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跟在后头,突然有些怕起这样的少爷。约半年前,他也曾经无缘无故暴怒,摆了凶神恶煞的脸孔威胁她;那时她不怕,可如今又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少爷不再随和爱笑,换上的是一张冷得令人畏惧的脸孔,脾气更是暴躁易怒,没事相安无事,有事就大声吼骂,吓得七仙女都不肯做了;正好侯府裁撤仆人,她们放弃小妾美梦,全部拿了银子回家了。
有没有人能看得出少爷其实是很惶恐、很无助的?
「少爷。」她故意提些开心的事,希望暂时舒解他的烦恼。「我听帐房管事说,咱侯家田地今年的稻子长得很好,到了秋天可望大丰收呢。」
「嗯。」
「还有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帮他褪下外衣,她已习惯裸身的他,可以视而不见了。「六小姐给你送来两盒燕窝……」
「别提她!」他大声吼道。
柳依依一愣!那是他的未婚妻,又是从小相熟的表妹,好歹也有些情分吧,怎么好像听见仇人似地口气恶劣?
「难道你也像其他丫鬟,只会帮表小姐说好话吗?」
他直视着她,不止语气冷,眸光也很冷,刺得她很不舒服。
他旅途劳顿,心情烦躁,她可以理解,她不想跟他吵。
「我只是说说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发生的事情。」她解开了他裤头的带子,长裤应声而落。「好了,可以沐浴了。」
侯观云板着睑,一脚踏进了澡桶,突地又缩了回来。
「这水怎么回事?凉的?!」他扬高了声音,怒目瞪视她。
「刚好啊。」她忙试了水温,就是这样的热度没错。「到了夏天,少爷一向洗温温的水……」
「你不要跟我说家里没钱买柴火,不能烧热水!」
「我再去烧水。」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到了他身上。「少爷,你先坐着休息。」
「别烧了,是要烧多久!」他噗通一声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来,溅得水花四溢,湿了地板。「我回来很累了,问什么没什么,叫丫鬟没丫鬟,要热水没热水,什么都没了,这还算是一个家吗?!」
「少爷,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柳依依忍受着他的无理取闹,蹲下身抹地上的水渍。「你先擦擦身子,我再帮你洗头发。」
「你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侯观云竟然又从澡桶里爬了起来,带出了一大摊水,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简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脸,他站着的身形就像一座庞然大山,几乎往她压了下来;她视线越过了他的脚毛,跳过了他男性的雄伟,爬过了他白皙宽阔的胸膛,直直和他愤怒的眼眸相对。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气吗?」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头抹地。「当有人变成疯子时,我就不能跟着发疯。」
「柳依依,你给我站起来!」他猛然拉起她,紧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扫地抹窗子的,既然当我是主子,那你又关心主子吗?!我回来到现在,你有问过我在京城遇到什么事吗?!」
「我不用问,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问,免得又让你不痛快。」她用力挣着手腕,却是挣不开他格外强劲的掌握。
「你不问,我才不痛快!」
「少爷,你弄错生气的对象了吧?」她忍着手腕的痛楚,不觉红了眼眶。
「我想象得出来,你去求大官老爷,一定得学奴才样,讲恶心透顶的违心话。你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气,但请你不要莫名其妙发脾气。」
「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还不能跟那些大老爷生气,他们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气!」
「既然已经救回老爷,那你就别气了,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没有想过我像一条狗一样跟大官摇尾乞怜,这边拜托、那边求情,跪着求爷爷告奶奶的,还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为的是什么?!我不止要保住我爹,还要保住侯家,让你们这些下人好生过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气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泪水。「我当下人的哪敢奢求过好日子?我只恨不生为男儿身,恨不能读书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帮忙,我就代少爷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爷吐痰了,我还会看着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耻笑吗?!」
「空口说白话,你完全没本事!」
「没错,我是没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现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观云!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长大了,你也知道老爷早晚会出事,这是你该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别当少爷,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愿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铺,碰地一声坐了下来,拿手掌掩住脸孔,十只指头用力插进发里,不断地胡乱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却还是无可抵挡地被卷了进来。
「以前要是跟着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如今不跟着爹,还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我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过我想过的日子?!」
他沙嗄的声音闷在手掌后面,再也藏不住他极深极深的悒郁。
柳依依泪流不止。少爷是受了怎样的窝囊气?又是怎样地忍气吞声求人?老爷造孽,为何要少爷来承担呀!
过去人家看到少爷的笑,她却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担起家业的毅力,她却看到了他的软弱……
油灯一明一灭,他乱发上几茎银白晃动着,闪出刺眼的光芒。
一个月前还藏得住的白发,如今一根根冒了出来,顽强地在他年轻的黑发上耀武扬威,到底他是忧虑多少心事、饱受多少折磨?
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她泪水流了又流,心脏绞了又绞,这时才惊觉他竟是衣不蔽体,像个婴儿似地缩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泪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他覆了上去,轻柔地拭去他身上残余的水珠。
「少爷,先将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走开,别管我……」他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她没有犹豫,伸出右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紧紧握住。
他红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一双完完全全包覆着他大掌的小手。
「少爷,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吗?」
「日子也许还是不好过,但依依会陪着少爷。」
「依依!」他的心颤动了,反手抓来那只小手,紧紧偎住他的脸。
小而柔软的手掌仿佛变成了一张温暖的大被,不止偎着他的脸,也裹着他极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贴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担,安安稳稳地静卧好眠。
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他饱受屈辱,他都咽下来了;可事过境迁后,今夜在一个温软的小丫头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为遭逢变故而哭,也不为劳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涛汹涌的生命里,竟还能觅得一方清凉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运,能蒙老天如此疼宠!
「少爷……」她摸着他的热泪,亦是心疼落泪。
被迫成长的滋味不好受,这担子太重了,更何况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气,可我一股气闷苦难受。」他幽幽地道。
「这不就吐出来了吗?」她轻拍他的背部,当作是继续帮他拍出秽气。「还有什么想说的,我都听着。」
「不说了。」他倚上了她,将头贴在她的胸口摩挲着。「生气很难受,气会喘不过来,胸口很闷,脑袋很胀,还会头痛……」
他突如其来的贴近令她感到惊慌,但她随即释怀。既然少爷总是从她这儿得到安慰,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宠爱他吧。
「好呀,那少爷就别生气,我帮你缝个大娃娃,你生气就揍它几拳。我先说了,你可别在上头写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缝了。」
「我该写我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语气幽微,轻勾一抹苦笑。「我这公子哥儿只懂享福过好日子,什么都不懂;当初应该积极介入我爹的营生,想办法扭转过来,今天也不会有这个局面了。」
「你想扭转,老爷会允许吗?是少爷聪明,故意装疯卖傻,啥都不管,否则今天就不止老爷被抓去关了。」
她总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观云一颗心好似融在温水里,身子也变成了轻轻飘浮在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费力气,自自然然地就让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我十三岁第一次跟爹去拜访官老爷。」他恍惚陷入了回忆里。「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爹竟可以为了一块出产好木头的山林,故意陷人于罪,让官府查封整座山,再送钱给贪官,贱价买下,砍下木头赚大钱……他是我爹,我无能为力。刚开始时我会质疑,却换来一顿臭骂,说我不懂事、不受教,我只好想办法送钱补偿受害的人家……」
「所以少爷抄经,为的也是度一切苦厄。」
「勉强度了吧?至少目前还能保全侯家……依依,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害怕侯家会像江家一样败个精光,而我会走上江四哥的命运。」他语气里仍透着一丝不安。「我怕这个家还是会垮掉……」
「少爷永远不会变成江四爷。」她以手指轻轻顺过他头上的白发,柔声道:「侯家和江家也许遭遇类似,可江四爷有他自己江家的命运,他走他自个儿的路;而少爷是侯家的少爷,你只能以侯家少爷的身分去承担侯家的一切,你和他的路完全不同。」
她的抚触轻柔,言语却如金钟玉磬,重重地敲击着侯观云的心。
当年,江照影无力挽回父兄死罪,只得抛妻别子,陪伴老父流放边关,终致潦倒归乡;而侯家虽然不可避免的走上同一条路子,但如今他已挽回爹的罪刑,且只要他一日为侯家少主,他就有那份责任和能力将侯家扭转回正轨,他已一步步走向阳光,又何必一直回头望顾江家那片阴云呢。
他再也无需惧怕。
是谁,陪他捱过困厄痛苦,让他明白了自己已长成一个真正懂得承担的男人?
将来,他又希望谁能陪他走过每一天的日子,就像这样,吐露心事,坦然自在,知心偎依,永永远远?
他抬起脸,见到了一张闪动慧黠灵光的娇柔脸蛋。
是她。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欢她了。也许刚开始时,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和她在一起,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两人朝夕相处,在不知不觉之间,又加深了他对她的依恋。
他是不是爱上了这种依恋、也爱上了一直伴在身边的小泥球?
出门前的亲密感觉回来了,他有一股强烈的想望,愿将她放在心上,珍重地爱惜这个知心伴侣——她就是他心爱的人啊。
「依依……」他压抑着声音,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为什么以这种猜不透的目光看她呢?柳依依心头狂跳,慌忙缩回了手,长长的睫毛眨下,掩盖住惶惑难安的瞳眸。
「少爷,你累了吧。」她将他覆身的大巾子拿开,拿来他的衣服披上。「你坐着休息,小睡片刻也好,我去帮你烧水。」
「依依,不要走!」他蓦地将她拦腰抱住。
「少爷,这下子跟我撒娇了?」她双手都被他圈住了,只得强自镇定,笑道:「别老光着身子,我帮你穿……」
极度异样的酥麻感急速从腰肢窜升上来,她全身一阵战栗,小嘴张着,再也无法出声,眼前立刻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随着他缓缓起身的姿势,他的手掌顺势滑过她的腰、她的胸、她的颈……
这些无人碰触过的处子之地,因着这种陌生的抚触,她身如火烧,血流沸腾,既想为那股突如其来的热流寻找出路降温,却又只能潜伏于肌肤底下胡乱奔窜,瞬间就让整个身子有如一块烫铁似地发红了。
他温热的掌心仍是轻柔游移,在她的颈边辗转流连,揉过她的耳垂,抚上她鬓发,她的红潮也蔓延而上,晕红了慌张无助的脸颊。
「依依,我需要你。」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我不就在这儿了吗?」她一直低着头,试图寻回自己的声音。太危险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是的,你在这儿。」他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凝视她。
她迎上他的注视,看见了一张异于寻常的专注脸孔,在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好像又藏了什么她无法理解的东西,正呼之欲出。
来了!这回藏着的不再是过往的忧郁,而是熊熊燃起的烈焰火花!
眸光对视,他拥住她轻颤的身躯,低头亲吻了她。
唇瓣相叠,她体内奔窜的洪水立刻溃堤,从她的眼角溢流而出。
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挣脱开来,可他那该死的唇怎能像是一副最坚牢的桎梏,就这么紧紧地锁住了她的身……还有她的心了呢?
唉,她早就让他锁住了。在无数个细数他叹息的夜里,她跳下了他这道万丈深渊,明知注定粉身碎骨,她还是深深地为他用上心了。
她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怀里,任他深入寻索纠缠,流遍周身的火热洪流亦找到了出口,催促着她做出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动作。
随着他的挑逗,她亦轻咬着他火烫的舌尖,感受着他因此而更加狂热的舔舐,在彼此逐渐紊乱的鼻息里深深交缠着。
她双手滑上了他赤裸的背部,不断地徘徊揉压,那柔软的手劲勾起他更强烈的渴望,亲密相依的唇舌缠绵已无法满足男人的渴望,他伸手探进她的衣襟,放肆地抓揉她软绵的浑圆。
一遍遍,一圈圈,他的喘息越来越浓重,手劲也越来越狂野……
他弄痛她了!她骤然清醒,他们已经越过界线,随时会摔死!
「少爷!不行!」她双手一推,脱离他的热吻,再用力「啪」一声,甩他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泪俱下叫道:「你还要娶六小姐啊!」
「六……」他被她甩得跌坐在床上,心头蓦地一惊。
他真是混蛋啊!竟然完全忘记这桩婚约了,他甚至不想在这个时候记起对方的名字——是的,他根本就是打从心底刻意忘记。
「我没有要娶她。」他凝视她,声音异常平静。
「夫人都答应人家了,你怎能出尔反尔!」
「那是娘答应的。在那种情况下,我好像是一颗棋子,不得不被摆上场子,一切都还没有跟三舅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