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爷放心,你都听到了嘛,我正在学做商人,一定会重承诺的。」
关起店门,赶走冒牌的八卦阵和不相干的伙计,侯观云合起折扇,收起笑脸,以最正经、最严肃、最不容妥协的表情面对眼前的长辈。
「三舅,我跟你明说了。你要的银子,我全给你,但我不会将我侯家一分一毫的产业交付给你。」
「忘恩负义!」葛政安气愤大吼。
「观云不敢忘恩。」侯观云跪了下来,向葛政安磕下一个响头。「在侯家最危急的时候,是三舅慷慨解囊,才得以及时挽回我爹一条性命,观云在此叩谢三舅大恩。」
「哼。」
侯观云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拉整了衣袍,将银票放在桌上,又道:「我很感谢三舅的帮忙,但我觉得奇怪呢,就以这间铺子来说吧,我爹明明是拿来卖古玩,可古玩不见了,三舅倒做起自家的珍珠生意来了。」
「都说侯家名声坏了,我帮你改换招牌,重新打理营生。」
「那好歹给我看帐簿。你处理掉的古玩哪里去了?这珍珠生意咱甥舅是要如何分帐?还有这铺面成本如何计算?而且所有侯家的生意,全让三舅接管,再交给几位表兄弟打理,我只是当个名义上的老板……吓!」侯观云露出惊吓的表情。「我怕以后拿不回来了。」
「你娶了凤姝,将来还不是你的!」
「是啊,既然是交给岳丈,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嘛,这钱财滚滚,全滚到你葛家去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倒霉的却是挂名的大老板我啊。」
「观云表哥,你不要这么说。」葛凤姝哭丧着脸,急道:「爹帮我们打点一切,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你照样可以上茶馆听说书……」
「没错。我照样是个安乐少爷,就像以前一样成天玩耍不管事;接着你爹便一步步操弄我这个傀儡,连宜城这边的祖产啦大宅子啊也一并吞下了,然后你葛家好大的势力,兴旺得都快烧起来喽。」
「这有什么不好?侯家也没损失啊。」
「凤姝,我问你,你为什么想嫁我?」
「我?」葛凤妹呆住了,畏怯地缩到父亲身边,不敢正视那张英俊如昔、却是翻脸像翻书的好看脸孔。
「是因为我这张脸皮吗?还是因为从小你爹就教导你,不能输给其他表姐妹,一定要嫁给观云表哥,你就非嫁我不可了?」
「我……我一定会当一个好妻子……」
「唉!凤姝,你也只是你爹的一颗棋子罢了。」侯观云慨叹道。
「不会的!爹是为了我好,他为我选的都是好夫婿。」
「我的好表妹,可惜我无缘当你的夫婿了。」他陡地变了脸色,气愤地道:「就你们父女俩联手欺负依依,我就不可能娶你!」
「可是……爹是为了你……」葛凤姝慌张地看着父亲。
「你去问你爹,他是为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好啊!为小丫头报仇了?」葛政安也不客气了。「你安乐的日子不过,就是要为一个小丫头倾家荡产吗?人都死了……」
「她没死!」侯观云忍着极欲爆发的怒气,咬牙切齿地道:「凭依依那副硬骨头,绝不会轻易被你们折磨死的!」
「就她勾引主子变卖家产这回事,她就得死。」葛政安口气强硬。
「只要是碍着你的财路,每个人都该死吗?我爹害惨了不少人,如今得了他的报应。三舅,你摸摸良心,你怕下怕半夜鬼敲门?」侯观云越说越大声,猛地举手指向屋顶,神色严正,一字一字用力地道:「我侯观云指天立誓,这辈子绝对绝对不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葛政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侯观云,我警告你,侯家注定要败在你的手里,你需得为你今日的行为负责。」
「谢谢三舅的教诲。」侯观云认真地拜了一个揖下去,再起身时,脸色缓和多了。「观云鲁钝,自认为不是一个人才,实在无法处理爹这么庞杂的家业,加上看清楚三舅你的为人,请恕我胆小,我再也不敢跟三舅合伙做生意了,只好速速解决尾大不掉的烂摊子,能卖的就卖了。」
「你哪天饿到勒裤带,就不要来找我!」
「爹,我想嫁他……」葛凤姝急得快哭了。
「一个任性糊涂、不守信用的败家子,嫁他何用?!」葛政安怒道。
「守信用也要看对象啦。」侯观云摇着折扇,悠哉地踱到门边,打开了紧闭的大门,回头微笑道:「三舅,等你为凤姝找到了一个乖巧听话的有钱女婿时,别忘了放帖子给我喔。」
门里拉出尖锐的哭声,门外的伙计赶忙进去关心主子,一个将耳朵贴在门板偷听的乡亲走避不及,在侯观云的脚前跌了个狗吃屎。
「老伯,小心脚步。」侯观云笑咪咪地扶起老人家,再朝围观群众露出一个绝对可以让他们忘了八卦、只记得他翩翩风采的灿烂俊美笑容。
「八卦阵何在?走!陪本少爷去拜访许爷了。」
第十章
山抹微云,晴空净碧,燕燕双飞,穿过垂柳,掀开了这一季的春光。
柳依依坐在茶水铺后边的柴堆上,拿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几个客人围坐溪边柳树的小桌边,悠闲地喝茶看风景。
小茶水铺位在官道边,做为一个提供休憩的中继点,客旅总是来来去去,休息够了,就如蜻蜒点水般拍拍翅膀离去,留下圈圈荡漾的涟漪。
东风拂面,吹来了略微高亢的闲谈声音。
「大少爷果然没本事,又是卖房,又是卖地,一下子就将他爹留下来的家业败光了。」
「没办法啊,亲戚翻脸不认人了,一个个向他讨债,他不卖行吗?」
「你们是在说侯观云吗?他家老爷子很会挑时辰,捡着过年上西天去了,枉费大少爷赴京奔走,听说还花了不少银两呢。如今两腿一伸,讨债的更不会买年轻少爷的面子了。」
「别替他担心了,他娘限他百日内一定得迎娶葛家表妹,只要表妹娶来,还怕葛政安不帮他吗?」
「吓!是葛政安啊?听说这家伙比侯万金城府还深,更老谋深算呢。不过这也好,既是只会吃喝玩乐的大少爷,还是找个好丈人依靠着,包他继续吃喝玩乐一辈子。」
「为什么有人这么好命呢?生来富贵,娶妻也富贵呀。」笑闹声音又飘了开去,四散在空旷的田野之间。
垂柳轻轻摇呀摇,柳依依眼前逐渐变得模糊,绿柳、青山、小溪、谈笑的人形皆氤氲在一层水雾里,慢慢地看不见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过去已不可追,来日更是渺茫无期。
老爷过世了,他也要成亲了,过年至今,百日差不多快到了,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里,他是否正忙碌着筹备婚事呢?
「大姐,在想什么?」柴儿走过来,轻声问道。
「喔,没什么……」糟了,眼里的水跑出来了,她慌张地拿手指去抹,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想临溪的这边,可以盖上一排房间,客人推窗出去,就能看到远山好景色,嘿,我们房价就给他算贵一点。」
「大姐还想着要盖客栈啊?」柴儿笑着坐到她身边。
「当然了,这是我平生最大的志愿。」柳依依眸光乍亮,但很快就黯淡下来。「柴儿,对不起,我这次回来,本来会带回盖客栈的本钱,可是老爷出事,侯家没了钱……」
最笨的还是她呀!竟将一点一滴攒下来的辛苦钱拿去帮侯家应急了。
「这有什么关系,咱们慢慢攒钱就是了。」柴儿抓起大姐那略嫌瘦弱的手腕,捏了捏她的手骨。「大姐,你别老记挂我们,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我们一个个长大了,现在得换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很好呀,现在不必当丫鬟,每天睡饱吃,吃饱睡,闲来跟好儿他们玩耍,或是过来这儿帮帮忙,过得很快意呢。」
「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伤……」柳依依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莫不是哪天换衣时让柴儿瞧着了?她忙笑道:「呵,什么伤?你眼花了,捕风捉影……」
扯开笑容,同时也牵扯到心口的痛处。她跟他学了很多词句,常常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成语,此刻说了出来,竟好像回到了他的书房,他笑着摇扇子念书,她一边帮他抹桌子,一边挨在他身边瞧书上的文字……
她一直以为伤口已经收合,痕迹淡了,不再痛了,可为何此时想起,她的心却仍像是要被绞碎似地疼痛呢?
伤,依然在那里,不知何时才能消失。
痛楚的感觉缓缓袭遍全身,她闭上眼睛,双手紧扯胸前的衣襟。
「大姐……」柴儿忧心地抚上她的肩头。
「啊!这天气挺闷的,我四处走走吧。」她忽然站起,立刻转了身,不让柴儿见到她眼里的泪光,更不让语声流泻出她的哽咽。
柴儿也站起身,本想追上去,但大姐走得那么急,仿佛是要避开什么似地逃走,就算追上了,又能问出什么?
两只燕子飞来,衔起柳叶,飞向了云空,将依依思念传向了遥远的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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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正是柳家最热闹的时刻。
「好儿吃饭了。」柳依依将一匙饭喂进好儿的嘴里。
「好儿吃吃。」好儿拿小手抓住木匙,很坚持要自己吃饭。
「好吧。」柳依依只好放开手,让好儿去啃木匙。
「沟儿,你就先吃吧。」柳大娘往她碗里夹一块肥滋滋的粉蒸肉,笑道:「你几个妹妹都是你一口一口喂大的,现在换娘来喂你了。」
「娘,这肉还是给你吃……」柳依依想要夹起。
「瞧你身上的肉哪儿去了!快吃。」柳大娘将粉蒸肉往她碗里压下去,心疼地道:「你还小的时候,我和你爹忙着田里活儿,没有关照到你,还累得你要照顾妹妹,分担家计,呜……」
「孩儿她娘,现在吃饭呀。」柳条口里劝着,眼眶倒是红了。
「是是,吃饭。」柳大娘赶紧抹抹眼睛,重新展开笑容,向着桌边、地上、床炕的儿女们道:「你们大姐在外头辛苦了好几年,现在回家了,大家以后一定要疼大姐呀。」
「好!」众儿女齐声应好,同时有了动作。
「大姐,多吃点。」妹妹们一个个争相夹菜夹肉,往柳依依的碗里送,一下子就将她的碗叠得像小山似地高。
左儿和右儿才不屑跟女人做一样的事,两人互看一眼,火速将他们爬树采来的梅子放在大姐桌上,又一溜烟地爬回炕上。
好儿见状,也笑呵呵地挖起他的一匙饭,举得高高的,两条小腿兴奋乱踢,叫道:「大姐姐吃饭。」
「哈哈!换好儿喂大姐了。」大家都笑了。
柳依依侧俯下身,一口含住了好儿喂过来的饭,将所有的感动、欢喜、温暖、泪水嚼进了肚腹里。
不该再闷闷不乐了。既是回到了家,她的身心已然安歇,又何必去记挂那场虚空得像是梦幻泡影的情爱呢?
她捧起饭碗,开心地朝大家一笑,很努力地为自己加餐饭。
「大姐!大姐!」住在附近夫家的柴儿冲了进来,脸上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喘着气道:「有人、有人来找你了!」
柳依依一时想不出谁会来找他,门口已然走进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
晚霞满天,将整片田野染得遍地红火,他就从火里走了过来,目光直直地对上了她,立刻将她烧灼了。
她无法自已地跌进了他的瞳眸里,痴痴地看着很不一样的他。
因着孝服的关系吧,不同于以往一身色彩华丽的锦袍,他换上素雅的竹白棉袍,既像温文儒雅的书生,又像是云端飞下来的飘飘神仙,那张脸孔有着往日常见的俊美笑意,却又有着从未见过的沉稳气度,他就这么专注地看她,看得彼此的眼里都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沟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侯观云开了口。
干嘛来找她呀!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了心情,他做什么又来招惹她!
碰!她猛然起身,踢翻凳子,退后两步,撞到床炕,跌坐了下来。
「少爷?!沟儿的少爷来了?!」柳条惊讶极了。
「少爷找到茶水铺来,他找大姐……好急……」柴儿还在喘气。
「老爹,您好,好久不见了。」侯观云收敛心神,很努力地转开视线,咧开老少咸宜的俊美笑容,朝两老深深拜了一个揖下去。「这位一定是大娘了。我是侯观云,沟儿常常提起您,今天有幸见到您了。」
「少爷?」柳大娘更是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站起。「啊,盘儿,拿块帕子来,抹一张干净椅子……」
「大娘不忙。」侯观云走过去,扶着大娘坐下,笑道:「打扰你们吃饭,不好意思,您喊我观云就好。」
他鼻子嗅了嗅,低头看到一盘菜,顺手拿指头住菜汤一摁,再送到嘴里咂了咂,惊喜地叫道:「哇!这不是程实油坊的麻油吗?沟儿,你那么远的路带回来了?抱着麻油坛子很重的耶,不累吗?」
大家看呆了,怎么前一刻还像是碰不得、摸不着、高高在上的尊贵大少爷,现在却成了贪吃的孩子?
侯观云又自问自答地道:「对了,是阿推驾车送你回来的嘛。我这回过来,他也想来看你。呵!开玩笑,也不看看对手是谁,他别作梦啦。」
他唱作俱佳,即使柳条和柴儿领教过他这种「随和」的态度,但还是有点吃不消,更不用说是瞠大了眼的柳大娘和孩子们。
「啊!我来猜一猜,你们是谁。」侯观云拿出插在腰间的折扇,刷地打开,风采翩翩地摇着,一个个将目瞪口呆的孩子们看了过去。「嗯,你是鹿儿、盘儿、星儿、叶儿、稻儿、瓶儿、桂儿……呃,这两个男娃娃,能脱裤子给我瞧瞧胎记吗?」
左儿右儿站在炕上,双手插腰,用力摇头。是男娃娃就可以随便脱裤子让人看屁股吗?
「吓!不要?好吧,那我猜你是左儿,你是右儿。」他俯身抱起一直绕着他打转的好奇小娃娃。「这个一定是好儿了。」
「嘻!好儿好儿。」好儿笑嘻嘻地伸手去拿折扇。
「我是叶儿,她是稻儿。」叶儿嘟着嘴,谁叫她长得比妹妹矮。
「好笨喔,我是右儿,他是左儿。」左儿右儿一副得意的笑容。
「呵,猜错了。」侯观云没了扇子,只好拿手搔搔头。
「你怎知道我们的名字?」老三鹿儿问道。
「你们的大姐告诉我的呀,我对你们很熟了,怎地?她回家后有没有说过我的趣事?」看到姐妹们齐齐摇头,侯观云又将视线凝定在始终不发一语的柳依依身上,轻叹一口气。「看来你家大姐是打算忘了我……啊啊!好儿,这扇子不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