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博浪鼓躺在书架上,他的记忆瞬间如浪涌至。当他和琬玉大声争执时,小娃娃放声大哭,奶娘赶紧摇着博浪鼓进来,一边摇着,一边匆匆地抱庆儿出去,然后他继续怒声辩解他的放浪行径……
「这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博浪鼓,咚咚摇了两下。
「果然是你儿子的。江四哥,你就拿回去吧。」
「还是留着吧。」江照影将博浪鼓放回原处,方才乍起的波澜很快便回归沉静,淡然笑道:「过去的事就留在这里。庆儿现在有一个很好的爹,喜儿也有孕了,这样的日子,很好。」
很好。侯观云恍惚地看着那张成熟稳重的脸孔。
眼眸深邃,幽静如潭,平静无波,即便历经苦难伤痛,却已然不见痕迹,仿若让风给吹得不见踪影了。
曾经跟他一样是富贵少爷的江四哥,在二十岁的年纪就遭遇家变,接着整整在外头流浪了八年,然后再像个乞丐似地回到宜城,又历经两年的磨难,如今终于安定下来,安稳地当个小油坊的掌柜。
是怎样的心境,可以让一个人坦然面对从拥有到失去、从尊贵到卑微、从云端重重地摔落谷底呢?
他好想知道。
「江四哥,我问你,当你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怎么办?」
「听天由命。」
「可是,你没了钱财、没了宅子、没了妻儿,你不害怕吗?不会不知何去何从吗?」他激切地问着。
「是的,当我什么都没了,我会怕。我以为老天已经弃我而去了,可是当我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时,我知道,老天还想留着我,虽然我不知道祂为什么要留着我,但现在我明白了。」
「在那个当儿,你什么都没了呀。」
「我有手脚,还有脑袋,我并不是什么都没了。」江照影听出了他一再重复问话的端倪。「你已经救回令尊,也没被抄家,你在担心什么?」
「侯家信誉扫地,寅吃卯粮,随时都有破产败家的危险。」
「外面都在说,你家的舅老爷已经在帮忙了。」
「他是在帮忙没错……」侯观云顿时又觉得喘不过气来。依依不在,他再不找个人倾吐,他怀疑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江四哥,我完了,我又走回我爹的老路子了。我不愿意,可我不得不跟着三舅这样做。我不能败家,我得担起侯家的一切,这担子好重好重,重到我担当不起……呵,你可以笑我不能吃苦,但我就是不想出卖自己的灵魂,甚至因此不能娶我喜爱的姑娘。我不愿意,实在不愿意啊!」
「你喜爱的姑娘?」
「不是喜儿!」侯观云慌忙地道:「江四哥,你千万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江照影注视他,神情严肃。「我来这里,原本还要告知另一件事,没想到跟你搭到一块了。」
「另一件事?」
「两个月前,一个姑娘夜里来油坊买油,在门前晕倒了。」
「什么?!」侯观云的心在狂跳。
「她晕倒的原因是癸水血崩,大夫说是喝了打眙药,但她并没有身孕,她是被迫喝下的;另外,她身上有很严重的鞭伤,动手的人十分狠毒,每一鞭都打在姑娘家胸口和肚子皮肉最脆弱的地方。喜儿看了,一直掉泪;小梨气得说要去告官,却让那位姑娘阻止了。」
「她……老天……该不会……」侯观云两眼发直,双腿发软。「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我认得她。有一回在山水茶馆里,她带了她的家人过来吃饭……」
「依依!」侯观云一跤跪倒,心痛如绞,泪水夺眶而出。
「依依?我认出她是你的丫鬓,她这才说她叫沟儿,但她始终不愿意说出受伤的原因,更不愿我们去告官或找侯家。她说是她不好,跟侯家无关,不想将事情闹大。喜儿为了保护她,也没敢向外人透露收留了她。」
事实像一道又一道的狠鞭,毫不留情地往侯观云的心脏鞭笞下来,痛得他无法呼吸,全身血肉好似被野兽撕咬,也跟着剧痛起来了。
好痛!依依所受的苦楚更甚于他干万倍啊!天啊!他果然是个蒙昧无知的大少爷,家里发生了这么一桩大事,他竟然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他还算是这家的主子吗!
是谁下的手,不言自明。他好恨!好怨!好气!他死命地握紧拳头,恨不能立刻揪住那个狠心肠的恶人,一拳打死他!
「她养伤期间,心事重重,不太说话。喜儿照料她,常见她默默掉泪。」江照影若有所悟地道:「我本来想郑重告诉你,请你善待家中仆婢,却没想到……原来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她在哪里?!」侯观云倏怱跳起,焦急问道。
「她养好了伤,我叫阿推送她回家了。」
「她住在什么地方?!我去找她!」
「你既不能娶她,又为什么要找她?」
「我——」
就是因为不能娶她,他才迟迟没敢去找她,然而事到如今,他再也不能忽视自己的感情了。
他掉下了眼泪,无助地道:「江四哥,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为了维护家业,我必须娶我三舅的女儿,可我爱的是依依啊,我不能没有依依,我要找她回来,娶她为妻……」
「你不能没有她,可她却为你遭受伤害,你只是因为歉疚而娶她吗?还是想再让她受到更多的伤害?」江照影质问道。
「我是真心诚意爱她,绝不让她再受到伤害!」侯观云激动地道。
「你娶她,就会失去你三舅的援助。你愿意为她放弃你口口声声不能放开的家业吗?」江照影语气平稳,却是一针见血地直指问题所在。
「我愿意!」
话一出口,侯观云心中大石顿时落了地,肩头骤然一轻,始终混沌不明的思绪也豁然开朗了。
因为一直做着违心之事,所以,他不开心。但情势所逼,他不得不做,也就越往牛角尖钻去,欺骗着自己,也连累了依依。
如果他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应该拿出勇气,拚死保护心所喜爱的女人,再凭着自己的本事担当家业,不必依赖别人扶持他,更不能做那鸡鸣狗盗、晚上睡不着觉的亏心事。
俯仰无愧于心,他对得起列祖列宗,他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窗外绿竹青翠,叶叶茂盛,十年如昔,江照影看得出了神,悠缓地道:「也许外人看来,江家是败亡了。可怎么会呢?我重新供奉起江家的祖先牌位,我还活着,将来也有子孙延续下去,没什么败不败家的道理。」
侯观云亦望向窗外的院子,极目远处院落更高的闪亮琉金屋瓦。
家,不是大宅子,不是大事业,更不是虚空无谓的门当户对;家,是守着心爱的女子,生下一窝孩子,代代开花结果,瓜瓞绵绵。
就算什么都没了,只要人还在,他有手有脚,也有一颗还不算糟糕的脑袋,江四哥那么艰苦的岁月都熬过来了,他这一丁点小苦难算什么。
「呜,江四哥,破产又如何?钱再赚就有了……呜,再怎么不济,我还有几块田地,自己下田种稻子总成了吧……」
他种田,依依会帮他种萝卜——思及过往,他忍不住哭了。他才二十二岁,年纪小嘛,在稳重如兄长的江四哥面前,没什么好害臊的。
江照影平静地看他,温言道:「观云,我和喜儿是你的朋友,若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过来找我们。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去榨油就是了。」
「呵呵!」侯观云破涕为笑。「没想到江四哥也会讲笑话,我倒是很适合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跟婆婆妈妈们扯淡……呜呜!」他哭得更大声了,干脆趴到桌面上哭道:「江四哥,我对不起你!我爹这样害你,差点害你丢了性命,我没脸上门向你和喜儿道歉,呜,我、我……」
「别记在心上,我都忘了。」
「呜哇!」
江照影拿手掌用力拍拍他的肩头,无言地说出男人之间的言语。
他不会叫他不哭,男人也有眼泪,往肚里吞太难受,不如有人分担,痛哭一场,雨过天青之后,又是新的开始。
没什么难关过不去。他想到在家里等着他的妻子,眼底不觉流露出一抹柔意;同样地,他也体会得到,沟儿之于观云的重要性,应该就是那位可以相伴扶持、度过难关的体己人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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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大街上,路人伫足,一个个瞧着里头的俊美公子。
哇!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灿若明星的眼,清亮纯真的笑,神采俊逸,举止优雅,只是讲起话来好像带点……傻气?!
「许爷你瞧,这铺子朝着大街,又是中段位置,人来人往都会经过,门面又宽……」侯观云口沬横飞地道:「你开的是什么?对了,衣铺子,这儿大可摊上七、八件衫子,还怕人家不拉着脖子慢慢瞧吗?」
「可这门面黑乌乌的,还让官府贴过封条,晦气太重了。」嫌弃是买卖杀价的第一要领啊。
「这哪有问题!你愿意承租的话,我帮你换门面,请道士过来做场法事去掉晦气;你要能买下来,那更好。你大不了拆掉重盖,我算你便宜些。」侯观云打开折扇,愉快地摇着。
「嗯……」许爷故作沉思,吊胃口是杀价的第二步。
「许爷你还要想啊?我后头还约着赵爷、钱爷、孙爷……哎呀,十只指头数不完了,看来这价格是会越抬越高……」
「观云!你在做什么?!」门外传来威严的愤怒声音。
果然赶来了。侯观云心有准备,他今日直捣黄龙,来到三舅老家所在的大城,为的就是一鼓作气解决所有的纠葛。
他啪地收起折扇,转身打揖笑道:「三舅,我正带买家看屋子。」
「这是你爹打下的店面,怎能随便卖掉?!」葛政安斥责道。
「不好了,我三舅不让我卖呢。」侯观云忙将诧异的客人请到一边去。「许爷,你这边坐坐,我得先跟我三舅商量商量。」
「观云,你这是什么吊儿郎当的德行!」葛政安十分不高兴,这个甥儿怎又变回以前的死性子!「你现在是当家主子,放稳重点。」
「是,我当家了,我很稳重的在处理我家的财产。」
「你该不会忘了你已经将黄河以北的产业转给我了吧?」
「有吗?我有这么说吗?」侯观云转头问身边临时找来的八位随从。「你们有听我说过吗?」
乌合之众的八卦阵一阵摇头。
「观云,你在搞什么?!你亲口答应的,三舅还没教你行商的基本道理,那就是重承诺,你必须言而有信——」
「三舅,我们没打契约吧?我记得所有的房屋地契都还是我爹和我的名字呀,要不,我回头翻出来给你瞧瞧?」
「你!」葛政安意识到这小子正在装疯卖傻,冷眼道:「好。若你不想将这些产业转给我,那你就得赔我和你爹生意往来的鉅额损失。」
「三舅和我爹的生意往来?吓!我爹的密帐上都有记载耶,不就是打点哪个知府征了人家的良田,还有偷采官府的煤呀铁的……」
「住口!」葛政安脸色铁青。
「三舅,你要我赔你,我实在赔不出来,全让薛大人收回去了,难道还要我向他追回来不成?」侯观云猛一拍手,笑道:「不然这样好了,三舅你再借我一万两,我请他……」
「你有完没完!」葛政安立刻阻止他再说下去,冷冷地道:「我有几笔买卖,因为你爹出事,赔惨了。」
「是、是。我都算好了。」侯观云掏出几张银票,笑咪咪地双手恭敬奉上。「几笔小生意,连本带利一共赔给三舅八百两的成本银子。还有,这边是您代垫的三千两徭役银子;另外这一万两,呵,我就不说啦。」
葛政安心知肚明,这小子有备而来,不能再当他是糊涂大少爷。
他并不去接银票,而是拧出笑容道:「观云啊,你在跟三舅客气什么?快将银票拿回去还人家吧。」
「不能还了。」侯观云苦着脸,拿指头弹了弹银票。「这都是跟人家银货两讫的。三舅,你不是说要重承诺,言而有信吗?」
「你卖掉了大宅子?!」葛政安再也撑不住笑脸。
「嘿,三舅,你放心,我没卖掉全部。北边一块卖给了程二爷,南边邻街的一面打掉围墙,盖成十几间铺子,正好和宜城大街成了丁字型的要道,等店面开张了,热闹可期。可我是没那个能耐掌管啦,也全交给了帮我出主意的程二爷去负责招商。」
「程耀祖?!」葛政安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离家三十年的败家老头子能掌管什么铺子?!观云,你被他骗了!」
「不会啊。他离家三十年可没闲着,这边跑跑,那边看看,做起了贩马的营生,东西南北大漠关外都去过了,认识的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做起生意的本领可是一等一的厉害呢。」侯观云拿扇柄搔搔头,露出令人目眩的俊美笑容,傻呼呼地道:「我请他出来帮忙,他好像不太高兴,说我打扰他清静的生活了。」
葛政安忍着气看他搬演完毕,以最冷的语气道:「你擅做主张,卖掉宅子,你娘知道吗?」
「她不知道。我爹过去在外头忙什么,她也不知道。不过,三舅你尽管放心,我心里想着白花花的银子,也懂得孝顺爹娘,他们住的院子和几个主要的院落屋子,我可是不敢乱卖的。」
「你好大胆!」葛政安骂道:「你宁可做一个受人唾弃的败家子,也不愿意三舅帮你的忙吗?!」
「三舅,我记得你姓葛,为什么你会这么在意我这个姓侯的败不败家呢?」侯观云轻轻摇起了折扇,神态悠闲极了。
「你要我说多少遍!我是帮你!你太年轻,不明事理,侯家产业一不小心就被你玩完了!」
「三舅这么热心帮我,我才怕侯家提早被你玩完了呢。」
「你胡说什么?!」
「本来就是嘛。我爹娘向来善待下人,可你却硬要我娶一个会毒打无辜丫鬟的娇蛮大小姐,这就败坏侯家门风了。」
「观云表哥!」葛凤姝早就来了,一听到他的话,立刻惊惶地跑出来,欲哭不哭地扯着他的袖子道:「不是我,是爹……」
「是的,是你爹,我的三舅。」侯观云的目光从葛凤姝转到了葛政安,再移向里里外外挤满看热闹的人群,淡漠的表情很快转为明朗俊笑。「各位乡亲抱歉,这铺子打烊了,不做生意了。哎唷!许爷,差点忘了你,待我处理好家务事后,立刻登门拜访,咱们再来好好谈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