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刚眉头微蹙,原本低垂的眼抬起,望向那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紧紧盯着他看的中年男子。
那眼神很是压抑,底下复杂的神情,和方才那个内侍很相像。
“你的生辰。”司徒璟再次问。
“德兴三十六年正月十五。”这种一查就知道的事没什么不好说的,方才他只是疑惑,才没及时回答。
司徒璟猛然站了起来,那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泄露了一丝。“你的右边腰侧,可有一个红色胎记,形状像一只蝴蝶?”
唐子刚眼瞳猛然一缩,下意识的按住右边腰际,那儿确实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色蝶形胎记。
“毅儿……”司徒璟见到他的动作,已经确认了。
唐子刚退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眼神凌厉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发一语。
他是怀疑过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儿子,甚至已经有了八成把握,可是这不代表他想找亲生父母,尤其是这种贵人父母!
“毅儿,本王……我是司徒璟,端敬亲王,先皇第六子,当今圣上的同胞兄弟,我是你父亲……”
“住口!”唐子刚低喝,随即平静下来。“我是唐子刚,不是你口中的毅儿,我有爹娘,我只是一个乡下出身的穷小子。”
“你不是!本王找了你二十年,茫茫人海中,找了你二十年,若非你的容貌像极了你的父亲,本王真不知道——”司徒璟眼眶因激动而泛红。
“我父亲?”唐子刚一怔,原来这位端敬亲王不是他的父亲?
“是的,你的父亲,唐靖安,平北大将军,德兴三十六年五月,因宫变救驾身亡,当今圣上登基后,追封其为安国公,世袭罔替。”
原来……已经死了……
唐子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闷闷的痛着,他闭了闭眼,垂下头来,静静的听着司徒璟解释当初的事情。
原来,他的父亲与司徒璟和当今圣上司徒珏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当初司徒璟和唐靖安一文一武辅佐太子司徒珏,德兴三十六年五月初五,端午之日,大皇子宫变,一路杀进皇宫,司徒珏正和先皇议事,唐靖安和司徒璟听闻消息,立即带上亲卫杀进皇宫救驾。
他们没想到大皇子会兵分二路,一路进宫,另一路则在他们将亲卫带走后,包围了司徒珏的太子府邸,当时府里正在设宴,三家女眷子嗣都在,大皇子是打算挟持太子、郡王、平北将军三人的家眷,令三人就缚,当然,最主要的就是太子妃和太孙。
于是,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他伟大的亲娘忠君爱国,因为太子妃和太孙是大皇子捉拿的重点,于是把和太孙只差两个月的他交换了。
总之最后,进宫的爹救驾身亡,受太子妃所托抱着太孙逃进密道的娘亲顺利逃出,和司徒璟的亲卫相遇获救,太子妃和郡王妃带着他这个假太孙,引开了所有追兵。
最后的最后,太子妃重伤,郡王妃身死,而他这个假太孙,失踪。
他伟大的娘亲先是得知丈夫身亡,后又得知儿子失踪,一时受不了刺激,不到一个月便也香消玉殒。
平乱之后,先皇也因此事重病卧床,太子奉旨登基成为新皇,加封司徒环为亲王,追封唐靖安为安国公,并派出大批人马寻找失踪的孩子。
可惜一找二十年。
所以唐子刚才不想要什么贵人父母,拿自己儿子的命去体现自己的忠君,真伟大。
他吐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平静的望着司徒璟.“我现在很好,并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所以,就这样吧。”
“为什么?”司徒璟似是受了打击,又像是不敢相信。“本王听说你过得并不好!”
“小的时候日子是不怎么好过,不过七岁后我有了自保能力,日子就慢慢好了,当然,表面上我还是会让自己看起来不好,现在知道了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也就情有可原。”唐子刚不在意的说着。“现在你也看到了,我过得很不错,之前也已经和他们分了家,可以自由生活了,这里还有我在意的人,有我想要保护的人,往后我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所以,您不用担心,也不用愧疚。”二十年的时间,能锲而不舍的寻找也真是有心了,毕竟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呢。
“安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皇上至今尚未收回,只要你认祖归宗,你就是安国公。”
“我只是一个乡下小子。”唐子刚摇头。他不曾受过那些高门教育,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可是堂堂国公,只有他人适应你,并不需要你配合他人。而且有了爵位,你想保护的人就更安全了。别急着拒绝,好好的考虑,本王都找了二十年,不介意多等几天。”
唐子刚静默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第8章(2)
待唐子刚离去,原在门口的内侍高福才进门。
“主子,是不是要去信向皇上禀报此事?”高福低声地问。
“再等等,等毅儿答应认祖归宗后再说不迟。”司徒璟不急。“高福,你去查查毅儿这些年来的生活,还有,当初他的养父母是怎么得到他的。”
高福领命离去,当消息送到司徒璟手上时,已是隔天的事了,唐子刚已经带着裴燕回到大山村。
司徒璟翻看着暗卫调查的消息,他薄唇抿紧,绷直的身躯流露出一丝戾气。
这几人,该死!
根据暗卫逼供,唐老头和朱氏所招的供词,唐老头原名唐四,少时离家被拐,在人牙子手中辗转到了京城,被卖进一户人家当奴才,几年后,唐四在一个巧合下救了主人家的独子,主人家感念,归还了他的卖身契,放他自由,不过唐四依然留在府里当差,之后又和府里的粗使奴婢朱氏看对眼,求了主人家允许,两人成了亲,主人家大方,一样放了朱氏的卖身契。
大皇子宫变那日,两人正好在城里,听闻事变,吓得赶紧往回跑,没想到却碰到一个抱着身裹明黄襁褓婴儿、受了重伤的女人。
当时两人成亲多年,朱氏一直无孕,他们悄声商量后,便趁着那女人昏迷偷偷将婴儿抱走。
再后来,消息传出,大皇子事败身死,太子妃重伤,郡王妃重伤不治,平北将军救驾身亡,将军夫人救了太孙,将军之子失踪。
两人怀疑这个婴儿很可能是将军之子,因为害怕被当作乱党,所以便偷偷逃离京城,回到了唐四的故乡唐家村。
朱氏因为不得已离开繁华的京城,来到这个贫穷的乡野,心里的郁气日积月累,对这个害她落到此地步的婴儿便不是很待见,只是多年无孕,还是将唐子刚养着。
没想到几年后,朱氏怀孕了,之后生下唐有财,有了自己亲生儿子,朱氏对唐子刚就再也没有好脸色了,在她心里,唐子刚是害她离开繁华生活的罪魁祸首,心里的不甘和郁闷,对生活的不顺心,都全数发泄在唐子刚身上。
该死!真是该死!
“高福,绑架国公,该当何罪?”司徒璟声音很轻,却让人从心底发寒。
“回主子,主犯斩立决,三族流放千里。”
“把这些送到毅儿手中。”司徒璟将关于唐子刚为何流落在外的调查报告交给高福。
对于唐子刚的身世,在回到大山村之后,唐子刚就告诉了裴燕,她惊讶之余,忍不住替他唏唬。
至于要不要认祖归宗,唐子刚问过她,可是她并没有说什么,这种事还是当事人自己决定为好。
“反正不管你是唐子刚,还是唐毅,都是我的唐大哥。”她握住他的手,软语安慰。
第一次主动的亲近他,只因为他脸上的迷茫和黯然。结果就是,她的初吻被夺走,而她赏了他一脚,正中胫骨,没踢痛他,反而痛了自己的脚。
她气得三天不理他,他则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她家,耍痴卖萌讨她开心,让她娘和爹都看不过去,直接训了她一顿,于是她只得乖乖听话,不再“折磨”他了。
拿到那份调查密报时,她也在他身边,她为他气愤不已,他却显得很平静,还反过来安抚她。
“乖啊,没什么好生气的,早就知道朱氏的为人,她有再多的恶迹我也不意外。”
“那个高福,离开的时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裴燕有些不安的问。
“主犯斩立决,唐四和朱氏就是掳走我的主犯,会被判斩立决,三族流放千里,唐家村会有不少人被连累。”唐子刚皱眉。
“他为什么特意提醒你?”裴燕也跟着皱眉,唐老头和朱氏有什么下场,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只是被连累的唐家村人真真无辜极了,尤其他们一直以来都很照顾唐子刚。
唐子刚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是要我认祖归宗。”
“嗯?”
见裴燕一脸困惑的表情,让唐子刚心情一松,轻笑出声。
“他既然已经调查清楚,就知道唐家村的人对我还挺照顾的,可以说我小的时候若没有唐家村的人照顾,一定长不大。既然他知道,也一定知道我不会让唐家村的人受连累,如果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就算是当事人,也没那个能力护住他们,只有成为安国公,才能让他们免受牵连。”他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裴燕恍然大悟。“这是不是就叫做官官相护?”
“呵呵!”唐子刚忍不住轻笑,的确,这也算是另一种类型的官官相护。一会儿,他将额头轻轻的靠在她肩上。“阿燕,看来我不当这个国公不行了。”
“其实当不当看你的意愿,不过如果你是因为不让他们受牵连而勉强自己去当的话,我倒是觉得没必要。如果那位王爷对你是真心的,顶多就是吓吓你,如果你坚持不认,最后他也只能妥协,不会真的让唐家村的人流放的。当长辈的,总是拗不过孩子,当然前提是,他是真心的。”
“人心难测,尤其是那些高位者。”唐子刚深吸了一口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心情也放开了些,直起身子,在她颊上偷了一个吻,在她瞪向他时才赶紧道:“也罢,不就是一个国公嘛,要我认也是可以,不过也要照我的意思来。”
“你心里有主意就好。”裴燕心里轻叹,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他,只是……往后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国公,她一个小小的药娘,还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吗?
自那天之后,唐子刚就忙碌了起来,往常天天准时到她家报到,如今好几天或十几天才出现一次,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每一次匆促见面,她都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变化,不是对她的态度,而是他本身的气质。
倒是她,上山少了,因为她在空间种植的药材质量好,生长快速,卖出的价钱比山上采摘的平均每斤都高十文左右。至于珍贵药材,她倒是透过山珍野物卖了几次,她想,唐子刚应该是交代过吴掌柜,所以吴掌柜才会二话不说高价收购。
时间如流水,在人们没注意时,无声的流过。
裴莺的婚期终于订了下来,十一月初二,有点急,但是谁叫过年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日子,所以裴家开始忙碌了起来。
裴燕大笔的银子往外洒,誓言要为大姊办一个隆重的婚礼,让喜气冲一冲他们这一年来各种不好的气运。
终于,在这天,他们红着眼睛送走了泪流不止的裴莺。
当客人散去,一家四口突然都沉默了,呆呆的坐在大厅,只是少了一个人,怎么感觉就空空荡荡的了?
“娘,大姊不回来了吗?”裴面怏怏不乐的问。
“当然会回来,三天后就会回来。”林锦绣说。她开心女儿有个好归宿,但心中终归不舍,毕竟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在家中好,可是女大当嫁,女儿最后终究还是别人家的。
想到很快就轮到二女儿,她心里更不舍了。
“好了,累了好几天了,都回房休息吧!”最终,还是裴达出声结束大家的缅怀。“锦绣,帮我把拐杖拿过来。”
裴燕一听,立刻来到爹爹的身边,“爹,您的腿疼了?”
爹爹从上个月开始便听从大夫的指示,开始锻炼腿部,到今天,为了给大姊长脸,他没拿拐杖,撑过了整个迎亲仪式。
她竟然疏忽了!
“不用担心,并不严重,只是大夫交代锻炼不可太过,今天已经够了。”大夫说他的断腿恢复得很好,当初骨头接得正,之后复元的也很好,痊愈后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就好。”接过拐杖递给爹爹,送爹爹和娘亲回到正房,又陪着突然觉得孤单的裴鹂说了一会儿话,在裴鹂睡着了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里。
仰头倒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床顶,她想着,今天只少了大姊一个,他们就觉得空荡荡,那往后她和阿鶸都嫁人了,剩下爹娘,该有多孤单。
干脆她不嫁算了?
唐子刚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出现了,之前在县城说过几天来提亲,结果将近三个月过去,也不见下文。
她大略知道他在学习礼仪规矩,并接手安国公名下的产业。之前属于安国公的产业,都由端敬亲王暂时代为管理,如今既然新任的安国公回来了,所有的产业便开始陆续交到他手上。
现在唐子刚还没有正式认祖归宗,是他自己要求的,原因他并没有说,那一边的人只要他愿意就好,并不介意再多等一些日子。
今天他派人将给大姊的添妆送过来,没有给她一封信,甚至连一句话也没交代,也许,已经不是她嫁不嫁的问题,而是人家愿不愿意娶的问题了。
她蓦然抬手遮住双眼,那泪水却透过指缝,滑落两鬓。
原来喜欢的感觉,除了甜蜜,还有思念和心酸。
第9章(1)
裴莺回门后,日子又恢复平静,回到正轨。
爹的断腿恢复速度让大夫都啧啧称奇,每天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娘的身体也都大致恢复,开始重新接手了家务和教导裴霭读书认字等工作,裴鹂更乖巧听话,成了娘亲的小尾巴,学习认真。,至于她,好像突然就闲了下来,无所事事。
于是,裴燕拿出了上次在县城买回来的布料,帮唐子刚做衣裳,做到一半时,突然想到,这衣裳只适合猎户唐子刚,安国公唐毅是不会穿这样的衣裳的。
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半成品,好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始动作。
也罢,这是之前就决定帮他做的,就算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就当作是跟过去做一个结束吧!
做好衣裳,她仔细的压平,折迭好,放进了衣柜的最底层,那里还有几件她帮他缝补好的衣裳。
关上衣柜,就彷佛也把过去关上一般。
冬日的第一场雪,腊月初三夜半时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