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舒。」顿了顿,「寒舒是大勇之人,才能两次从你爹赤帝手中死里逃生。第一次是赤帝与青帝大婚,寒舒应邀前往。路人皆知的鸿门宴,寒舒只带着我,连自己的刀也没带就去了,安然而归。」
「就因为他什么也没带,反而没了杀他的理由。当着黑白黄三部,我爹自是无从下手。」邢傲接道。
司岳赞许的点头,接着道:「第二次他与赤帝对饮,遣退了所有的人,不过一席之隔,寒舒问赤帝:『五步之内可有你杀不了的人?』,赤帝狂笑,悄悄握紧的长枪又悄悄松了手。」
「真武士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何况寒舒这么坦然的一说,我爹的自尊更是不许他下手。」
「不错,明知躲不过,就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从你的棋看得出你为人行事亦是如此。」
「我不像寒舒。」邢傲看着司岳的眼睛道。
一局棋下来,他已知道自己赢不过眼前这个人。
不能战,只能和。所以一向话不多的邢傲开始主动说话,「我不像寒舒,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司岳只是微微提起了嘴角。
「我爱静颜。」平缓的,却是无比忍真的语气。
「可是静颜爱你吗?」司岳平静的抛出一句,一石激起千重浪。
邢傲咬了咬唇,「他爱我。」
「你犹豫了。」司岳的目光飘向远方,「几岁的时候?」
没头没脑的一句,邢傲心里却明白。再次咬咬唇,「七岁。」
「七岁?那就是十六年……哼,静颜还真命大。」
「前辈,」邢傲忽然急声道:「既然你知道,你是不是有办法救他?」
「前辈,你若是有办法,你救救他!」
白羽尘的声音从前门传了过来,「阿岳——」
司岳收回目光,看了看邢傲,起身便准备离去。
只听身后扑通一声,再回头,却见邢傲已双膝跪在地上,
「前辈,我求你,你救救静颜!」
「前辈!」
「你该知道,那个根本无法解,更何况是十六年。」司岳顿了顿,「惊穹知道吗?」
「义父知道。」
「静颜练的那套心法,也是惊穹让他练的?」
「……是。」
「惊穹也是迫不得已吧!」司岳闭上了眼睛,「静颜这孩子,若是知道了……」
「不!不要告诉他,」
「可我不能看着静颜成为第二个惊穹。」
「前辈,不要告诉他,」邢傲几乎是在哀求了,「我比你了解静颜,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受不了的,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的过来了,即使那个解不了,只要他不知道就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呵,难道就这么一直骗下去?」
「可是很多时候,我们是要在好与不好之间选择,而不是真话和谎言之间选择,不是吗?」
司岳再一次看向邢傲,良久。
「那天洗澡时,我在他背上扎了两针,但也只能稍稍的压制而已。我没有告诉静颜,因为这些话轮不到我来说,你明白吗?」
见邢傲咬着唇不答话,司岳又道:「你能原谅我当年设计你亲爹、害你义父,却因为我知道了静颜的事而对我起了杀心;看你傲气之人,却为了静颜而向我下跪。你若不是真心爱他,便是城府至深。如今我也只能赌一把,把他交给你。」
俯下身,在邢傲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静颜那么聪明的人,你瞒不了他一辈子。你若听我的劝,就趁早告诉他,由你来说,越早越好。」
「阿岳!阿岳!你在吗?」白羽尘的声音急切起来。
「千万别等到一切无可挽回的时候再来后悔。」在邢傲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
***
司徒静颜这日被司岳打发到小镇上买药引,明显调开他的藉口,都是聪明人,司岳没解释,司徒静颜也没问。
鄄是个地处偏远,民风淳朴的小镇。司徒静颜转了一圈,也不急着回去,便在一家小茶馆坐下了。
茶馆里多是过客,其中不乏途经此处的江湖子弟。司徒静颜不远的一桌坐的便是几个风尘仆仆的刀客,一边喝茶一边大声的聊天。
只听一人道,「……那姜家的老头子亲自带着十七个徒弟,操起他的十八件兵器就往龙坛去了……」
「去,姜家的老头子算什么,金陵四大家死了儿子的西门家老头子都亲自出马了!江南雷家出的是久不在江湖上露面的雷公雷婆,唐门出的是刑堂堂主唐晓棠,丐帮出的是布衣帮九袋长老秦二轻,再加上其它各门各派,嘿,那阵势才叫大啊!比几个月前龙坛大婚那次大多了!」
「奶奶的!」看似为首的一人茶碗用力一摔,震得四座无人再敢应声,「陈势大又如何?还不是叫人家设计全给灭了!」
司徒静颜在一旁听着,只因与自己刚才听地狱司的消息一致,并无太大震惊。又听那边道:「谁知道竟然是当年的『三奇四邪』死灰复燃!还夸口什么要一统黑白两道!我呸,现在道上看着不对,那些黑道上的小帮小派都投到他们门下去了,一帮只会趋炎附势的家伙!现在是第一剑庄请了少林无绝方丈、武当清虚长亲自出来主持大局……」
茶馆老板似是对江湖事并不了解,只是热情的又上去添了茶。
司徒静颜正待离去,忽听那边提了邢傲的名字,不由留心了一下,原来是白道的人在找邢傲,同时还在联系碎梦楼和地狱司,只望能如二十年前一般,与黑道上呼风唤雨的三大帮派联手「共同对敌」。
司徒静颜一笑,暗想自己也算得黑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如今那么大的风风雨寸却与自己毫无关系,真像是完完全全置身江湖之外了。看着门外过往的行人,不由暗叹道,江湖风雨从未休,几多豪杰涌现,只不知这其中几人是为了成就一番功名,又有几人是为维护百姓这平和安定的日子?
又往茶馆内瞟了一眼,秋日的阳光暖暖的照进来,那几个刀客还在自顾自的高声谈,茶馆老板在一旁柜台后笑眯眯的瞅,下一壶水在炉子上咕噜噜的响。
虽说现在不想过问江湖事,也无兴趣知道眼前几人有何瓜葛,只是这摆在眼前的可是几条人命,该不该插手管呢?
正犹豫,水已腾腾的冒了白烟。老板提起壶又往那桌刀客去了。司徒静颜玩转着手中的小茶杯,正准备悄悄出手,忽觉一阵急风从旁掠过。接着一阵杂乱的声音响起,还没看清,只听一人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无心的!真是——」
只见那老板摔在一旁,茶壶被撞出去几步远,水自然是洒了。刚刚突然冲进来又撞倒了店家的人正在一个劲的道歉。那桌刀客看了,忍不住起身扶了那老板起来,随口关心了几句。那店家有些心慌,正说要再烧一壶,几个刀客却道时间不早,收了东西起了身。
今天的阳光很暖,只是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壶被打翻的水在妖异的冒着泡。
酒店老板似乎察觉到什么,又和善的笑着缩到了柜台后,几个刀客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发现这悄悄然而起又悄然而逝的杀机,付了钱大步的离去。
司徒静颜却是在看到那个先他一步暗施援手的人后整个便愣住了,见那人道歉离去后也连忙跟上。一路上那人走得快,司徒静颜也跟得快,直到到了小镇外人烟稀少的地方,那人才停住了,司徒静颜跟着一停,那人已转过身,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二哥——我好想你!」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司徒静颜难以置信的伸出手,试探着,搂紧了那个瘦弱的身体,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习习……」
***
天色渐渐暗了,邢傲才等到熟悉的脚步声,匆忙摇着轮椅出门,一声「静颜」还没喊出口,就在看到司徒静颜身后跟着的人时给硬生生咽了回去,目光变得不自然起来。
虽然知道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司徒静颜还是开口道,「邢傲,这是我义弟习习;习习,他是……」
「我知道他是谁啊!」习习打断了司徒静颜的话,古镜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斩断我一只手的人,我怎么会不记得。」说着伸出了自己仅有的一只手,「不好意思,只有左手,行不了礼了。」
空气一时结了冰。
邢傲张了张嘴,没有接话,只是望着司徒静颜。
习习看看两人,一手勾住司徒静颜的胳膊,靠在他怀里,撒娇道:「我和二哥好久不见了,好高兴能再看到二哥,二哥再见到我也很高兴吧?」手指在司徒静颜胸前划着,话锋突地一转,「二哥今天这么高兴,是为我还活着高兴,还是为终于不用再为我内疚、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安安心心的和他在一起了?」
「习习!」
结了冰的空气顿时支离破碎。
「呃,这位是静颜的朋友吗?」司岳从屋里探出头来,清朗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尴尬,「都在门口立着做什么,快进屋吧。」
这天晚上的餐桌上,邢傲不说话,司徒静颜也不说话,司岳一连吃一边左右望着,只有白羽尘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习习,习习却是乖巧,完全看不出不自在,几句话便与白羽尘聊上了,谈得甚欢。
「二哥!」入夜,趁着司徒静颜独处时,习习凑了过来,轻声道:「我今天说傻话了,你别生气好吗?我只是看着那邢傲,一时心里气不过……」
唉,虽然在来这里之前已经与习习反复说了,仍然免不了见面时的冲撞。司徒静颜轻叹一声:「是二哥对你不住,当然不会怪你。是我害你受苦了……」
当初最无辜的就是习习。这几年来习习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不肯说,司徒静颜也不好逼问。
理了理胸前柔顺的长发,放柔了声音接着说,「不要胡思乱想,这么多结拜兄弟,我最疼的就是你啊!我真的很想你,四下派人打探都没有你的消息,和老四他们一喝酒就喝醉,连做梦都常常梦见你……是我欠了你。」
「二哥——」习习把脸埋进了熟悉的怀里,「欠什么啊,我是青楼出身,本来这辈子不过是个低人一等的男娼,活得卑贱,死了也凄零。多亏遇着二哥,当年救我,教我武功,让我在别人面前抬的起头来。习习的一切都是二哥的,莫说一条手臂,只要二哥高兴,习习就是牺牲一条贱命又如何?」
「不要瞎说!」
眼前又出现当年那个坐在高台上抚着琴等着别人竞价的孩子,过于单薄的身子,虽然相貌只谈得上清秀,一双眸子却是似水含情,直看得人心也软了,心里漾起层层涟漪移不开眼。
习习伸出仅有的左臂,「我没有瞎说,二哥——可惜我现在只有一条手臂,搂不住你了……」
说得司徒静颜心口一疼,习习一手勾住他的脖子,抬颈便想吻上来,却被他一下子避开了。
「习习……你终还是记着我欠了你,要我用这种方式还你吗?」
淡淡的开了口,习习的脸刷的白了。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喜欢你的,你知道啊!」急着解释,司徒静颜很少说这么重的话,习习知道自己刚才犯了司徒静颜的忌。
「二哥,我——我——」习习一时无措,说不清话,眼里慢慢涌出了泪,突然推开司徒静颜,叫起来:「为什么他用得我就用不得!我为了你少了一条手臂,一条手臂啊!我再也没法弹琴,再也没法搂住你了……那邢傲有哪点好?他不也逼过你骗过你,谁知道现在是不是他的苦肉计!他凭什么让你喜欢,凭什么啊!」
一口气吼完,看着司徒静颜带着内疚、怜悯的眼神,习习一甩手,转身跑了出去。
清爽的夜风在耳边呼啸,重重树影在身旁迅速倒退,司徒静颜在林间飞速的穿梭。
足尖在树叶上轻轻点过,轻盈矫健的身形在空中自由畅快的翻转,远远看去,那道月光下的白影犹如一条在林间嬉戏的白龙。
萧声乍起,如溪流般悠扬婉转,白影不自觉的合上了萧声,舞得并不激烈,只是潇洒若悠悠的云,自在如袅袅的雾。
一曲终了,司徒静颜在吹萧的人面前落下了脚步,「前辈。」
司岳一笑,转转手中的萧,「静颜好兴致啊。」
「哪里,让前辈见笑了。」
「怎的突然跑到这林间来玩?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司徒静颜赧然,「还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前辈。」
顿了顿,「我把习习弄哭了。」
司岳扬扬眉,等着他说下去。
「我一直很疼他,他失踪三年多,今日一见,我是有很多话想与他说的。结果最后只对他说了些很重的话……」有些尴尬的笑笑,「看他伤心,我也很心痛,可我不喜欢被人逼……」
低下头,整理着思绪,「习习生在青楼,十三岁时第一次登台,靠着一双水漾的眸子和一手好琴,有了成群的竞价者,也有了自己选择第一个买主的权利。」
那是司徒静颜第一次看到习习,当年无拘无束的地狱司二公子,和那双水漾的眸子对上的一刹那,突然就有了兴致。
在一群人争着竞价时——
「我一直等到最后才出价,我说我出的钱,他们没一个能换得开。」司徒静颜笑着道。
「那些人要跟二哥赌,结果你知道二哥出的是什么?」习习坐在床边,一边拨弄着烛光一边随口问。
「他出的是一个铜板。」回忆起当时一大群人愕然的表情,习习悦耳的轻笑声在小屋里荡漾开去。
「呵呵,一个铜板?倒确实是没人能换得开,只不过真唐突了佳人。」司岳笑着摇摇头。
司徒静颜顽皮的吐吐舌,「那些人反应倒是快,嚷着我是闹场的就要把我扔出去。我当时就对着高台上叫,让习习为我弹一曲。」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舞刀,第一次为他抚琴。那般恣意、豪爽的刀舞,看得我差点忘了如何弹琴。呵呵,那些家丁打手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一个纵身到我面前,随手把那枚铜板扔了出去,说佳音难觅,我于他是无价,他能付的,只有一舞。」
「习习——」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夜是他买了我——」
「这么说来你岂不是买了那孩子的初夜?」
司徒静颜自嘲地笑着敲敲头:「我那时不过十七岁,哪懂这么多规矩。只是觉得那孩子好玩,心里喜欢,忍不住就想逗逗他。那天晚上我问他想不想飞,我抱着他从高高的窗户里掠了出去,我抱着他在夜空里飞驰,高高的从空中俯视那个他居住的却几乎没有看过的城镇,带着他坐在高高的屋顶上吃宵夜……」司徒静颜说着,嘴角不由浮出了笑意。「我问他想不想跟我走,他点头,我就带他走了。我教他武功、教他念书。他是个又聪明又乖巧的孩子,呵呵,也很知道怎么黏人,很惹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