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江南的春荷镇已是一片盎然绿意。
春荷镇因得地利之便,被一面如镜般的湖水所环抱,一如江南诸多水乡,无数人家屋前皆有水道,不时可见船篷由门前经过。
每至盛夏,将春荷镇环抱的湖长出数以万计的夏荷,届时,千朵、万朵的荷花几乎要将镇里的人家掩没;远望根本瞧不出花海中其实藏着住户。
而春荷镇口处有着先帝亲笔御题的镇名匾额,因荷而生的美食多得不胜枚举,“金桂藕糖”、“雪地藕羹”更是现任皇帝最爱的甜食之一。
因为坐拥惊人荷景、御用甜食,春荷镇成为许多富贵人家避暑、赏荷、尝荷食之处。
这一日阳光正好,在商家林立的春荷大街上,一个穿着粉色衫裙、头簪着精巧蝴蝶珍珠钗的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只见女子袅袅行走间,墨发、轻纱水袖随风翻飞,丰姿绰约宛如一株新荷,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当地商家皆知,那女子便是春荷镇里最有名的甜食铺千金,亦是研想出“金桂藕糖”、“雪地藕羹”等数道御用甜食的名厨——上官雍的独生女,上官瑞晴。
“小姐,今儿个由荷宝居先看吗?”
葵儿长主子几岁,自小苞在主子身边,对于她喜爱“采买”的能力,除了“甘拜下风”,再找不出其他词汇。
因为她家小姐不似一般闺女,除了绣花扑蝶,最爱的消遣是尽情挥霍她爹的银子,今日买布、明日买珠玉首饰,连家俬、古董、马匹全不放过。
所幸上官家是春荷镇里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宅院占地辽阔,否则在主子时不时的疯狂采买下,上官老爷的家产说不准真会被主子给败光,而那些采买回家的战利品,更不知该往哪儿摆比较好。
上官瑞晴轻颔首,一双含烟美目未进铺,已迫不及待地落在荷宝居里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品之上。
再过十天,夏荷便会陆续绽放,届时游人如织,如果不趁这几日好好采买,满足内心的想望,心头的瘾儿一起,她可不知自个儿熬不熬得过。
荷宝居古玩铺的钱掌柜闻得上官大小姐再次莅临,赶紧整衣,亲自外出迎接。“上官小姐好。”
因为上官瑞晴的消费能力,整条春荷大街的商铺把她当小财神爷,只要她一出现,便能让众商家荷包满满。
不过买归买,大伙儿都知道,上官瑞晴的眼光好,鉴赏能力极佳,举凡她看入眼的,皆是一等一的上品,因此呈上的宝贝怎么也不敢马虎。
“钱掌柜日安,今儿个进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吗?”
钱掌柜亦步亦趋跟在上官瑞晴身旁。“小姐好运气,今儿个刚送来个听说具有神秘法力的远古宝砚。”
“神秘法力的远古宝砚?”
钱掌柜用力颔了颔首才道:“小姐可别不信,听说只要与此砚有缘者磨墨书写,必能心想事成、愿望成真。”
闻言,正细心审看着柜中翠玉古瓶的上官瑞晴分神吟笑道:“掌柜的可把这话给说夸了。”
“不夸张、不夸张,据说那宝砚是仙人不小心遗落在人间的宝物哪!”
听多了商家为了将东西卖出,不惜漫天夸口的话,上官瑞晴平心静气地掀唇问:“既是这等宝物,钱掌柜怎么不自个儿留下来,写些好字心想事成呢?”
钱掌柜夸张的比手画脚。“我可想死了,但听说这屏星砚的神奇法力可是仙人夜观四象二十八星宿所研成,若非有缘人,可得不成哪!”
被钱掌柜夸张的动作给逗笑了,上官瑞晴笑应。“瞧掌柜的说得这么神奇,快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吧!”
掌柜闻言,笑得嘴快咧到耳边。“是、是,请小姐移驾内厅,我亲自取来给小姐您过目。”
约莫一盏茶光景,上官瑞晴已在店中选了数样精品,准备稍作歇息,灵巧的小童见状立即将她请进铺内的厢房内厅,奉上新沏的热茶,等着钱掌柜将屏星砚给取来让她审看。
她才刚喝完一杯茶,钱掌柜竟另外取来上等文房三宝,让她可以磨墨试写上几个字。
“这只屏星砚不只具有神奇法力,它磨出的墨也是一等一的质量,小姐尽避试试,慢慢琢磨。”
上官瑞晴是个眼尖的行家,而屏星砚具灵性,讲求缘分,若彼此得缘,交易买卖自会顺利完成。
暗自思量一番后,钱掌柜退了出去,上官瑞晴专心打量着屏星砚台身的雕花,心底不由得赞叹。
砚身雕花雅致工细,一花一叶一鸟雕刻得栩栩如生;而当她让砚平躺掌心,只见砚石在光线照耀下,散发出犹如星斗般的熠熠闪光,让她目不转睛,想来屏星砚这名便是由此而来吧!
观赏片刻后让葵儿取水磨墨,看着越发浓黑细腻的墨色,玩心一起,她取笔沾墨,在素白纸上写下“许我良人”四字。
“小姐?!您怎么可以写这种字?”
惊见主子写出如此羞煞人的话,葵儿捂嘴瞪眼地抢过主子写下的字,等不及墨干,便将其收进怀里。
瞧葵儿那模样,上官瑞晴忍不住笑出声。“这屏星砚是歙砚的一种,质优,说不准还是哪朝文人皇帝用的那一只呢!只是……是不是具有神力灵性这点,就有待商榷了。”
“即便如此,小姐还是不可以在外头写出如此羞人的字眼。”她语重心长地提醒。
上官瑞晴外表瞧来虽柔柔雅雅的,但那柔腻的性子里带着点跳脱世俗的小小叛逆,也因此没半点闺女千金该有的矜持、羞涩。
这一点让上官家二老颇为困扰。
为防严肃的丫头像个小老太婆般继续叨念下去,她只得敛住笑,嘟起如花瓣的嫩唇,小声抗议。“总是得试试钱掌柜的话真不真?难不成真因为我写了那几个字,就真的突然蹦出个相公来吗?”
葵儿听主子不知悔改地嘟囔那一番话,头痛地伸指按按发鬓问:“那小姐买是不买?”
“遇上如此珍品,岂有不买的道理?”上官瑞晴二话不说,决定得十分爽快干脆。
“那奴婢就去唤钱掌柜来结账。”
“嗯。”上官瑞晴轻应,一双眼定定打量着眼前的屏星砚,愈瞧愈爱不释手。
同时,她心底也不由得闪过个想法……
这屏星砚与她如此得缘,真的会许她个良人吗?
第1章(1)
夏阳炽艳,在上官瑞晴走完整条春荷大街上的数十间商铺后,不经意地瞧见,在某一户商家后的大柳树边,有几个蓬头垢面,年纪约在七、八岁上下的小乞丐向过桥的路人行讨。
小乞丐远远瞧见她的装扮,便知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于是纷纷上桥乞讨。
“天仙姐姐行行好,可以赏点银子吗?”
“天仙姐姐我饿了好几天,可以赏我几个铜板吗?”
“天仙姐姐……”
听着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祈求声,上官瑞晴身边的小厮、婢女见状正想环身护住主子,却听见她柔声道:“不碍事的。”
心地善良的上官瑞晴顿住饼桥的脚步,打量了那几个乞丐,发现不只眼前的小乞丐,大柳树边还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靠在树边动也不动。
因为落了截裤管,她可以看到,他的小腿肚还圈裹着层已脏掉的棉布,瞧见他那模样,上官瑞晴不禁轻轻拧眉。
上官瑞晴大约推敲他的年纪,心想,都已成年了,会沦落为乞丐,一定有什么可怜的遭遇吧?
而那腿伤若不处理,会成疾患吧?
心一动,脑中闪过一丝念头,她交代身边婢女一一给了小乞丐铜板,另外再给了那名男子五锭碎银。
原是富家子弟的穆子深在遭逢劫难后,意外瘸了条腿,他曾想过各种方法让自己活下去,无奈时不我与,在无数次碰壁、尝尽世间冷暖后,他萎靡不振地窝在某户商家后的大柳树边,消极地赖着。
走到今日这地步,他已经不知尊严为何物,更顾不了这身臭皮囊了,饿就饿着、痛就任他痛着,只要时间一到,他也就解脱了。
按着主子的嘱咐,葵儿过了桥将银子交给他后说:“我家小姐要你拿这几锭银子打理好自己,处理好腿伤,伤好若不嫌弃,就到镇西的水荷茶铺上工,虽是粗活儿,但努力干也会有出头的一日。”
说完话,丫头匆匆回到主子身边,穆子深垂眸盯着掌中的银锭子许久,心底五味杂陈。
往日,他根本不会将这几枚小小的碎银锭子放在眼底,但今非昔比,如今这几枚银锭子可以让他做很多事……
他抬起头,迎向桥对岸那个同样凝望着他、宛如天仙般的女子,感觉全身的血液因为激动而沸腾。
她像是湖里迎风展现娉婷姿态的初夏新荷,浑身上下散发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超凡脱俗气质,这样的她,不是此时的他可以高攀得上的……
定下心神,穆子深抱拳朝她一揖,高声说道:“我穆子深他日若有长进,必会报答小姐恩情。”
那铿锵有力的坚定口吻震得上官瑞晴微微心悸,视线不由得落在他脸上。
眸光一定,偶然拂过的清风扬起,空气里回荡着淡淡荷香,将他覆在额前的落发拂开,露出他一双飞扬浓眉、幽深明亮的细长鹰眸以及微抿的薄薄嘴唇,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严肃感。
而在他站挺身子的同时,上官瑞晴才发现,原来他的身形修长挺拔,虽蓬头垢面,但一双炯目依然灼亮,不难想象,他日若有出息,会是多么丰姿俊朗的男子啊!
而此时,那张看似严肃的脸容,因为他朝她微微扯唇而变得柔软,那俊朗的模样无由来让她的脸皮发热,心跳微微加快。
暗暗抑下内心诡异的悸动,上官瑞晴朝他淡淡弯唇回以一抹笑,颔首表示听清楚他的话。
这是她头一次觉得,有能力将身陷困境的人拉出泥沼,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葵儿瞧那男子说话的神态,不由得暗暗佩服起自己主子,不但看古物珍品的眼光精准,连看人的眼光也不凡。
收回心神,她领着上官瑞晴过桥,却发现,那男子的眼神须臾不离地定在主子身上。
她正犹豫该不该上前训斥对方不该如此放肆时,不知由哪儿跑出的孩童突地嬉闹着要冲上桥玩耍。
怕那一群玩疯了的孩童撞着主子,葵儿受不住地出声制止。“喂!不可以在——”
她的话尚不及说完,其中一个孩童跑得太快脚打了岔,竟整个人扑向上官瑞晴。
因为嬉耍的孩童挡住去路,才过了桥的上官瑞晴又站得离水道极近,见孩童扑来,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小姐小心!”
葵儿话是喊出了,但眼见着主子就要栽进水中时,一道飞影倏地闪过眼前。
那道飞影不是别人,正是受了上官瑞晴大恩惠,期许有一日能报恩的穆子深。
惊见上官瑞晴就要落水,他不多想地伸臂拉住她,稳住她的身子,让她免于落水之劫。
未料,穆子深一拉住她的皓腕,使力将她带到一旁,自己却因为速度太疾,整个身子坠落水中。
在他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感受湖水凉意沁入的瞬间,受伤的腿一抽,他整个身子绷紧,心跟着倏然一凛。
他腿上的伤虽是寻常伤口,却因为无银子买药,而让伤口瘀肿化脓,最后疼痛入骨,让他连行走都成问题。
但方才眼见那心善的小姐就要跌进河里,他一心只想救人,忘了脚痛,直到落入河里才想起,自己的腿受了伤。
若是平常,就算落水他也有办法挣脱上岸,但受伤的腿这一刻却像绑上千斤石块,让他动弹不得地直往湖底坠。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哀哀幽想,或许这一世命该如此,而他还来不及实现小姐施予的恩惠,便要立即回报……或许这一切都是命啊!
这时的他不知道,上官瑞晴被他那一推,好巧不巧地撞往一旁的大柳树,连惊呼都还来不及发出,人便晕了过去……
四周一片静谧,房中除了滴滴答答的声响,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怎么会这么静?
平时偌大的宅子里再安静,不时也可以听到两个刚满五岁的双生子弟弟在宅中造次地跑来跑去,让一群奴仆跟在身后善后的声音。
但这一会儿,未免静得太诡谲了啊?
是时辰已晚了吗?
她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很重,脑子沉甸甸的,喉唇干得让她想唤葵儿倒杯茶给她。
“葵……葵儿……”
因为没什么力气,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轻如飞絮,好不容易撑开眼皮子,渐渐聚焦的视线突地映入一张陌生的笑脸。
“乔乔,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上官瑞晴拧眉望着眼前那张笑脸,充满疑惑地问:“你……你是谁?”
等不及她回答,上官瑞晴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不在府中闺房,入目皆是一片苍白,墙上还有奇怪的画和摆设,她赶忙急问:“这里是哪里?我的婢女葵儿呢?”
婢女?!
沈若仪突然听到这个只会出现在古装剧的称呼,再看看好友脸上迷惘的神情,不由得一颤。
她急急地伸手探了探她圈着纱布的额嘟囔。“完蛋了,不是真的撞坏脑子了吧?”
她一靠近,上官瑞晴所有心思被女子身上的穿著打扮给吸引,根本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
“你、你是外族人吗?”
定眸打量,女子有着一头未梳髻的鬈曲长发,蓬松的发让她的脸看起来好小,她身上的衣衫款式也极为奇怪、曝露,不是中原女子的穿著。
沈若仪听着她再吐出这么一句话,活像见鬼似的冲出病房,现在事情很大条,她得通知医生再帮好友彻底的、好好的检查一番才行。
见女子饱受惊吓的模样,上官瑞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努力回想自己撞上柳树昏倒前的情形,想厘清眼前状况,但是思绪一转动,头便痛得受不了。
苦思无果,上官瑞晴正想下榻四处走走,竟发现,她躺在铺着白色褥铺的床榻上。
天哪!她还没死啊,怎么会将她搁在白色褥铺之上?
她抚胸为这犯讳的事惊抽了口气,又定下心想,她曾在爹亲的书阁中看过有关异族民情风俗的书,知晓外族与中原人极为不同。
在中原,白为丧,但在此地白色应该另有一番解读才是。
暗暗说服着自己放宽心,别因此感到触霉头时,却见方才那名女子领着一群身穿着白衣、白袍的男女一拥而入。
这突如其来的阵仗让她的心紧紧一促,一双眼圆瞠地瞪着他们问:“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揣想她情绪不稳的异样反应,可能是撞伤头部所致,主治医师王大伟柔笑安抚。“周小姐你不用紧张,只是进来替你做一些例行性的检查。”
那陌生的称呼让她整个人胆颤心惊。“周小姐?!谁是周小姐?你们抓我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