多久,她便收到他的家书,说是看边关将士训练繁重,鞋、靴损坏多,提议让她多做些鞋,为将士尽份心力。她没多想,只要一得空便替他做鞋,如今才知都被他拿去讨好战君泽。
长沁玥没好气的扫了眼前的土坟一眼,从小到大,弟弟总喜欢捉弄她,如今人死了,还不忘最后耍她一次,送这么一尊大佛来,请都请不走。
“玥儿,外人只见我上阵杀敌,战功无数,却不曾细思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我杀戮过重,一心只为定国安邦,除去身分外,我真的是一无所有。”
闻言,她莫名为他感到心酸,他一心想着为国为民,得到的却是孤寂。
“与我成亲,妻小只能退在家国之后,有夫君如无夫君,我实非良配。今日若非遇上你,我已打定主意终身不娶。”
她带他来到弟弟坟前,明明是想要打消他的念头,却没料到最后竟是她被他打动。
“你根本不了解……”
“我有得是时间听你说。”
张沁玥没好气的瞋他一眼,“大人还得赶快赴京覆命。”
“我可以为你晚几日再走。”
如此任性,她傻了眼。“大人说笑吧?”
“我从不说笑。”
她一时再难寻藉口,顿了一下才干巴巴的说:“我不想离开张家屯。”
“虽然我希望成亲后你能随我返回嘉峪关,但你若是不愿意离开,我也可允你留下。”
张沁玥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他是打定主意不论她如何刁难,就是不会让步。她无话可辩,只能睁睁看着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递到她面前。
她下意识将手放到身后,退了一步。
“拿去!”他坚持的拉过她的手,将匕首放在她的掌心。“男女相悦,交换信物,你既已给我信物,我也得礼尚往来。”
战君泽以往并没有太多与姑娘家相处的经验,毕竟他之前真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娶,但营中手下士兵打闹时说的男女情事,他倒是听了不少。
“我什么时候给你信物了?”
他拿出她昨日用来压住他伤口的帕子,“这个。”
她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你真不要脸面了?”
“脸面这事儿,是要看情况的,我向来懂得变通。”
张沁玥无言一叹,垂眼看着手中的匕首,玄铁打造,必是削铁如泥,在阳光之下闪着阴寒光芒,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问道:“你可有拿过这把匕首杀过人?”
“当然,”他的口气透着一丝傲气:“我用这把匕首削过不少敌人的脑袋。”
她的眼角抽了抽,不愧一代武将,将杀人的玩意儿当成定情信物,偏偏她还挺喜欢的……
她紧握了下,最终将之收入衣襟。
看她收下,他的眼底闪过一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