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她喃喃。
战止弯身从床畔的小几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黑漆螺钿匣子和一把钥匙。“账本、房契、地契还有银票都收在这匣子里,这是钥匙,我把自己和这个家都交给你了。”
“我会把家里的一切打点好,你放心。”邬深深望著战止。
他笑著揉了揉她的发。
两人终于歇下。
邬深深很快发出绵长又均匀的呼吸声,本来闭著眼睛的战止亮起一双如炬的眼。
他凝视身边的女子许久,轻轻把她搂进怀里,然后调整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慢慢陷入甜蜜的梦乡。
日子如水般过去,当晋房过来禀报铺子一切布置妥当,人手业已齐备,请人选好两个好日子,问邬深深中意哪个?
邬深深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新婚日子过完了,该要振作精神回去打理即将开张的铺子和被她置之脑后的榨油坊和鹿场。
次日一早,她洗漱打扮,伺候战止出了门,自己也打理妥当,去了铺子。
八月,花生收成,硕大的花生籽粒饱满,新鲜生吃居然满口甘甜,邬深深让人用大铁锅加盐不停翻炒,起锅的花生香酥可口,好吃到工人们赞不绝口,“这要拿来当下酒菜该有多好。”
于是邬深深的产业下面多了一家专卖原味花生、花生酥、水煮花生和香卤花生的小吃铺子,而厨子专程由黑浪城聘来。
别看花生不起眼,花生有长生果的美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爱吃,最重要的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店,更加上香喷喷的花生油,“止商号”很快垄断花生这一块市场。
沙头沟前后左右屯子的人见邬家花生田居然一年有两获,花生可以榨油,油啊油,谁家能短了油?谁家不吃油?只怕吃不够和没得吃啊!
家有农地的人都跃跃欲试,各屯子的村长遂去央求镇子的亭长代为说情请托。
亭长受托而来,心里没把握人家会不会应允,没料到这位当家当下便允了,但每一户无法供应太多的种子,因为中秋过后他们自家的地还要播种。
亭长回去向众人回复,农户们欣喜若狂,能得到种子已经是人家大度,想要足够的种子他们来年多留一些下来就是。
于是罕见的,向来年获只一回的东北大地,重新耕种,落肥,埋进可以丰收的种子。
人们有了第二次收获的希望。
战止夫妻的名声得到了空前的高度。
鹿场也因为饲养鹿只得法,鹿群繁殖迅速,这名头传开,不只是富贵人家想来买鹿,勋贵世家也派人传话,更有京城大户人家提早订了,他们要鹿、要鹿,不管是要拿来食用或观赏,这些人都不是一只、两只的买,是二、三十只的买,还有一口气要上百只的,邬深深客气简单的拒绝,如果要,就慢慢等,不想等也无所谓,他们家的鹿又不是母鸡下蛋,说要就能生出来。
中秋那天,一轮白玉盘挂在满是星子的天际,邬深深备了小巧的月饼、沙果、秋梨和沙黄的西瓜,遣退了下人,和战止赏月、吃点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感受著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温情和静谧。
邬深深看著战止的眼眸如星的闪著璀灿的光芒,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一池星光中,载浮载沈,再也不想从中爬起来了。
“夜凉了,我们进去吧。”战止的鼻息喷在她的耳际。这小妖精一定不知道自己眸中含情,斜睨著自己的目光有多妩媚吧。
既然感受到了她的柔情,又岂能辜负今夜大好时光?
他抱起妻子回到内院。
这一晚,内院几盏红彤彤的灯笼在风中不断摇曳,就如同灯火不熄的内室,一片春色。
不得不说,战止是个人才。
邬深深自觉因为有前世的关系,知晓一些新知识,可如何统筹谋画,靠的却是战止,短短一年时间,当初的鹿场和榨油坊规模就在战止手里无数倍的成长,加上晋房的奔波运作,如今不只黑浪城,山西、淮西、淮北、直隶都挂上了止商号的旗招和匾额,南货北送,北货南移,做足流通,经营的商家铺子越发多元。
战止在书房核对从各地送回来的账册,初夏还称不上热,书房四周又有绿树荫凉,他却有些心不在焉,这并非天气炎热引起的心浮气躁,而是他在考虑该提拔谁上来分摊晋房肩膀上的重担。
几经思虑,铺子里有几人看似能堪大用,但和晋房一比,资历又太浅了,真要提拔起来,只能从晋房带的几个掌柜们下手。
要不然去问问娘子,他有大半天没见著她了。
第十四章 圣旨到(2)
“将军。”门外有人低喊。
会喊他将军的人只有近卫和死士们。
“进来。”
露脸的是赵钱,黑炭似的脸,小小的个子仍旧没变,只是服装变了,他不再是一身玄色劲装,而是像寻常人穿起了茧绸袍子,看起来一副生意人的模样,但样子虽然漂白了,暗地干的仍是探子的事务。
“喜子,出去守著,没事别放人入内。”战止让给他磨墨、伺候茶水的小厮去门外守著。
喜子规矩的行礼,也没看赵钱一眼,顺从的出去,站在廊上看著树枝上啁啾的麻雀。
要战止说,喜子是个很不错的随从,父母双亡无法养活自己才卖身为奴,虽然才九岁年纪,成熟稳重,不多话,手脚麻利,是个可造之才。
“有京里来的消息说,倭寇水军从春天开始犯边,不过短短几月已经连续攻下两座城池,直逼京城了。”
“京里不是有蒙绍?”战止眼皮也没掀一下。
“乌尔干国的可汗经过新旧交替后也是蠢蠢欲动,蒙放将军不敌,蒙绍将军去年年底便奉命去了漠北。”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两年的外患又起,头尾若都失守,天工就危矣。
“福建水师巡抚现任是谁?郭纶吗?”
“是。”
“他怕是指挥不动现在的福建旧军。”说是战家军,也只剩下一个壳,在战氏一门三百余口被一条绳子串成串,惶惶走过京城东大街的时候便风流云散了,如今幸存下来的人良莠不齐,否则,那两座城池是怎么沦陷的?!
“将军有先见之明,京城八百里加急奏折里说郭巡抚身受重伤,回京半途已经去世了,如今由浙江都佥事代职,皇上见到奏折吐了血。”
“今上意欲派何人去闽浙?”他对那个把人命当儿戏的皇帝没兴趣,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江山有危机,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朝中有三派,吕首辅推派靖平将军褚秀,文官则意欲武威将军郭守,另外有旧臣向皇帝禀奏欲伐倭人非战家军不可,皇上大怒,罢了早朝。”赵钱小心翼翼的看了自家将军一眼,却见他颜色丝毫未变。
郭守乃郭纶之子,年方十五,至于褚秀却是和吕奂邛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从无作战经验,派这样的人去战场无异送死。
“太子在朝会时本来自动请缨欲前往闽浙,因为吕首辅一派的官员们大肆反对,说太子矜贵,岂能以身涉险,后来……”赵钱支吾了。
“后来如何?”
“据说太子联合几个老王爷对皇帝施压……”
“这般情势瞧起来,皇帝是有所选择了。”战止的瞳仁闪过坚硬冷光,那里头有隐忍的黯然,还有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
“是,太子让小的告诉将军,皇上选择了江山根脉,不日便会拟旨,派将军前往东南沿海剿灭倭贼,戴罪立功。”赵钱声音听得见激动。“将军,我们可以立下军功,替老爷洗刷冤屈,为老爷正名了。”他那彷佛已经寂灭的眼眸又星星点点的恢复生机了。
也难怪他不淡定,赵钱的父亲是觐国公麾下的一名悍将,却在兵败陈桥一役里,被诬陷有通敌卖国之嫌,后来斩于菜市口,这罪名对整个家族是何等沉重,是跳进黄河也洗刷不去的污点,令世世代代为之蒙羞的。
若能替觐国公洗刷罪名,也等于替他父亲和族人恢复清白名声。
“太子何时让人送来的消息?”战止问道。
“属下刚刚接到六百里加急信,马上来禀报将军了。”
“孙李可有消息传回来?”战止忽然问起就像人间蒸发般的另一个左右手。
“尚无。”就连他也不知道孙李被世子爷派去了哪里执行任务,他也不敢问。
“这事我心中有数了,你下去吧。”战止挥退了赵钱。
夏雨淅淅沥沥,宅院里的花草越发凝翠。
战止视而不见,冒著细雨回到内院。
这些日子,邬深深不出门的时候便让善于针线女红的丫头教她裁衣缝纫,今日便穿了一件自己做的衫子,战止甫进门时,她恰好趴在长长的桌案上裁画尺寸,想给丈夫做一件白绫中衣。
“大爷。”邬深深不喜身边太多人,通常能近身服侍的也只有昆董和秋婵,两人一见主子进门,相互会心一笑的退了出去。
“你得空了?咦,怎么冒雨过来,也不知道要撑把伞。”听见动静,邬深深放下手里画线的粉块,随手便拿了一块大巾子,解了战止头上的玉冠,给他拭发。
战止闭眼享受妻子在他发上轻柔的擦拭,双手扶著她的腰,不到片刻便把她拉到大腿上坐下,头抵著她的肩窝。
“有事?”虽然做夫妻不算很久,但战止从来没有瞒过她什么,他如果一进门就问东问西,这一天准是顺心顺意,像这样闷著不说话了,一准是有事发生。
她亲了亲他的发心,用十指替他梳理还带著湿气的黑发。“要不,先更衣,免得著凉了。”
战止没有阻止,只是感受著她细细的指头在他头皮上滑动著。“不日,我可能要出征。”
邬深深的手指停顿了下来。
“怎么会是你,不是还有其它人?”
“这是东山再起的机会,何况边境告急,恐怕倭寇都要打到京城门口了。”
“你想重回庙堂吗?”
“你知道不是,倘若没有军功,只能等皇帝大赦,我才有回京城的机会,即便大赦,我战家通敌卖国罪名仍旧洗刷不去,战冽还有我的孩子们,子子孙孙都会因此蒙羞,都得背负著卖国贼的罪名,你愿意吗?”他昂首望著她。
“这就是你说暂时不要孩子的原因?”
“是我自私。”
“你是对的。”
“我得去。”那些跟随著深儿的人都指望她给他们安心,给他们一口饭吃,他原来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给她安心的人,结果不然。
屋里安静得只有雨滴落窗外水缸发出的滴答声,静得可怕。
因为得不到她的答案,困惑和矛盾像蚂蚁般的一点一点嘱咬著他的心。
他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咬得牙根都出血了。
“什么时候呢?”清明双目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仔细一看,却复杂得令人不忍卒睹。
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以为有大把时间,其实不然。
她刹那间明白一件事,这里不是她曾经待过的民主社会,这里是皇权当道,当皇帝的让你去死,你还要谢主隆恩,但凭什么下令毁得人家家破人亡之后,还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的替他卖命?没错、没错,即便君王对他们不仁,他却不能对君王不忠,谁叫自古君要臣死,臣就只有去死。
这是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鬼地方?!
“我想圣旨不用太久就会到了。”
邬深深枯木般的点头。
对男人来说,责任永远第一位,爱情再美,抵不过事情太多,心中想守护的事物与底线相冲突,当现实和理想不断碰撞的疼痛袭来,人才会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深儿?”战止的眼神复杂而纠结。
她回过神来,“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邬深深双手抓著他的领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会平安的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因为我会在这里等著你。”
她得大度,她不能自私的骂他说你去成就你的风光大业吧,他并不是,他有冤,有仇,有不得不顾的弟兄和家人。
她不是唯一。
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得这么一再的告诉自己,覆巢之下无完卵,没有国,哪来的家?
她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孰料世事打了他们一巴掌。
她心痛不已,不得安生。
战止慎而重之的颔首,死命的把妻子搂入怀里,不放。
背著战止,邬深深悬在眼睫上的泪珠终于掉了下来……
五月末,远从京畿而来的圣旨到了。
摆设香案,战止和邬深深跪在厅堂中,听著宫中太监,骈四骊六的宣读出一堆大道理,复战止荡寇将军封号,晋为督指挥使,可随意指挥福建水师,最后喊了声“钦此”。
战止起身接过了明黄的绫锦,供到香案上,“公公劳苦功高,一路辛劳,请入内稍事歇息,喝杯茶水。”
宣旨的太监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却不敢有所耽误,“皇上还等著咱家回去覆旨呢,只是少不得要辛劳战将军了。”
真是要他的老命,为了宣这旨意,跑遍半个皇朝,几乎跑断了老腿,这战家此次若能力挽狂澜,失去的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又或许能更上一层楼。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听完旨意,这对小夫妻并无太大情绪起伏,眼中无悲无喜无怨也无伤,彷佛这道能令他们起死回生的圣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在皇宫待了一辈子,战氏一门的起落就如同每个起起落落的世家那般,不同的是下场太过惨烈,如今残存一脉,还被扣上戴罪立功的帽子,即便将来能讨伐倭人,立得军功,这觐国公通敌卖国的罪名也难一笔勾消,左看右看,仍讨不了好。
他瞧著战止那不骄不矜的脸,忽然想到,成大事者都有大毅力,在繁华面前不迷失,在孤独时候能坚守。
而环顾这三进的宅子,又或者觐国公留下来的这点血脉能改变未来也说不定。
传旨公公前脚刚上了马车,梁蓦后脚就来了。
因为走得太快,他一脚的鞋子落在门处,让他不得不小跑回去,顾不得穿妥,抓著那只鞋就这样闯进战家厅堂。
“战止!我听说你要去讨伐倭人,是真是假?”
“你这是撇下学生们了?”这时间他不该是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吗?
“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他鬓发散乱,儒巾都歪了一边。“你接旨意了?”
战止顺手指著香案,他还没时间将圣旨请到祖先桌上。
“你不能落下我,我也要去!”一反平日的斯文尔雅,他喊得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