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平康坊的范围,路过一座小湖,天气冻人,小湖上结了层薄冰。
阙璎珞无意间瞥过冰面上映照出自己的模样——长发散乱如疯人、两眼大张似厉鬼,芙面、大氅、衣裳皆沾上斑斑血渍,无血色的双唇紧抿,揽握银簪的姿态仿若索命罗剎。
她愣了下,全身无法遏止地颤抖,手中银簪坠落在地,双臂保护性地将自己紧拥,双腿失去气力,软软跪倒在地。失去亲人的痛苦、梁叔的背叛及方才的险境狠狠的袭上心头,珠泪滚滚而下,她无法自制地痛哭失声。
「啧,真倒楣!」浮光以指弹弹手中的药单,扮个鬼脸。「少堂主不知窝在哪个销魂窝逍遥,我却得为那半死人在这大冷天到处奔忙,还有天理吗?」
不远处的哭声引起他的注意,他循声望去,见浑身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哭得快喘不过气来,搔搔头,浮光自言自语道:「不会吧,这么惨?」
本想视而不见的走过,但那张恸哭的稚颜却让他这个过路人看得心疼,他耸耸肩,嘴里不住的碎碎念:「今天是大凶日,不宜出门、不宜日行一善、不宜多管闲事,尤其不宜安慰一个长得像牡丹花的小姑娘……算了,多管一件闲事也不会让我少砍颗人头。」足下一踅,往小姑娘的方向走去。
一方折迭整齐的白色手巾静静地悬在她眼前。
阙璎珞警觉地停止哭泣,目光迷蒙,看不清背光人的面容,只能从他的身形隐约知道是个少年,正午的阳光自他背后射入她眸中,像一抹照人生命的强光!她不适的眨眨眼,适应光线后,看到一张轮廓深邃的俊颜,有着北方外族的豪气,亦有着南方水乡的细腻,融合的极有特色,仔细看,他的眸色是接近黑色的深绿,那双翠眸仿若一泓深潭,将她深深吸引住,爽朗的俊脸上堆满善意的微笑,令她沾满泪的莹眸无法移开。
见她愣愣的望着自己,浮光咧唇一笑,蹲下身,伸手为她擦起小脸上的泪痕和脏污。
这颜色……这熟到不能再熟的气味……是血!浮光眸光锐利的闪了闪,瞥了眼小姑娘掉在身旁的银簪——一柄沾满鲜血的发簪。
阙璎珞回神,眼前的少年满是安抚的笑意,温柔的手劲小心地擦拭她颊上的血迹,让她有种受到呵护的错觉……突地,梁叔的面容闪过脑海,她挥开他的手,大叫:「别碰我!」
「弄疼妳了?」浮光率直地道歉。「抱歉、抱歉。」
她一愣,知道是自己反应过度,拾起地上的银簪,紧紧握在手中,偏过头,讷讷的开口道:「不会,谢……谢你,我不要紧。」
第1章(2)
她的防备和脆弱让浮光感到兴味,小牡丹姑娘的衣裳虽已蒙尘,但仍看得出并非寻常人家穿得起的,她一举一动皆有富家千金的气质,只是……哪个富家会放任自家的闺女这副模样在外头闲逛?莫非——
「妳是阙家的大小姐?」
阙璎珞猛地后退,厉目瞪向面前的翠眸少年。「你是谁?意欲为何?」
浮光示诚的双手举高。「我只是个路人,看到妳在哭,很鸡婆的想帮忙,然后再依现在京城里最热门的一桩血案推论,如此而已。」
这张美丽而倔强的小脸对了他的味,让他的心不自觉的放软,没道理、真没道理……他想看她对他展颜而笑,而不是像现在像瞪仇人似地看着他,呜,她不知道这个表情会让他很心痛。
「最……热门的血案?」她低声重复,眸里有着深切的悲痛。
「嗯。」浮光轻拉她走到湖畔,以掌平贴在结冰的湖面上。「昨夜京城首富阙家庄不但被人劫烧所有的店铺,庄园内连同奴仆在内的二百余口人亦无一幸免,失踪的仅有阙夫人和两位小姐,这件消息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只是依妳的年龄猜测,如此而已。」
明明结冰的湖面,从浮光的掌处开始冒烟、融解。他将沾满血污的手巾在湖中洗净、拧干,趁她因他的话而失神时,拉过她的小手,取过银簪,仔仔细细地为她清理已干涸的血迹。
感觉到他对她似乎真没恶意,但她已无法像以前单纯的信任人,指了指他掌中的银簪,「还我。」
浮光赖皮一笑,将银簪收入怀中,在她俏脸一白之际,将另一样物品塞入她手中。「要自保,总要用有点威胁性的东西吧。」
阙璎珞愣愣地看着手中有些沉、无任何装饰的匕首,不解地看向他。
浮光拍拍她的头,笑道;「我用旧的,送妳,当然,希望妳永远用不着。」
她咬咬唇,没来由的感觉脆弱,在他煦日般的笑意下,她竟想依赖,握紧手中的匕首,点头。「谢谢。」
浮光才想再接再厉地逗她开口,就见好不容易松了些防备的小牡丹姑娘在看见他身后的某一点后,神色急遽变冷,紧握匕首的小手发白,浑身颤抖,散发着止不住的怒意。
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地传来。「珞儿小姐,您抛下老仆,要上哪去呢?」
浮光默默地踱往她身后,靠着毫无绿意的柳树,看似不在意的眼神密密的注视着老者的一举一动,只要那老人有所行动,他皆能在一瞬间让老人毙命。
「他是……」梁叔瞟了眼浮光,评估着陌生少年的碍事性。
「路人。」不希望他被牵连,阙璎珞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官府的方向走。
「小姐误会老奴了。」梁叔赶忙追上,讨好的笑道:「『初樱楼』虽是烟花之地,却是个藏身的好处所,那帮恶人绝对想不到小姐竟藏身在——」
「够了!」阙璎珞忍无可忍的打断他,小小的身子绷得死紧,转身厉色道:「你和屏嬷嬷的话我一句不漏的听入耳,你还要我相信你?梁叔,阙家从未亏待过你,但你……罢了,阙家从此与你毫无干系,你好自为之吧。」
粱叔垂下肩,受伤地落寞道;「小姐……真不相信老奴?」
「不要再作戏了!」阙璎珞悲伤地大吼。「请不要让我连对梁叔的记忆都毁掉,请你看在陪我十年时光的份上,不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我!」
「哼!残忍?」梁叔像换了张脸似的,慈爱的老脸完全扭曲,愤恨道:「说什么我年纪大,要我早些退休安养天年,将我四十多年辛苦得来的所有一切都交给其他小伙子?我不甘心哪!凭什么?我恪尽职守四十多年,就这么一笔银子要赶我走——」
「梁叔就像我们的亲人,爹是——」阙璎珞解释。
「闭嘴!」梁叔一巴掌将她打跌在地,啐道:「真以为妳还是小姐吗?阙家不需要我,那我也不需要阙家,既然如此,何不将整个阙家庄纳入我的股掌之中?如此一来,就没人会赶我走了……再也没人能赶我走了!」
极力克服晕眩和眼前的黑雾,小手摸索地拾起掉在身旁的匕首紧抱入怀,她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甩甩头,不顾发烫肿起的芙颊,身子不由自主的微颤,她摇摇晃晃的起身——不行,她一定要问个分明。
「梁叔,莫非……是你?」
梁叔发狂似地大笑,「没错,是我,就是我,一切皆是我与一个恨妳爹入骨的男人合谋,哈哈哈!」
是梁叔?阙璎珞愣愣地看着梁叔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谁?谁能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心竟是如此容易变卦,在阙家庄四十多年的梁叔都能改弦易辙得如此迅速,她还能信谁?信谁啊?
「就知道人不见了定有鬼,幸亏我提议要跟着老家伙,这下让我抓到了吧。」
「老头,老大没说要留活口,兴致真好,放生啊?」
两道黑色的身影缓步加入这方天地之中,浮光眉心皱起,这两人武功不弱,杀气更毫不掩饰,瞧这态势,怕是连老头子都想杀。他刚才放任老头子打小牡丹是因为老头子并没有杀气,但这两人……看来若要保住那朵惹人心怜的小牡丹,恐怕他得做次亏本生意。
梁叔面容一整,又恢复那副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劳烦两位壮士了,这儿人太多,我才要带这余孽至隐密点的地方灭口呢。」
「是吗?」其中一个黑衣人不屑道:「是嫌五十两没赚到想再卖一次吧。你还真不知足哪,老大说过事成之后,除阙家庄外还要将财宝的一成分你,这样还不满足?」
另一个黑衣人则欣赏地看着阙璎珞,谠道:「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苏如意的女儿,比起坠崖的那个,这个更是完完全全地继承了苏如意的容貌,也莫怪老大为了个美人疯狂至今,干下这么一大票。」
什么?他们说什么?阙璎珞逼自己问出口:「把话说清楚!坠崖?谁?」
两个黑衣人对看一眼,接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口。
「应该是妳妹子吧,好像叫若儿还是什么的,见名剑山庄的少主死在她面前,便自个儿跳下断崖,应该是死定了。」
「老弟,这娃儿不能杀,她的容貌酷似苏如意,将她捉回去献给老大,搞不好会赏给咱们大笔财宝啊。」
财宝?容貌?
粱叔为了私欲,出卖了他效忠四十多年的阙家。
与他合谋的恶人则是为了娘的美貌,毁她家园,杀她至亲,连无辜的佣仆也不放过。
而这两人因为她与娘亲肖似,还要将她掳回去以取悦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男人?
姑且不论梁叔的贪念,若无主谋者的策动,悲剧就不会发生,一切的一切,皆是肇因这张人人赞叹花容月貌的无用相貌——
「妳做什么?!」浮光大惊失色的擒住阙璎珞还要往芙颜上划下的刀势,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拿他赠与她的匕首划花自个儿的脸。见她倔强地不肯松手,他咬牙再加一成力,小手疼得握不住匕首,松手掉落,他气闷地把匕首踢进方才在冰上融出的小洞。
真烈的性子!一刀刀都划得极深,丝毫没给自己留余地。
浮光攒紧眉头,心疼地以手巾压住她颊上争先恐后冒出的血珠子,白色的手巾一下子便被染红,他不舍地将小小的身子搂入怀中,骂道:「傻瓜!」
该伤的是眼前的恶人,她偏偏拿来伤自己,还是用他送的匕首划,是存心让他内疚吗?
按住怀中不住挣动的身躯,浮光黑了一半的脸色迁怒地瞪向那两个男人,「你们羞也不羞,欺负一个小姑娘,很好玩吗?」
「你是谁?」一名黑衣男子挥手驱赶的模样像在赶条狗。「快滚!与你无关,别想逞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是……」浮光偏过脑袋想了下,一弹指,咧出爽朗的笑容。「路人。」
「别管他!」另一名黑衣人愣了下,不理会浮光不知所谓的发言,压根不认为他有什么威胁性。「老大交代过,若这老头轻举妄动,不必客气。」
梁叔闻言涨红老脸,大骂道:「左清逑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过河拆桥,竟想杀我?」
狗咬狗一嘴毛!浮光在心底哼笑,将怀中的小牡丹抱起,见她没半点反应,空洞的眼神像对这世间已毫无眷恋,他的心一阵抽痛,大手安抚地拍着她,嘴里嚷嚷着:「你们慢慢吵,吵完原地解散,乖。」
「你想去哪?」一柄刀搁上浮光的颈项。
浮光懒懒地朝刀身一弹,笑得诚恳又可爱。「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很识相的。」
持刀的黑衣人只觉握刀的手一麻,竟险些握不住大刀,惊讶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很重要吗?」浮光好苦恼地搔搔头,怎么老有人爱追问他的姓名?冤孽啊!他爱娇地将食指放在唇上轻点,不正经地抛了个媚眼。「这、是、秘、密、哟!」
「找死——」另一个黑衣人拔刀砍向他。
浮光足下懒懒地移动,左闪右躲,轻视地笑道:「我说过不用招呼了。」真是,听不懂人话啊。
「放下她!」梁叔叫道。依这两人话中之意,左清逑早对他起了疑心,若以此为借口反悔私吞下他那份,他岂不蚀本?唯今之计只有将阙璎珞带回,以确保他即将到手的财富。
「才不要,这是我的。」浮光扮了个鬼脸,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轻轻松松地跑在前头,引三人离开入来人往的大道,在民宅的小巷弄中左弯右拐,直到进入一条死巷。
「把人交出来,可免你一死。」以为少年是误入死巷,黑衣男子得意地开出条件。
「真笨!」浮光啧啧叹道,问了个问题:「这样吧,我留你们一命,将人带走,如何?」他从没做过赔钱的生意,是不是要为小牡丹开先例,他好挣扎啊。
黑衣人啐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连『百锥寨』的猎物都敢碰,就算你过得了我们这关,天涯海角谅你也跑不掉。」
「嗯……」浮光抚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
他是没听过什么「百锥寨」啦,可是追到天涯海角就很讨厌了,弄个不好,休说他想偷偷收藏的这朵小牡丹保不住,还会被门规罚掉他半条命……怎么想怎么不划算,浮光笑意乍敛,将怀中人儿的小脸按入怀中,不让她有目睹血腥的机会,朝两名黑衣人诡谲一笑,「那就没得商量了!」
快!快到两个黑衣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浮光身如鬼魅的掠过黑衣人身侧,以手刀疾速击向两人毫无防备的颈部,只听到两声颈骨断裂的声响,两名黑衣男子瞪大了眼,硬直直倒地,没机会看清发生何事就咽下人生最后一口气。
「你……你……」随后赶来的梁叔看了这景象,跌坐在地,愕然地看着像个没事人,轻松惬意哼着小曲的翠眸少年。
「我如何?」浮光潇洒地走出小巷,拍哄怀中人儿的手势末停。
「放下她!」梁叔连站都站不稳,但仍是扑身而来。
「当心、当心。」闪过梁叔的扑势,浮光足下轻点,身子瞬间拔高,单脚站在民宅的屋顶上,他遗憾的摇摇头,任性的回道:「我、不、要!」
「你……」梁叔不死心地狠瞪着他。
「想动她?」浮光笑着瞇细一双翠眸,云淡风清地威胁道:「除非你有上百条命可以死,否则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
「放下她……」拾起黑衣男子掉落在地的大刀,梁叔颤抖地指着浮光。「她非得和我回去复命不可。」
「你好烦!」浮光抱怨道,原先还在屋脊上的他下一瞬间竟立身于梁叔身旁,轻轻松松抽掉粱叔握得死紧的刀,以下颚往两个黑衣人的方向点了点,在梁叔耳畔低问:「想去和他们作伴吗?」
原先自恃着有些武功底子的梁叔被浮光近在身侧的低语吓破了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大摇其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