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二十有三,尚未娶妻,官拜从三品副将,跟随轩辕澈将军镇守嘉峪关,此行赴京覆命,快则十日,慢则一个月返关。”
听他倒豆子似的交代行程,她的眉头不由得轻皱,“不知大人说的这些与民女何干?”
“此生我自认还未亏欠旁人恩情,除了张洛。”
听他提起弟弟,张沁玥的脸色一白,猛然抬头与他清明黑沉的眸子四目相接。
她突然想起在弟弟的医案之中曾提过一位副将大人多次,未提及名姓,只说此人固执,常不理会医嘱,她还以为是个有些年纪的老顽固,没想到会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少年副将。
弟弟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两人熟稔……张沁玥顿感一阵躁动,记起弟弟在关外因救同袍受伤,死在大漠。
之前她并未多问弟弟救的是什么人,毕竟弟弟已死,知道再多也只是徒让自己怨愤,但如今战君泽说他欠了张洛……她一个抿唇,蓦然不想再谈论下去,“大人,民女有事,失礼。”
她原想将门关上,缩回屋里,他却伸出手捉住了她。
“你——”
战君泽用空着的手解开自己的衣带。
张沁玥的双眼因为他的动作而大睁,“你做什么?”
“看来你已猜到张洛是为了救我而亡故,”他不顾她的惊呼,径自拉开自己的衣袍,露出狰狞的伤,“当时我被夷人一刀划过胸前,不慎落马,是张洛护着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张沁玥瞪圆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伤痕,弟弟的死就像刀割着她的心窝,就因为眼前这个人,就是为了救眼前这个人……
她的身子一颤,心中升起一抹气恼,但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一紧,又因看到他眼底的失落,硬是将情绪克制下来。
眼前的男人在民间声望极高,可以说没有当年他血战沙场,就没有如今百姓的安居乐业,至於弟弟,虽是她的至亲手足,却不过是个在甘州城小有名气的年轻大夫,两人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昭然若揭。
“家弟留下的医案之中提及一位副将大人多次,相信所指的便是战大人。”她掩去思绪,才继续平稳的开口,“他的字里行间皆是对大人的尊崇,如今他为救大人而亡,相信是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战君泽没有费心将衣袍拉上,亮晃晃的提醒她当时两军交战的情况确实危急,他也是生死一线,“若能选择,我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兄弟。”
这话在张沁玥听来只是藉口,但她并没有反驳。
“但你并没说错,身为将士,死在沙场,张洛确实无憾,也是死得其所。”
他的话直刺她心窝,她弟弟为了救他而亡,她识大体,所以并未多加指责,但他竟厚颜无耻的说出这种话,这让她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凶狠的瞪着他,用力的想挣脱他的掌握。
战君泽看她怒火冲天,不但不恼,反而轻点了下头,“能发怒便好。田仁青返营之后说你不哭不闹,我还担心你会疯了。”
张沁玥被气得脑门发疼,脱口斥道:“你才疯了!”
他挑了挑眉,竟然认同的说道:“在战场上杀敌,刀口舔血,同袍伤亡,经历人生起落生死,无数次我也以为自己会疯了。”
但最终他没有,他靠着坚定意志,才能一次次的重上战场。
他说得云淡风轻,张沁玥的心却一突,激动的情绪蓦地平静了下来。在门廊火炬的光线中,她隐约看见他肩上的伤口浮现血丝,她一惊,往前靠近,再定睛一看,真的扯开了伤口,她惊呼道:“你流血了。”
她连忙拿出自己的帕子,压在他的伤口上。
战君泽低下头,她很靠近,近得他能够更清楚闻到那抹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我房里有伤药。”
张沁玥没有多想,立刻拉着他穿过小院,进了他的屋子。
“你的伤口还未痊愈,为何不好生包扎?”她熟练的替他清理好伤口,包扎妥当。
“你也懂医术?”他直盯着她的侧脸问道。
“不懂,”她头也不抬的说,“只是会点皮毛。”
“纵是皮毛,也是挺好。”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令她回过了神,一个抬头,才注意到两人太过接近,气息相闻,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由得一恼,弟弟为了救这个人而死,他就算流血至死也与她无关,她竟然还一时未顾及男女之防,与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若让旁人瞧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时候不早,大人早点歇息。”
“慢,”他再次开口,“我有话说。”
“我与大人无话可说。”她的语气强硬。
“你虽无话,我却有千言万语。”
战君泽的神情一派正经,说出的话却带了一抹令人想入非非的旖旎,张沁玥的身子极没出息的一僵。这位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少年副将是在调戏她?随即她摇了摇头,肯定是自己多想了。
“此行赴京归来,我便娶你为妻。”
此话一出,天雷滚滚,打得张沁玥脑子一片空白。这人八成真的是疯了,她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明明是怒气冲冲的一个瞪视,在战君泽看来却是眼波流转的迷人,他的眸底精光闪动,若他的属下在,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肯定觉得副将大人魔怔了。
第四章 交换信物(1)
疾步走向后院西侧,穿过月洞门来到马房,张沁玥的思绪一团乱,他这赫赫有名的少年副将,竟然说要娶她为妻?!是因为对她弟弟心怀愧疚,想要报恩?!
死了一个弟弟,换来一个夫君,这是老天爷在跟她开玩笑吗?这一点都不好笑!她反倒觉得讽刺极了。
马房四周的火炬燃烧着,张沁玥一眼就看到原本该待在马房里的福来被绑在外头的树下,她微皱了下眉头,快步走了过去。
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今夜轮到守马房的小厮跑了出来,一看到是张沁玥,立刻解释,“今日因有贵客到,当家交代除了贵客的坐骑外,其他都得移到马房外。”
张沁玥眼底的嘲讽又多了几分,有权有势之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备受礼遇,不过她表面上一如过往的平静,“我明白了,谢谢小哥。”
福来看她靠近,亲近的用头蹭了蹭她。
张沁玥浅浅一笑,轻拍了拍牠,手拿着玉米喂着。身上却突然罩上一层阴影,她的心一突,微侧过身,就见到站在身后的战君泽。
她心头一恼,看着他傲气的手一挥,小厮立刻恭敬的弯腰,退了下去。
她收回视线,盯着福来,不理会他。
“张洛挂念你至今未婚配,我承他救命恩情,决定了却他的心愿,娶你为妻,以慰亡灵。”他低沉的声音打破沉默。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大人意欲报恩,民女心领,但民女不配。”
“男未婚,女未嫁,何来不配?”
“大人,不配的是身分。”她轻拍着福来,“大人可瞧见了,大人的坐骑一来,我家福来就得被逐出马房,连同处一屋都不被允许,牲畜尚且如此,更何况大人与民女?这便是世人眼光,大人……民女高攀不起。”
他的目光移向她护着的矮胖小毛驴,主子长得瘦弱,这头驴倒是养得肥头大耳。
他伸出手解开绑着福来的麻绳,边道:“我乃一介武将,不在意身分、门当户对、旁人眼光。”他将麻绳握在手中,要将福来牵入马房。“我说相配便是相配。”
张沁玥怔忡,看着福来被拉扯,却硬是一动也不动。
战君泽不禁沉下了脸,挑眉看着这头肥毛驴。
她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大人瞧见了,纵使大人能不顾旁人眼光,但这事儿,也得你情我愿才成。”
看着她嘴角的笑意,他轻摇了下头,不发一语的松开麻绳,转身离去。
张沁玥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她拍了拍福来,重新绑上麻绳,却没料到他去而复返,手中还牵着自己的坐骑。
战君泽神色自若的拿过她手中的麻绳,直接跟自己的坐骑一起绑在树下的木栓上。
她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这就成了。”他的神情严肃正直,直视着她的眼眸,“你的福来不动,我的疾雷动,你不靠近,我靠近。只要有心,便能在一起。”
张沁玥的心一阵颤栗,木木的看着自家福来,四肢短小,肥头大耳,一旁的疾雷,毛色发亮,四肢健壮,一马一驴,不单是血统,甚至外观上看来都是违和……
“大人硬要娶民女为妻,但家中长辈如何?他们断不可能允许大人娶个山村出来的姑娘。”
“我的父母双亡,我家只余我一人。”
张沁玥难掩惊讶的抬头看向他,如此出身,却能处於今日地位,他不单要有才,更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我家中并无长上,只有几门讨人厌的亲戚,对他们,以礼还礼,平常心相待便是。我的婚事,由我作主,我要的妻子,无须旁人指手划脚。”
传闻战君泽沉默少言,但如今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不想与他争辩,索性直言,“大人英勇盖世,自然得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为妻才是。大人还是将愧疚放下,此事莫要再提。”
战君泽眼底闪过谴责,“你已收下我的聘金,敢情是要悔婚?”
张沁玥先是一脸困惑,哪来的什么聘金?突地想起随着弟弟遗物送来的楠木盒子,她的心一突,敢情他是硬要将放在里头的银两说成聘金?!这存心是挖个洞等她往下跳。
她忙不迭的说道:“我立刻返回张家屯将银两奉还。”
战君泽伸出手,一把捉住了她。
手腕传来的温度几乎能烫人,她想挣扎,又忍不住顾及他才包扎好的伤口,只能气恼道:“大人——”
他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情却莫名的更好,“别恼,静下心仔细想想,你年岁已大,除了我,该也找不到更好的。”
一句年岁已大更把张沁玥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给烧尽,“我年岁大又如何?我不是嫁不出去,是因为我从未将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女人!”他啧了一声,低头看着她脸上闪过的倔强,微扬嘴角,“心眼就跟针尖大似的。”
她恼火的瞪着他,斥道:“我就是心眼小,大人若见不惯,大可转身离去。”
“偏我就欣赏你的心眼小,若不娶你,怕会一辈子后悔。”
要不是他的神情太过正经八百,张沁玥都要以为他在调戏自己,她又羞又恼,“你这个疯子!”
“你看似柔弱,但脾气不好。”
听到他的批评,她更是气红了脸,“我的脾气确实不好,大人不喜正好,大可不要理会。”
“我并非不喜,反而特别欣赏。”
这是调戏,赤裸裸的调戏!谁人想见,众人吹捧的少年副将,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你的脾气差反而好,我便无须担心你受人欺凌。”他说得坚定。
张沁玥顿感无言。武将大多性子直爽,不喜文墨,口舌鲁钝,偏他口若悬河,述事清明,让她对武将的印象有些改观,想来她只要稍一不慎,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样一个男人,她要不起,也不敢要,用弟弟的一条命换回一个夫君,她还没这么不知羞耻,偏偏又说不过他……
“明日我送你回张家屯。”
她开口要拒绝,但方才几句言词交锋,她清楚自己在他身上绝对讨不到好,只是浪费口舌。
她看了一眼被绑在一起的一驴一马,明明就不该有交集,又何苦要强求?
她甩开他的手,愤愤的转身离去,她若不想让他送,有得是办法躲开他。
一夜无眠的张沁玥在天色还未亮前就收拾好自己,悄然打开房门,看着对面依旧紧闭的门扉,像作贼似的溜了。
到了马房,看着依然绑在一起的一驴一马。福来爱吃玉米,平时护食得很,看到家中养的鸡上前分食,都会嘶叫个不停,如今这没出息的,竟用头将自个儿面前的玉米推到了疾雷的面前。
这明显的讨好,令她的眼角抽了抽。
“瞧你这出息。”她没好气的轻拍了下福来,跟守马房的小厮打了个招呼,以家中田事要紧,请小厮向温家夫妇转达一声,便要启程返回张家屯。她将车架放到福来的身上,福来却不太愿意的甩着头,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敢情你这家伙还看上人了?疾雷是匹马,还是匹大宛宝马,你们不配,你就歇了心思吧!”
福来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不悦的用头轻轻撞了撞她。
她不理会牠的小脾气,硬是拖着牠走,打算城门一开就出城。
天色尚早,街上只有几个早起的商家正在收拾。
她坐在驴车上,福来没什么精神的迈着步伐,反正她也不急,就由着牠慢慢走,她心中一叹,真别跟她说才经过一个晚上,这头像驴就跟人家宝马生出了感情,她可没法子接受。
离开酒楼没多久,她听到身后响起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心中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她转身看去,认出来人,她不由得双眼微微瞠大。
她连忙抽动手中的细鞭,要福来加快脚步,却只换来福来的嘶叫,牠的步伐依然慢吞吞,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你平时懒也就算了,这个时候还跟我耍脾气。”张沁玥僵着一张脸数落道。
不过眨眼功夫,战君泽已到了跟前。
“玥儿,你这是在躲我?”
他的话轻飘飘的传进了张沁玥的耳里,一声玥儿,令她脸色有些涨红。
战君泽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她,“昨夜我说要送你回去。”
张沁玥被捉个正着,心中正恼,轻挥了挥手中的细鞭,眼角看着四周,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众目睽睽之下,他不顾及颜面,她却不能,“大人赶着赴京覆命,不好因为要送我而耽误大人正事,所以我自个儿回去便成了。”
“还未过门便知替为夫着想,果然懂事。”
他一脸正经八百的满意神情,令张沁玥颇为傻眼,明明该是英勇聪慧的将才,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着调,像个傻子似的,她摆明了是不想跟他扯上关系,才匆忙离去,在他眼中竟成了懂事、为他着想?
战君泽鲜少踏足甘州城,纵有来去也是匆匆,城里少有人认得,只是他一个身长八尺的男子,胯下是名贵的大宛宝马,放眼甘州能有几人,察觉四周已有似有若无的打量视线,张沁玥忍住反驳话语,只想快快打发他。
“大人明白我的心思便好,不好耽误大人,大人请回吧!”
“你能为夫君设身处地着想,善也。只可惜……”他的声音一沉,“你却犯了个更大的错误,妻以夫为天,夫君既已开口交代,你便该遵从。昨夜我已说要送你返家,你便不该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