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会饿,是好事吧。邓轻妍放下梳篦,对镜中的阙璎珞一笑。「妳等等,我去厨房拿些吃的。」原想让婢女去取,但这当口,她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失了魂的好友,乘机让她安静一下吧。
待邓轻妍走远,阙璎珞披上自个儿的大氅,取出妆台抽屉里的一支银簪收入怀中,推开离房门最远处的窗扇,确定无人会注意这方向的动静,小心地从窗内翻了出去,避开主道,往马房而去。
她挑了匹已上鞍的马儿,在邓家庄众人的惊呼中,以不要命的速度,策马而出。
*
在京城内若非钦命,不得策马奔驰,但邓家庄与阙家庄一南一北相距甚远,心急如焚的阙璎珞顾不得规矩,一路快马奔驰,在临近城心时,才被守城的官兵拦下马,心系家园的她顾不得解释,扔下马儿,挣开官兵的擒拿,小小的身子隐入巷弄中,快速地奔跑着,就算喘不过气,就算双眸已朦胧地看不见路,她仍一心一意的往家园的方向前进。
不论她之前抱了什么样的期望,无论内心如何的乞求,眼前的事实,令阙璎珞勉强支撑的心,完全崩落粉碎。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阙璎珞踉跄地退了几步,乱烘烘的脑海闪过方才城中百姓的谈论——
「听说,京中阙家的商号昨夜全数遭抢,掌柜、伙计全被灭口,恶人抢完还放火烧铺,无一幸免哪。」
「别说了,阙家庄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全死在这次灭门之祸里哪。」
「明明是积善之家,这祸事,怎么会……」
「听说只有阙夫人和阙家两位小姐的尸身尚未寻获,至于阙庄主……啧!啧!死得极惨哪!」
「城中的商家和富人怕得很,深怕下个目标就是他们。」
「连咱们穷人都人人自危啦……」
「不可能……不会的……」她不断摇首,失神地喃喃念着。爹娘和若儿一定活着,他们不会抛下她不管的,若是无恙……爹爹一定会带着娘和若儿寻求官府的庇护吧……阙璎珞无神的眼中逐渐恢复光彩。「他们一定还活着,官府……对,上官府问问,一定能知道他们的下落!」
娇小人儿反身往屋外跑,在她奔出主楼的剎那,一道身影突地出现在她身前,来不及反应的阙璎珞遭来人撞跌在地。
「小……姐?是珞儿小姐吗?」
熟悉的声音让阙璎珞仰起头,见到一张老泪纵横的脸。
「梁叔!」她惊喜地大喊。「您没事吗?」梁叔担任庄内的管家已经四十余年,对她相当疼爱。
「没事、没事,梁叔没事,能见到小姐真是太好了!」梁叔矮下身子,将小人儿扶起,拍去沾在她身上的尘土。
阙璎珞抓住他满布皱纹的手,忙不迭地问:「梁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是怎么逃过此劫的?爹娘和若儿呢?」
「慢些、慢些。」梁叔拭去老泪,露出欣慰的微笑。「昨天夜里一帮黑衣贼人闯进咱们庄内,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幸好发现得早,疏散了些人逃出庄外……老爷、夫人和若儿小姐都没事,正躲在安全的地方呢!老奴是冒险回来一探,就怕珞儿小姐回来找不着人,反而身陷险境。」
「爹,娘和若儿没事?!」阙璎珞惊喜地叫道,心里虽闪过一丝疑惑,却很快抛诸脑后,扯住梁叔的手就要跑。「梁叔,快带我去啊!」
「好好好,别急。」梁叔慈爱的面容掠过一抹阴狠。「我这就带妳去。」
*
「爹娘他们藏在这儿?」
阙璎珞随着梁叔从后门出庄,小心地避开人多之处,走着城中的小巷,来到京城中的平康坊——妓院的聚集之地。
虽然大白天各家妓院门前车马稀,但仍不时可听闻各家楼中传来调笑的淫声浪语,以及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与数名怀抱小暖炉、身着袒胸露背装、浓妆艳抹的女子擦身而过,清冷的空气中留下呛鼻的花露味,让阙璎珞不适的轻咳起来。
行至平康坊最深处,一座破落的楼前,梁叔停下脚步,笑道:「珞儿小姐,咱们到了。」
「到了?」阙璎珞微皱眉,楼前的牌坊写了三个字「初樱楼」,字迹有些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浓得令人窒息的脂粉味和些许的腐朽气味……爹娘会选择这个地方落脚?
看出她眼中流露出的疑惑,梁叔勾起慈祥和蔼的微笑,牵起她的小手,缓缓往楼里迈步。
「那帮贼人还在搜查阙家人的下落呢,任谁也没想到咱们会藏身在此吧。」
阙璎珞偏首与梁叔安适的眼神相视,想想这样的安排不无道理,最不可能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思及此,她任由梁叔带她进楼,觅了个角落的位子落坐。
「来,妳来。」梁叔笑着找来个年纪与阙璎珞相似的姑娘来招待她,那小姑娘的衣装虽不如之前在路上遇到的女子暴露,但以正月的寒冷而言,仍是单薄得很。
「小姐,请您在此稍做歇息,老奴这就去通报。」见阙璎珞乖巧地点了个头,梁叔转身踏上往二楼的阶梯,脸上原先慈蔼的笑转为狰狞。
接过小姑娘送上的茶水点心,阙璎珞有礼的道谢,「谢谢!姑娘芳名为何?珞儿该如何称呼妳?天寒地冻的,姑娘别忙着招呼我,先加件衣裳吧。」
小姑娘无聊地瞥她一眼,不搭理她,
不习惯被人无礼对待,阙璎珞困惑地问:「怎么了吗?」
小姑娘不屑道:「装什么天真?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咱们『初樱楼』做的是什么营生,瞧妳的穿著,不也是因为家道中落才被卖到这儿的吗?」
「家道中落?卖?」阙璎珞摇首,失笑道:「我来找我爹娘和妹妹,是为了避祸才暂时到这儿来的。」
「避祸?」小姑娘嗤笑。「我在这一年,可没见过谁避祸避到这儿来的,那老头我虽是第一次见他,但他可是去找鸨嬷嬷呢。」
「鸨嬷嬷?」阙璎珞愈听愈胡涂。「请问『初樱楼』究竟是做何营生,妳好像并不喜欢?」
「谁喜欢!」小姑娘银牙暗咬,眼眶霎时红了一圈。「若不是家贫,老爹又好赌,我也不用被捉来抵偿!我才十岁,十岁哪!就被喜好孩童的老爷给破了身,从此得过一辈子倚门卖笑的生活。」
阙璎珞如遭雷击般跳了起来。「这『初樱楼』……是妓馆?!」
「在平康坊内的,不是妓馆是什么?」小姑娘没好气的说,酸溜溜地瞄着一脸不敢置信的阙璎珞。「『初樱楼』招待的都是些性喜幼童的客人,待姑娘长大了,再转卖到下级的妓馆内,一辈子翻不了身。瞧妳相貌生得极好,大概会找个好买主给妳开苞吧。」
小姑娘的话粗俗的令阙璎珞不忍卒听,但真正让她大受打击的是梁叔的背叛,若梁叔所说皆是假,那么,她的亲人呢?
「不信?」小姑娘掩嘴直笑。「不怕啊,总会习惯的,跟我来!」
阙璎珞喃喃问道:「去……去哪?」粱叔真的骗她吗?一向疼她如自己孙女的梁叔?
「去偷听鸨嬷嬷他们说话啊。女人啊,还是得认命。」小姑娘轻轻巧巧地上了阶梯,带着恶意和看好戏的笑容回身等着僵在原地的阙璎珞跟上。
阙璎珞深吸口气,举步维艰地跟在小姑娘身后上楼。
走过老旧却铺着俗艳红毯的楼梯和长廊,几个与她年岁相近的小姑娘衣着极为不整的由长廊上的房间出来,和领着她的小姑娘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神色后便冲着她暧昧的直笑,阙璎珞觉得自己的心音愈来愈大、愈跳愈快,直到小姑娘带她进入最里面的一间房,她简直是逃进房中的,不愿再知道更多不堪的现实。
小姑娘推开用来挡住隔间破洞的木柜,梁叔和一名中年女子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一百两?你这价未免出得过高!」中年女子的声音拔尖,令人浑身不舒服。
「高?妳没瞧着她的相貌?若是送到『春风满月楼』,卖个三百两都还是小数目。」
阙璎珞瞪大眼,梁叔话中之意令她震惊无比,但那确确切切是梁叔的声音。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送去?」中年女子讥讽地笑着。「先不论那件出自『锦绣织坊』至少值个上百两的大氅,那女娃儿身上穿的可全都是丝绸量身裁制的上等货,可见身分非富即贵,『春风满月楼』才不会收这种烫手山芋。五十两,不收的话——」她故作姿态的朝梁叔挥挥手,「人你带走,不送。」
「算我怕妳啦。」衡量利害,梁叔讨好道:「成成成,五十两就五十两。」
中年女子拿出准备好的钱袋,不放心地问:「她到底是哪家闺秀?你好歹让我有个底啊。」
梁叔接过中年女子递上的钱袋,拈拈钱袋的重量,阴笑道:「这妳别担心,她的亲人皆已死绝,孤女一个,绝不会有人找上门的,包准什么麻烦都没有。」
「是吗?」虽知他定未吐实,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朝中性喜幼童的高官与她素有交情,「初樱楼」屏嬷嬷的名号抬出,京里可没几个人敢惹。思及此,中年女子尖声笑道:「哟,亏心事做得毫不愧疚哪。」
握紧手中的钱袋,梁叔大言不惭道:「亏心事?老爷、夫人还要感谢我为他们留后呢!」
不愿再听更多不堪入耳的话语,阙璎珞默默起身,越过脸上摆明着看好戏的小姑娘,走出房门,穿过长廊,步下阶梯,往外走去。
她的心宛如掉入严冬的死城,仅存的渺小希望被人毫不留情的碾碎,呼啸的北风冻得她几乎失去知觉……其实,梁叔出现在眼前时她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只是不愿相信残酷的事实,一厢情愿的骗着自己……但骗局终有揭盅的时刻,她没有料到,竟是如此的快,如此的令人痛彻心扉。
「等等!」小姑娘在她步出「初樱楼」之前拦住她。「妳要上哪儿?」
「官府。」阙璎珞抬首,眸光掠过小姑娘,淡声道:「让开。」
「官府?!」眼前的女孩竟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小姑娘愣了下,在她又举步时,张开双手再次拦人。「妳不能走!」要是让鸨嬷嬷知道她没看住人,可有苦头吃。
「为何?」阙璎珞毫无生气的眼直视气势颇旺的小姑娘。
小姑娘理直气壮道:「鸨嬷嬷已经买下妳了。」她自个儿明明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吗?
阙璎珞冷瞧她一眼,带着讽意的唇角微勾。「那老人,和我没半点干系,他没资格将我论斤称两的卖了。」
在她冷眼下忍不住退却,小姑娘气势消了一大半,嗫嚅道:「可妳是他带来的啊……」
「又如何?」阙璎珞淡淡一瞥,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在她冷然的瞥视下,小姑娘颤抖了下,没敢再阻栏她,好一会儿后,才如梦初醒的扯开喉咙大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逃跑啦!」
不一会儿,两个混混打扮的打手一前一后地挡住阙璎珞的去路,脸上涎着令人作呕的淫笑,啧啧有声地看着眼前的女娃儿。
站在阙璎珞身后的李四宝口水都快流下来。「屏大娘这下是捞到宝了,瞧瞧,这容貌、这身子……若不是没开苞前不能动自家的『货』,大爷我还真想先尝尝妳的味儿。」
「想走?」堵住前方的张五郎带着噁心气味的禄山之爪就要摸上她的雪颊。「想知道妳会得到什么教训吗?咭咭咭!」
在张五郎的大掌触摸到她之前,阙璎珞双手握紧怀中的银簪,大眼眨也未眨的奋力刺入他的手掌,在他因吃痛而脸色狰狞的扑向她时,拔出银簪再往他的腹部刺去。
没料到眼前弱不禁风的女孩竟会狠下痛手的张五郎跪倒在地,紧捂着不断淌血的腹部和手掌,悲惨地哀号。
「见血啦!杀人啦!」距离三人极近的小姑娘见状呆了下,回神后尖叫不休,引来邻近的人围观。
「娘的!这小贱人真够狠!」李四宝弯下身查看同伴的伤势,浊黄满是血丝的眼,狠瞪着紧握沾血银簪的阙璎珞。
「吵什么吵?」二楼的木窗往外推开,屏嬷嬷探出头来,见到骚动的来源后,呆了下,随即大骂道:「老娘真养了两个废物,还不快把她给老娘抓回来!」
有了前车之鉴,听命的李四宝捉住阙璎珞的双手,将她轻松的提起,得意的笑道:「看妳还能怎么作怪?敢伤我兄弟,等妳卖个好价钱,我一定整得妳三天下不了床!」
阙璎珞没有挣扎,眸中波澜不兴,对他的秽言秽语充耳不闻,但两只小脚却用力踹向他的胯下,力道之大,在场众人清楚听到一声奇异的声响。
「哇——疼死人了!」李四宝放开擒住她的双手,改而捂住胯下,痛苦的在地上打滚呻吟。
踉跄几下后站直身,阙璎珞握紧手中的银簪,水眸不放松地梭视着在场的人,步步谨慎地离开「初樱楼」。
屏嬷嬷气急败坏地大喊:「别走,老娘可是花了钱将妳买下的啊!」
见阙璎珞没有停下的打算,她银牙暗咬,只得对围观的人群大吼:「老娘我今天是认栽了,谁把她抓回我『初樱楼』,不但能享受她的初夜,老娘还奉送五十两红包。」
她刻薄的眼狠瞪着让她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小女孩,这小贱蹄子,有骨气是吗?老娘我定要整得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初夜?瞧瞧那两个躺在地上痛嚎的「烈士」,再看看小脸上犹带狠劲的小姑娘——谁敢啊?发了狂的女人……就算只是个小姑娘,还是少惹为妙!为了五十两毁了下半生的幸福,怎么说也划不来。
围观的人潮不但没人敢出面阻拦,还自动帮阙璎珞开出一条路,只求她别伤害无辜。
满腹烧灼的火气无处可发,屏嬷嬷唬地转身瞪向一旁的梁叔。「你!你带来的好姑娘!你说,要如何赔我?」
「赔?」粱叔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对阙璎珞方才的表现不知是该赞赏还是该愤怒。在她七岁第一次自个儿出门时他的确有嘱咐过,若遇上对她意图不轨的歹徒,要攻击歹徒的胯下,才有机会全身而退,她第一次用就如此成功,照理说是该好好的称赞她,但,这可真是给他找了个大麻烦。他摸摸鼻子,认命道:「我这就把她给找回来。」
「不必了!」屏嬷嬷没好气的大叫,一把抢回梁叔手上还来不及收妥的钱袋。「那尊瘟神我『初樱楼』供不起,滚、滚、滚!」肥厚的手一连推了梁叔好几下。「快滚!」
看来这桩生意是做不成了!步出「初樱楼」,梁叔摇摇头,眼中闪过狠意。
「阙璎珞,我好心要留妳一条小命,妳却如此不识相,那就别怪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