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着司徒静颜拂袖而去到失望至极的进屋之前,邢傲都没有落泪。他落泪不是为司徒静颜不信任他,而是为司徒静颜竟然信了他,竟然主动回到他身边。短短一日里经历三次大喜大悲,一次胜于一次,到最后终于完全坦诚,才发现彼此原来一直靠得如此的近,这段时日,甚至是三年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终于止不住泪水的滑落。
便是叶也忍不住转过身偷偷擦擦眼角,留下二人悄然离去。
***
冷夜,黑暗浓稠如墨,宁静沉重如山。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空旷。
屋外一人独坐,寂寞清冷。
良久,一点噗的笑意,开始从那人的嘴角慢慢扬上他的眉悄,渐惭变深,浓稠沉重的夜里响起了笑声。他越笑越大,直到整个肩膀开始颤抖,直到那笑声如哭似泣。
「习习,」黑暗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充满浓浓的担忧,「你不要这样。」
「他竟然相信他!他竟然相信……」习习趴在石桌上,笑得流出了泪,「他相信他……他相信……」笑声小了下去,转为低低的呜咽,「他不会原谅我……不会了……」
钺三站在暗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本想劝习习趁早离开,看着习习的样子开口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你二哥仁慈宽厚,你主动认个错,他应该不会为难你。」
「哈,仁慈宽厚?」习习抬起头来,眼神凄冷,「传说十殿阎王第一殿秦广王,辨人善恶,判人生死。我二哥人如其号,仁慈,却不姑息;宽厚,却不徇私!二哥他只不过是——公正而已……国有国法,门有门规,我出卖朋友在地狱司已是重罪,按我门规,重则处死,轻则废其武功,逐出门去!」
「习习——」钺三的声音急促起来:「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离开这里,离开江湖,我会对你好的,我……」
「呵呵,」一阵冷笑打断了钺三的话,习习抬起手,手中握着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青瓷药瓶,「走,我为何要走?我还有办法呢,我还有呢!」
如珍似宝的抚摸着冰冷的瓶身,抚摸着瓶身上刻着两个字。不知是何利器刻上去的,刻得那么深那么深,就像刻在他的心上。
冷风徐徐而至,树枝在绝望的笑声中颤抖。
***
烛火忽然闪了闪,司徒静颜抬起头,窗外一片黑暗,只听见树枝沙沙的响。
「起风了。」
邢傲这会已止住了泪,积郁已久的阴霾随着泪水一扫而空,全身说不出的轻松,算来也有好些时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与司徒静颜好好说过话了,偷眼望去只觉他近来似乎清瘦了,想必也是为自己烦心所致。心痛之余又忍不住偷乐,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便想揽司徒静颜的腰。
司徒静颜看着窗外,一时若有所思,顺势推开邢傲的手转过头来,「傲,我——」才一开口,只见邢傲神色再次紧张起来。
司徒静颜一诧,看那被自己推开的手臂还停在半空,立刻明白过来,不禁失笑,「傲,你别多想,我刚刚只是想起习习,心里难受。」说着握住邢傲的手,「习习应该已经知道我来找你了。」顿了顿,看着桌上还没开动的晚餐叹了口气,「我想最后陪他吃餐饭。」
邢傲刚刚被司徒静颜一把推开,心里不免咯登一下,听了他一番话表情才又轻松下来,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很疼习习……那你,自己小心点。」
司徒静颜莞尔,却有些苦涩,「我不知那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我相信他还不至于会害我。」
***
石桌上,几样小菜,两杯清酒,桌边一人独坐,趴在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迎风而动。
司徒静颜来到桌边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低叹一声,正要伸出手去,那瘦弱的人忽然动了动,继而抬起头来,望着司徒静颜扬起了唇角:「二哥,你来了?」
司徒静颜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你知道我会来?」
习习笑得凄苦而放肆,「我知道你去找邢傲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陪我吃最后一餐。」
「为什么?」司徒静颜轻轻的问,声音轻得仿佛不愿让人听到。他说这话时已垂下眼帘,不忍看习习的眼睛。
「我和司岳前辈没有仇,」他说,笑声再次张狂起来,「可是邢傲有。我没有要杀司岳的理由,可是他有!」
司徒静颜闭上了眼睛。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仅仅为了嫁祸给邢傲,仅仅如此而已。
「我又不能杀邢傲,」习习接着说,说得飞快,「我杀了他你反而更忘不了他,何况,怎么能让他那么轻易就死了呢?他给我带来这么多痛苦,怎么能让他那麽轻易就死了呢?我要你对他死心!我要他痛苦!就像我一样痛苦!」
司徒静颜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冷风中尖利的笑声静静的坐着。直到那笑声渐渐消散。
「你为何要如此执著?」司徒静颜忽然开口,声音仍然很轻。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习习笑着任自己瘫倒在桌上,「习习出身青楼,习习只知道,公子买了习习,习习就是公子的人。」他笑着,泪如泉涌,「你带我走时,我已经认定,此生再不爱他人……」
「习习,」司徒静颜抚上那冰冷的手,「两位前辈,还活着。」
习习一惊抬起头来,「二……二哥……」一句话,不仅减轻了习习的心理负担,更表明了司徒静颜的态度——若非相信习习,他怎会把这么密的事情说出口?若非关心习习,他又怎会告诉他让他安心?
一语尽,司徒静颜轻抚着习习的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腕,突地一用力,习习闷哼一声没有叫出来,他唯一的一只手也已被废去。
司徒静颜收回手,端起酒杯,再次看向习习时表情已严肃起来:「习习,你出卖朋友,依我门规废你武功,逐你出门,这杯酒后,你从此不再是我地狱司的人。」
习习惨然一笑,用那只手颤抖的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古镜深潭一般的眸子里波光流转。
那里面有司徒静颜不懂的东西。一如司徒静颜并不知道,不知道习习有一只青瓷药瓶;不知道那青瓷药瓶已经空了——
习习望着司徒静颜,先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决绝。
司徒静颜看着习习,同样举起了杯。
青瓷药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上面深深刻着两个字——
忘情
转瞬间,两只酒杯滴酒不剩。
万籁俱静。
「前辈,这是什么?」
「忘情酒,一饮忘情。」
「呵,情之一字,熏神染骨,真能一饮即忘?」
司岳淡淡的笑,山抹微云一般虚无缥缈捉摸不定,凝固成习习记忆中永恒的画面。
「我一直不知道,司岳前辈为何要叫我随他打扫药庐,为何要叫我看见这『忘情』,又为何要那么不小心竟让我有机会拿了来。」习习已经安静下来,一双古镜深潭般的眸子光华流溢。
地上静静的躺着那青瓷小瓶,空空如也。
桌上默默地摆着两盏白玉酒杯,滴酒不剩。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习习看着桌对面,「钺三,你说这药是真的还是假的?」
夜风拂过,空空的石凳上,人去之后最后一丝余温也被带走。
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着习习的脸颊滑落,「你说,我喝了这药,能不能忘情?」
他倒下那「忘情」的酒,却在最后一刻,将那盛了「忘情」的杯子,转到自己面前。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真能一饮即忘?
——情浓之人,自能体会。
原来这酒不在喝不喝,只在愿不愿。
举起这只杯子,愿意喝下这杯酒时,习习忽然就明白了。他闭着眼睛,任泪水滑落,「呵,原来是这样……情浓之人,情浓之人……呵,司岳前辈,真是个妙人儿……」
「习习……」钺三一声轻唤,语气明显的兴奋起来,「你跟我走吧,只要你愿意,我便带你归隐山林,此生再不踏足江湖半步!」
习习目光迷离的循声望去,良久,浅浅的笑意在他脸上漾开,站起身,看着几张空空的石凳,他说:
「好。」
***
夜半无声,司徒静颜躺在床上,神志却异常清醒。喝下那杯酒,与那跟随自己多年的孩子从此陌路,难免心痛。
背后的人伸出手来,轻轻揽了他的腰,零星的细吻落在他的颈间。司徒静颜心一滞,正想该如何拒艳,却发现那人并没有深入下去的意思,只是这样温柔的拥着他,细细的吻他的颈。
傲……司徒静颜心里默念着,握住了那只手。
与习习诀别过来时,邢傲还坐在桌边等他,桌上的菜仍冒着热气,看得出已热过几道。司徒静颜为习习心伤,随便吃了两口,无力说话。邢傲也就没开口,坐在他身边,那双黑亮的眼睛静静的追随着他。
回想那一幕,忽然觉得,一直以为是他宠着这孩子,而他又何尝不是被这孩子宠着。邢傲就像守着最心爱的珍宝般守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暗暗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大心力,只为能看着他开怀的笑,只为能在他面前像个孩子般撒撒娇。
司徒静颜想着,嘴边不由露了笑意,放松身体向后靠去。这孩子,在不知不觉,原来已经长得如此高大,足以将自己完完全全拥在怀里了。
邢傲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司徒静颜,细细的吻着,直到怀里的人沉沉睡去。
***
「你!你——好!老二尸骨未寒,你又在这个时候要离我而去!」
习习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看着那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一掌拍碎檀木桌,而钺三只是必恭必敬的跪着,头压得低低的,任男子怎么怒骂也不还口。
这男子便是游九天,「三奇」之首,而钺三在「三奇」之中排行第三,正是这游九天的亲弟弟。
钺三身为「三奇」之一,本也是大恶之人。三年前无意中救了习习之后,竟是爱惨了他,整日只是跟在习习身后,甚至对几位兄弟重返江湖的大计都不甚关心。游九天本就对此极为不满,没想到在己方损兵折将之时,他竟还要带习习远走,怎不叫游九天气极?
一番怒骂,游九天也慢慢平静下来。钺三是他亲生弟弟,常伴他左右几十年,感情毕竟深厚,见钺三跪在地上任打任骂,铁了心要走,游九天终于松了口,一挥手:「罢了罢了,我留你不住,你走便是。」
钺三一喜,正要磕头答谢,游九天又道:「只是,现在老二已死,『四邪』也只剩下岳阴阳一人,你再一走,我恐怕……」
钺三生怕游九天改口,忙道:「我有意归隐山林,这身武功留着也没用,哥哥要用自拿了去,留一成功力与我护身便可。」说完这话,见游九天动了喜色,心知游九天不会再留他,也高兴起来,却没见跟在自己身后的习习眼光一闪。
「如是最好,只是苦了兄弟了。」游九天说着,举起手掌,正欲压下,忽然掌型一变。
钺三只觉一股凌厉狠毒的掌风忽至,心下大惊正要避,却见那掌已向自己身后扫去。
身后是……他还没叫出那个名字,就听习习惨呼一声被一掌击了出去,狠狠的撞在墙上。
「啊!」见习习摔在地上似乎没了声息,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钺三只觉脑中一片翻腾,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不等游九天回身已向游九天一拳挥去。
游九天一掌避过,刚要张口,钺三第二第三第四击接连而至。
怒极之下,他竟是玩了命的发动了攻击。游九天先前几招还可避过,可这武功比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兄弟玩起命来岂是那么好对付的,拚命的招式,一招比一招凶狠,一招比一招快。有几招,已经实实在在的击在游九天的身上。
浑蛋!你真要我的命吗?危急关头,再容不得游九天多想,杀人的一招骤然而发!
彭——屋中炸开了大团大团的血花。
钺三的身体重重的跌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钝响。
游九天虚晃几步,勉强稳住身形。而钺三已经挪动着身体,向习习艰难的爬去。
「习习……习习……」泪夹着血落下,模糊一片,鲜红中,只看得见那孱弱的人儿,「习习……」终于将他抱起,习习仰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你哥哥刚刚那一掌,是因为……」他努力抬起头,凑到钺三耳边,「因为他看见我,拿出了刀子……」
钺三一滞,胸口已经被一把小刀穿破,扎破了,他的心。
「呵,他怎么知道,我失了武功,哪有那么容易杀你……我……不过求他击我这一掌……不过想让你和他反目……我……故意的……」习习还握着刀,头已渐渐向后倒下。
钺三看着他,血泪混杂着涌出,嘴唇难以置信的颤动着。
「钺三……我……本想忘了情,和你远走……可是江湖啊……你兄长,要对付的人是他啊!我怎麽能……怎么能让你还把功力给了……」
「习习……」钺三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双唇翕动吐着最后的话:「你还……爱着他……」
「呵……不能为他所爱,只好为他而死……我……对不起你……」说话间,钺三头已垂下,无力的靠在了习习的肩上,习习在他耳边继续说:「对不起……我答应和你走时,是真心的……真心的……」
中了钺三几下重击,游九天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却见习习靠墙坐着,钺三头靠在他的肩头已经垂下了双臂,习习微笑着在他耳边呢喃,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大片大片的红充斥了整个画面。
「你……你这个……」游九天一手捂着伤口,对着习习举起了手。
习习只是拥着那具仍然温暖的身体,呢喃着,直到眼前一黑。
***
乱石岗上,无名的墓碑如乱石林立,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一人慢慢睁开了眼,眼前一片凄清。
然后他发现,自己竟在一个小小的马车厢内。车厢里没有点灯,两旁帘布被撩起,一室月光。
「你醒了?」
有人问话,他一惊,转头,看到了自己绝想不到的人。
「邢傲!」一动,发现一身无力,「我……我怎么在这里?」
「你设计重创游九天,杀了钺三,想起来了吗?」邢傲平静的开口,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这副冷静无情的模样。
习习转过头:「钺三……他死了?」
邢傲微微顿首,转向车外:「下面的由你说吧。」
一个在车外静候良久的人行个礼,开始述说,原来他便是邢傲安插在「三奇四邪」身旁的长老之一,自习习入了龙坛便一直暗中跟随,见那游九天要下杀手时抢先下了手,当时游九天虽恨不得将习习碎尸万断,无奈伤重又不愿叫旁人看出来,于是收了手只命人将尸体速速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