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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云吟 page 8 作者:杜默雨

  「不,我既跟少爷约法三章,就会坚守我的承诺。」她坚定地道:「我打算天亮之后就去找喜儿姑娘,请她相信少爷的心意。」

  「不用你帮我做说客!」他陡地暴怒,双掌紧紧压住她的肩头,恼怒地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以为你跟我熟了,就能擅做主张,去做那可笑而没有意义的事!」

  「一点都不可笑。」他的手劲猛烈,她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压痛感,仍是直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少爷为了喜儿姑娘,夜夜叹气……」

  「你听到了?!」

  「是的,少爷夜不成眠,再这样下去,会影响身子,所以我才打算去告知喜儿姑娘我所知道的事,本来不想让少爷知晓的,可是……」

  可是少爷刚刚跌了一跤,让她的心魂差点也跌落了。

  侯观云笑得更加冷酷,声音也更加凌厉。「若你真去说了,她就会相信吗?我都和你『睡觉』了,还谈什么专情不专情!」

  「我会告诉她,我和少爷是做戏给夫人看的。」

  「你别自作聪明了!」他一张俊脸在黑暗中变得晦暗不明,双掌又狠狠地往她肩头捏了下去。「你很聪明,但本少爷的事不用你管!你太年轻、太天真,根本什么都不懂!」

  疯了!少爷弄痛她了,他的指头好有力,几乎快将她的骨头捏碎了。

  「我是年轻天真……」她忍着疼痛,却不由自主溢出了泪水,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可依依的本分是服侍少爷,不能见你……」

  「我再警告你一次,」他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你别管我的事,你只需遵守我们的约法三章,你还想要多少钱,我再给你。」

  「我不要。」

  「钱很好啊,你不也想赚钱,这才来宜城当丫鬟?」他冷笑道:「有钱可以进屋子当我的丫鬟,有钱可以买田地、开客栈,有钱可以买通官府夺人油坊,有钱可以送给大老爷行方便,有钱可以赚更多黑心钱,钱再滚钱,一个个白花花的元宝都是肮脏的啊!」

  「脏了我帮少爷擦干净。你别再闹脾气了,我们回去。」

  「擦不干净了,呵呵!肮脏钱我看着恶心害怕,偏偏我得靠它过活。我不要了,我全送给你,让你去开很多很多的大客栈。」

  「我不要!我开那么多客栈有什么用?我看你这样,我不快活。」

  「你不快活是自找的,管我作啥啊!去,去开你的大客栈!」

  「不,我宁可不要大客栈,也要看你好好的没烦恼。」

  「你!」

  那双水眸蓄积着满满的眼泪,像是莹亮的透明水晶,那么坚毅、那么勇敢地直视着他。

  谁要他好好的没烦恼了?爹要他学奸诈的经商本事,娘要他娶一堆妻妾生一窝孙,丫鬟要他的宠爱,家丁要他的赏钱,外头的人要他挥霍银子,天凉了,他们会叫他多穿件衣服,吃饭时候到了,他们会送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又有谁只是单单纯纯地希望他好好的没烦恼?

  宁可不要开大客栈,也要他没烦恼,小泥球是真心的吗……

  这个可恶的丫头,他不该将她带进房里的!她偷听了多少他的叹息?又臆测了多少他的心事?

  他们的距离很近,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气,无需困脂香粉的陪衬,清香自然,有如一股轻暖的和风,轻轻地在这个微凉的初夏夜里吹拂,为他平息了躁动难安的心。

  星光幽淡,夜色朦胧,他突然发现自己投射在围墙上的巨影,几乎将个儿娇小的她给吞噬了。

  他在做什么呀!他猛然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个疯子似地,做着男人欺负姑娘的恶劣行径!

  老天!他退后一步,低下头,瞪视自己握紧的拳头,随即往前大跨数步,狠狠地、重重地、不留情地将那双拿来恐吓姑娘的拳头敲在墙上。

  「少爷!」柳依依惊慌地喊了出来,泪水应声而落。

  「别管我!」侯观云将拳头紧抵在墙上,似乎想将坚硬的石墙挖出两个洞,额头也跟着靠上墙壁,闭起了酸涩不堪的眼睛。

  什么都不见、不听、不管,他是不是就会快活些?

  「少爷,你的手流血了。」

  是吗?他的细皮嫩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墙壁上用力摩擦几下,竟那么容易就流血了,将来还有什么本事挑起侯家的重担?

  「依依,我是不是一个阔少爷?」他转头看她,额头仍然抵在墙壁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了。

  「是的。」柳依依揽紧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个人都认为我是阔少爷啊,我有的是金山银山。程家那几个败家子想钱想疯了,我不如花钱买下油坊,送还给喜儿,再叫喜儿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四哥,叫他改邪归正。这样一来,程家人拿到了钱,喜儿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边,我也摆足了阔气……哈哈哈!皆大欢喜啊!」

  「少爷,我帮你包扎。」柳依依一点也不欢喜,她不能再看少爷发疯,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墙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个人却也顺势蹲了下去。

  她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咽喉,以为他不支晕倒了,忙矮下身子去扶,但他却已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将自己蜷缩得像一颗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爷,我懂。喜儿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她蹲在他身边,百般不愿看他这么痛苦,而唯一能安抚他的,还是只能搬出喜儿姑娘。

  「你以为我真的爱喜儿吗?」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

  不是吗?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儿是出了名的痴狂,不仅常常上油坊买油,还端了他那把宝贝椅子,嘻皮笑脸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净爱吹嘘侯家财富,卖弄他太少爷的身分。

  这是门外的玩乐少爷,而在她眼前的,是门里深沉幽静的少爷。

  「你又以为我叹气、心情不好是因为得不到她的感情吗?」

  难道是她误会了吗?少爷将所有的人都瞒住了吗?

  「我是喜欢喜儿,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惭形秽……」侯观云声音沉闷,就像无边的黑夜,令人窒息。「我曾经想娶她,那是出于内疚。可我不配娶她,她太好,像太阳一样亮,又好比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侯家污秽龌龊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记得,少爷奉了老爷之命,以追求喜儿姑娘为手段,目的就是将百年历史的程实油坊收为己有。

  老爷巧取豪夺的经商行径,她多少有所耳闻,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时她尚未开窍,总以为少爷就这么听命行事,认真追求起喜儿姑娘了。可如今才体会到,原来,少爷那些过度招摇的追求手法,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就是让喜儿姑娘讨厌他;那样既能跟老爷交代,又能保全喜儿姑娘的油坊。当她方才在街上听到江照影这么说的时候,她还有一丝困惑,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叹气是为了老爷、为了侯家,不全是为了喜儿姑娘?

  少爷啊,:心事藏得这么深,何苦来哉?老是扮戏,偏又假戏真做,喜欢上了喜儿姑娘,这番用心和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几个表妹,所以我必须拜托你跟我『睡觉』,能挡得了一天是一天。」他又幽幽地道。

  将来她离开之后呢?谁来帮他继续挡下去?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丫鬟又能挡得了多久?他是否从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欢的表妹?

  天!她无能为力。如果可以的话,她愿能帮他永远挡下去,直到他寻觅到他真正喜爱的那位姑娘。

  她忧伤地直视抱头无语的男人,轻轻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爷,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止血。」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将他的手从头上拉下来。

  只是皮肉擦伤,但血流却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将他的手背紧紧缠绕起来,再用力按住伤口。

  他任由她摆布,而她也只是低着头,盯住两只紧密交握的手。

  深夜静寂,两人各怀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热度。

  过了片刻,她放开了他的手,就着星光察看帕子,见那白帕不再渗出血渍,也就放下了心。

  但这个仍然蜷缩蹲在地上的男人无法让她放心,他好静,静得仿佛让黑夜给冻凝在这条幽暗的小巷口,也彷佛以为摆出这样的姿势,就可以不必抬头面对无边无际的暗夜。

  她不知要如何出言安慰,又怕说了让他心烦,她能做的,就是再度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轻轻地、怯怯地抚上他的背。

  像她照顾年幼妹妹的方式,她轻柔地拍抚他,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呼吸起伏,沉缓而柔和地安抚着他。

  星子西坠,夜风已静,慢慢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鼻息不再浓重,取而代之的是与她手劲同样柔缓的规律呼吸。

  「少爷,外面露水湿凉,我们回去了。」她轻声道。

  侯观云终于抬起头,两只眼睛红红的,视线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

  她没有放手,而是使出力气扶他,两人一起站起了身子。

  他仍似宿醉未醒,一时并未站稳,是以她立即顶住了他颀长的身形。

  「依依?」他有些清楚了,眨眨眼,又摇摇头。

  「少爷,我扶你。」

  「不……」他本想拒绝,他身强体壮,又没病痛,怎就让一个小丫鬟扶回房了?就算不怕别人看到,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然而,她的手心温温软软的,在这个凉冽的初夏夜里,不啻是一道温暖的泉源,将暖流源源注入他的身体里,令他不想放手。

  这么小的手,却有足够的力气承担他这么大个儿的男人,他突然很想放松身子,就这么倚靠着她不放了。

  但他不能。即便她是一个任他使唤的丫鬟,他也不可能将重担移转到她那小小的肩头。

  「依依,我没事了,我自己走。」

  「是的,少爷。」她放开他,确定他可以踏出稳定的步伐后,再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雾围拢过来,悄悄地吞噬了侯家大宅。

  围墙外,瞬息万变,令围墙内的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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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府上上下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因为老爷侯万金涉及多项行贿案件,三天前被关进大牢里了。

  「糟了,侯家是不是要完蛋了?」荔红没心情弹琵琶了,不是因为听琵琶的少爷已经三天不在家,而是……「我们还拿得到工钱吗?」

  「你还想工钱啊?我看连吃饭钱都没了。」春碧担心地道:「我听他们说,占程实油坊啦、诬告江照影杀人啦,还只是买通知县的小案子。老爷不只送钱给知县、知府和一大堆大人,还从他们那儿拿到不少方便。你以为侯家这么有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呜!既然钱是贪来的,那……这宅子会被抄吗?」

  大院子闹哄哄的,上百个家丁丫鬟东边一堆、西边一群,个个掩不住担忧的神色,议论纷纷,诸多猜测,结论却都是一样的悲观。

  柳依依独自站着,神色安静,但心里也跟所有家丁丫鬟一样着急。

  她照样每夜铺好被褥,扫柳枝驱邪,然而在漫漫长夜里,她只能望着那张空空的床,苦等熟悉的脚步声进来。

  少爷为求保释老爷,四处奔走求人,可听说那钦差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可能轻易放人出来……

  她不知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少爷、为侯家祈福,一遍遍念着少爷教她的心经,平静自己的心,也祝愿少爷安心。

  现在夫人召集所有家仆,好像有话要训示;但侯夫人只是坐在廊下,不断地拿巾子抹泪,看样子是还没准备好说话。

  院子里吵闹不堪,众人仍是议论个不停,老李管家站在廊下,心急地叫道:「别聊了,大家安静,别说话了!」

  「是还要等多久啊?」有人不耐烦地道:「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吧,脚都站酸了。」

  「还有人没到。」老李管家四处张望,又忙着挥手示意。「喂,你们别乱走,夫人在这边,都忘了规矩吗?那个去喊人的回来了吗?」

  「不好了!管家!不好了!」喊人的人回来了,一脸紧张地道:「我去找老爷院子的家丁,人一个也不见,连老爷房里的摆设、古玩、花瓶、宇画、甚至棉被枕头帘子都不见了!」

  众人哗声四起。这不正是他们想做的事吗?只是他们还有「良心」,不好意思遽然动手,没想到倒让人捷足先登了。

  立刻有人转身就走,准备去带走几件值钱的东西。

  「混帐东西!」老李管家气得发抖。「给我回来!全部回来!也不想想你们在这里吃香喝辣,现在主子有难,全都造反了?!」

  「管家大人啊,人家夫妻大难临头都还要各自飞,我们只是老爷夫人记不住名字的小仆役,再不赶快跑,还怕被连累了呢。」

  「明天就要发饷了,听说这三天来侯家的钱庄早被挤兑一空,不拿几件破铜烂铁去变卖,我都白干活儿了。」

  「大家别急……」老李管家猛擦冷汗。「这个……老爷是冤枉的,少爷已经在救老爷了,急不得的……」

  「哇吓!老爷是冤枉的,那乌鸦也变白的了。」

  「各位大哥、各位姐姐。」在吵嘈纷乱的杂音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清亮朗脆的声音。「目前情况尚未明朗,我们该做的,就是等少爷回来,他一定会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妥当。」

  「哟,依依啊。」立刻就有丫鬟讥笑道:「你都摸透少爷、了解他的用心了哦?那你说说,他不在,明天如何发饷下来?」

  「至多延迟几天。少爷绝不会亏欠大家。」

  「呵!好像是少奶奶的口气呢。」也有家丁不服气地道:「钱庄都没钱了,哪来的钱发饷?」

  「少爷会想办法。」

  「随便说说!也不知道你拿了少爷多少赏钱了,我们呢?家里老母妻儿还等着吃饭!这年头忠心耿耿没用啦,兄弟们,大家回去拿东西!」

  「等等!」柳依依大声喊道。

  「小丫头真的端起少奶奶架子了?」众人仍不理会她,各自走路。

  「各位大哥和姐姐进府时,都签了约、划了押。」柳依依竭力拉开喉咙,力图盖过吵闹的声音。「希望大家没有忘记,其中有一条,若是偷取主人家财物,一律逐出侯府,送官法办。」

  「咦!有这条吗?那张纸满满的字,我怎么看得懂!」

  「管家。」柳依依转向李管家,她的气势仍不足以镇住上百个人。

  「是啊是啊。」老李管家忙不迭地点头,瞧他忙得昏头转向了。「大家现在都还是侯府的仆人,谁敢拿东西,谁就是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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