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老李管家只能跟着回应,赶忙唤道:「你们两个,快去衙门击鼓鸣冤……不对不对!去叫捕头抓人!」
「呜呜!」侯夫人突然爆出哭声,众人顿时安静无声。
「老爷啊!」侯夫人又是叫魂似地哀号一声。「你才几天不在,大家就不听话了。呜啊,好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啊,你平常对他们好,他们都忘了,也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底了。」
有人搔搔头。虽然老爷夫人架子很大,但还算是善待下人。
「老爷啊,你这一去,我可该怎么办?观云还小,你教他怎么扛起这个担子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家老爷是冤枉的啊!」
少爷都二十二了,还小?说他不长进倒是实话。
「你们……呜呜!」侯夫人终于记得召集仆人来此的目的了,抹着泪道:「侯家有难,你们平日吃侯家的米、拿侯家的钱,得了侯家的恩惠,现在就是报恩的时候了,你们谁也不能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全是迟疑。
「呜,舅老爷那边也在想办法了,苦日子很快就会撑过去了。今年的端午还是得过,施舍穷苦人家的一万颗粽子不能省,那是给侯家做功德的,记得端午之前全部发放出去。」
自己都没钱吃饭了,还有余力给人吃粽子?
「晚上照样整间屋子点上灯火,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让人看轻侯家,有了火,气才会旺……」
「朱大爷!你等等啊!」大门那边有人惊叫,极力阻挡来人。「你不能这样闯进来啊!」
「侯家欠我钱,我不能来要钱吗?!」朱老大语气恶劣。
「可我家老爷……少爷……」家丁也不知如何说明。
「吓!这么多人是做什么?」朱老大的阵仗不小,身后跟着约莫二十来个壮汉,一见到院子里站着百余人,倒是吓了一大跳。
「啊!是朱大爷。」老李管家平日跟着老爷招待客人,见到熟面孔,忙陪笑道:「请问有何贵干?天气热,不如先进屋喝一口茶吧。」
朱老大看清楚院子里原来都是一些丫鬟和家丁,也就再度摆起他的恶霸脸孔。「你们老爷欠我货款不还,今天来搬货抵债啦。」
「你们不能这样啊!」侯夫人哀号一声,昏了过去。
院子里又是一团混乱,老李管家也没空去关心夫人了,忙又哈着腰,愁眉苦脸地道:「朱大爷,您也知道我们的现况,请您大人大量,展延几天,少爷就快回来了。」
「他回来也没用。要是侯家被抄了,我什么也拿不到了。」朱老大盛气凌人,大步往里面走去,作手势指使他带来的壮汉。「你们几个负责大厅,他家的柱子都是包金箔的,全部剥了!」
「不行呀!朱大爷我求您行行好,我家老爷常常请您吃饭……」
「走开!」朱老大昂起下巴,推开老李管家。
虽然在场有许多男家丁,但无人敢出面阻止。来人这么凶悍,只怕管了闲事,也跟着侯家一起陪葬了。
「请等等。」没王法了!柳依依挺身而出,张开双臂,挡住了朱老大的去路,大声地道:「朱大爷,你这是强盗行径,衙门要抓的!」
「哈哈!」朱老大好笑地望着小丫鬟。「你家老爷抢人家油坊、夺人矿山、高价卖给朝廷米粮,再跟贪官对分,到底谁才是强盗啊?!」
「敢问朱大爷,你说我家老爷欠你钱,有凭据吗?」柳依依不跟他扯老爷的罪状,当务之急是阻止此人作乱。
「怎么没凭据!」朱老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往她面前一抖,大笑道:「我早就准备好了。瞧!这上头还有侯老爷的盖印呢。」
「朱大爷,付款日是八月一日,不是今天。」
「什么?!」朱老大急忙收起契据。「小丫头也识字?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而且上头也记载,我家老爷代销你的茶叶,届时按实际销出货物结算货款,余下货物退还,所以金额也尚未确定。」
朱老大额头蹦出青筋,不敢相信她一目十行,一眨眼就看完全部条文。
他当初碍于情势,不得不签下这份居于劣势的合同,好不容易侯老爷出事了,正想趁着兵荒马乱时捞回一笔……
柳依依又回头道:「管家,请你去找帐房的管事先生,提出朱大爷的契据,一一核对,看我说的对不对,最好也顺道去一趟衙门,找人来主持公道;还有,各位大哥,保住侯家的财物,就是保住我们的活儿和工钱,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侯家被人搬空吗?」
此话一出,老李管家如梦初醒,忙呼喝找人去帐房;男家丁也看出朱老大神色阴晴不定,想想柳依依说的也有道理,与其让人搬走财物,不如留着自己搬,于是个个大了胆,赶忙上前拦阻壮汉。
「好样的小丫头!」朱老大脸色铁青。「我今天带错合同了,你们侯家别以为逃得过今天,还有明天、后天呢!」
老李管家以和为贵,端着苦瓜脸打圆场。「朱大爷,那么,等时候到了,您再上门不迟,该付钱的,我们少爷一定会付给您。」
「最好在给老子货款之前,侯家先别被那位玩乐少爷败光了!」
朱老太空手而回,侯夫人醒转过来,突地又爆出凄厉的哭声。
「老爷啊!你不在,一切都乱了!」
家丁丫鬟纷纷掩起耳朵,各自走避。现在该怎么办?没人知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摇头叹气,彼此窃窃私语,又开始打起侯家各样珍宝的主意。
人人心存怀疑,他们的玩乐少爷真有能力挽回颓势吗?
侯夫人哭到披头散发,闪亮的珠翠金钗颤危危地挂在头上;老李管家则是耗尽力气,无力地坐倒地上,两眼无神,老态龙钟。
没人记得柳依依两度出面阻止危机,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包括她在内,为了暂时化解他人疑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少爷身上。
等到少爷回来了,立刻就得面对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巨大重担,难道……在他那对幽沉的眼眸里,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果吗?
第六章
侯观云终于带回父亲了。
关押七天,侯万金大老爷享福惯了,不耐牢房生活苦闷,一夜忽然眼睛翻白,昏死过去,不能言语,无法行动,无法自理生活,钦差大人薛齐见他病情严重,特地网开一面,要求侯观云切结保证父亲绝无逃亡之虞,这才令其带回照料。
侯府陷入愁云惨雾,老爷勾结官府牟利的罪名不轻,不止牵连十数名官员同入囹圄,昔日从官府得来的非法营生也立即收回官有;而往来的商家立刻撇清关系,不愿再和侯家做生意,更有帐务纠缠不清的商家天天上门要钱,烦得帐房伙计宁可不要工钱,一个个辞工走人。
「老爷啊,你快醒来呀,你是存心要我不好过吗!」
侯夫人坐在床前,哭哭啼啼,一条抹个不停的巾子倒是干的。
「你就是不想让我娘家看轻,所以拚命赚钱是吧?好了,这下子连命也赔进去了,还连累观云收拾烂摊子。呜,这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哇!」
「娘,你别哭了,让爹休息。」侯观云站在娘亲身后,脸色沉郁。
「我偏不让他休息!」侯夫人突然杏眼圆瞪,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尖叫道:「活该你背着我偷上酒楼找女人,天天吃山珍海味有什么用?!外强中干!里头早被那些妖精榨得精血不剩了,只关你几天就生病了呀!要是判你个十年八年还是流放,你不如斩立决还比较痛快!」
「你们扶夫人回房。」侯观云沉着气吩咐道。
「观云,别找大夫给他看病了!」侯夫人让两个冬瓜也似的壮硕仆妇扶走,仍不断叫道:「他两脚一伸,做的什么害人勾当也没了,死老头自己去担他的死罪,别弄污了咱家的清白!」
侯观云两道浓眉拧得死紧。侯家已经不清白了,连他也被列为嫌疑犯,幸经薛齐明察秋毫,查明他并无牵涉侯万金的种种罪行。
侯家出事,他也终于接手家业了,这是他最不愿意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可事情毕竟发生了,他只能面对。
「少爷……」帐房大掌柜战战兢兢地喊他。「钱庄空了……」
「钱庄空了不会去调钱吗?!」他猛一抬头,吼了回去。
「可……可是……」掌柜心惊胆跳,从来都是笑咪咪的少爷竟然吼人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各地分号都没钱了,调不到……」
「卖货!」侯观云指向房门外,吼声震得人人耳膜发疼。「仓库里有什么货,全部拿出来卖!」
「可……可是……老爷出事,侯家名下的各个店面没人上门……」
「没人上门不会去招揽生意吗?!」侯观云怒目而视,掩不住的疲惫让他的声音更形粗砺。「我爹养那么多伙计是做什么的?!吃闲饭的吗?!」
吓!不懂事的少爷也敢这么凶?大掌柜不敢指责少爷,只得解释道:「可是……就算我们想做生意,一开口就被人耻笑了,伙计们根本抬不起头来,连店门也不敢开了……」
「不开店门,全部滚回去!我侯家也不请这些没用的伙计了!」
「少爷,我们只是受雇的下人。老爷触了法、生了病,没人出面主持大局,过一天撑一天罢了;还有,宜城二十座侯家粮仓被官府封了十八座,在那儿谋生的长工没了活计,也等着少爷作主啊。」
「是官府封的,我又能作得了什么主?!」侯观云已是头痛欲裂,问题接踵而至,即使他有心面对处理,却是心浮气躁,一时难以厘清思绪。
可如今他是当家少主,他不作主,又有谁能作主?
送信给几位舅舅姨丈求援,全无回音;跟爹相熟的官员不是涉案入狱,不然就是装作从不认识侯老爷,人情凉薄至此,他只能靠自己。
他拿手抹抹脸,竭力平息莫名的焦躁和怒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是爹入狱前亲手交给他的。
「府里还有一点银子,你跟我到库房拿吧。」
「好的!」有如天降及时雨,掌柜喜出望外,忙又道:「这些日子帐房很乱,老爷那里另外有密帐,我们对不上来,少爷你……」
「知道了。」侯观云走出房外,望向黝黑的夜空,拳头握紧。「如果有人来讨钱的……三天,你跟他们说,三天后,我侯观云亲自出面,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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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柳依依盯着黑暗里的空床。少爷回来三天了,却没有躺上床。
前后算来,他已经连着十天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她爬起身子,轻轻地走出睡房,穿过大厅,来到虚掩的书房门口。
地上散满了红色和蓝色的帐册,堆得几乎没有走路的空间。三天来,少爷除了过去探视老爷和问候夫人外,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起初还找帐房的管事先生来问事,后来也不问了,就一个人闷头翻帐册。
书房寂然,少爷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悄悄走入,来到桌前。
那张俊脸半掩在臂弯里,白净面皮上长满了脏兮兮的胡渣,看来十分疲惫,即使闭目而眠,眉头依然皱着,好几天没有梳理的乱发一半披在肩上,让他更见消沉颓靡。
她细细看着他,心如锥刺,痛着、难受着。
她伸出手,好想抚开他眉心的死结,但他那么多天没睡个好觉了,她不能吵醒他。
她拿起堆放桌面的帐簿,底下现出只吃了几口的晚饭,麻油鸡一块也没吃,甚至每天必喝的银耳莲子羹还是满满的一碗。
再这样下去他怎么撑得住?望着那张累极而眠的容颜,她的眼眶冲上一股热流,瞬间模糊了视线。
如果她可以帮忙的话……她立刻抹去眼里的水雾,定睛瞧着摊在他前面的两本帐簿,一蓝一红,上头记载的事项完全一样,但其中的细目却有不同,金额也不尽相同。
一本是她看过的、帐房所使用的蓝色帐册,另一本莫非是老爷秘密记录的私人帐册,不为外人所知的?
老爷无法讲话,侯家产业陷入一团混乱,她仔细查看少爷在上头所做的记号,立刻了解他在做什么。
她没去动桌上的帐册,而是拿下烛台,蹲到地上,捡起同样写着「侯记钱庄宜城本号」的一蓝一红帐册,逐页翻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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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鸟鸣,清新悦耳,一声声将侯观云从睡眠深处拉了出来。
「吓!」他一睁眼,心头大惊,什么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一件长袖棉袍从肩头滑落,他无心去捡,只是着急地拿两只手掌用力搓揉脸孔,试图让自己清醒,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呀。
「少爷,你醒了?」前头传来熟悉的软嗓。「我去端热水。」
柳依依跪坐在前方的地面上,脸上沾着墨渍,右手以极为稚拙的方式拿着一支笔,似乎是刚刚趴在地上写字,此时才直起身子跟他说话。
依依在他书房,不足为奇,但是……他猛然跳起,瞪视地面摆放整齐的几十本帐册,尚未恢复过来的疲倦立刻牵动他的怒意。
「谁叫你动这些簿子?!」他吼道。
「少爷,对不起。」柳依依抓着笔,左手按住地面想要爬起来。
「你竟敢乱来?!」侯观云大步走过去,猛然拉起她的手,在她尚未站稳前已然粗鲁地推开她。「出去!出去!别在这边烦我!」
「是。」柳依依任他去凶,只是低下头,赶紧扶住最近的一张椅子,再将毛笔放回桌上。「我去帮少爷准备早餐。」
「我警告你,不准你再进我的书房!」他气恼地道。
「少爷,我勾稽好三十五家商号的帐册了。」柳依依走到门边,仍是低头禀明,「正确金额另外誊抄在白纸上,夹在红色帐册里。」
「你做了什么?!」侯观云实在太过疲累,无法去思考她的话。
「少爷,请坐下来休息,我先服侍你吃过饭,再跟你解释。」
「走开!」
侯观云心烦气躁,背着双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地上帐册不顺眼,一脚踢开,几张字纸飞了出来。
父亲的病情毫无起色,想问事情问不出来,且平日父亲大权独揽,许多台面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化暗为明,化整为零,他只能大海捞针,从两百多本帐册中去追查到底钱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何时该向谁收款,何时该付谁款,他都得一一厘清,不然就会发生那天朱老大以讨钱为名、行夺财为实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