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糖?”
“对!很黏很黏的麦芽糖!我一边吃,一边画画儿,不小心就给沾上头发。”击掌一笑。“嘿嘿,就是这么回事儿!”总算找到好理由,她还挺机灵呢!
南若临半信半疑,沉眉不语,但总算是退开。
纪晓笙灿笑,心里吁了口气。
“哥哥别恼嘛?三千烦恼丝,短了点,少点烦啊。”
“身体发肤,父母所施,往后谨慎些。”他淡道,胸臆间却波涛滚滚。
那样美丽的乌溜头发,他看尽千百眼,从没想过一朝会失了它们。
那发,甚至曾柔柔地披在他的衫袍上。
如此珍贵,却是被她干脆地说剪就剪。
他叹气,帐然若失地往窗外睐,任街上铺子跃入又流出眼帘。
第3章(2)
下刻到了春棠酒楼,两人下车,楼前早围了一圈人。
春棠酒楼正门立了朱红栏杆,有带刀侍卫驻守。
片刻后,楼里来人对侍卫统领说了几句,统领点头,接着便高喊道:“竞赛商家先进入,无关人等进去后保持肃静,只可在红线外观看!”
众人兴致高昂地开始骚动,带刀侍卫们推开栏杆,分三组唱名验人。
各铺老板——从人群中走出,领着自家制师鱼贯入楼。左方那侍卫点到第一珠宝铺时,卢老板刻意往他们这头瞧了眼,仰高下巴,意气风发地带三名制师进去。
在逢月小阁黄老板、清风居季老板,以及闻怀誉的蓝沁坊都进去后,接着一声春晓阁纪老板喊出来,在场同行一阵哗然,引得看热闹的人也窃窃私语。
众所皆知,春晓阁是南家二少的铺子,当家制师姓梁,忽然冒出个姓纪的占了铺主人位置,不免奇怪。
“哥哥不打算为我隐瞒身份了?”她低声问,与他并肩齐走。
“我宁愿各家店主人明着在我跟前抢人,也不想再让你出事。”
“可我怎么觉得暗箭还好些……”那些老板,无一不对她虎视眈眈啊。
南若临闻言,环视各家老板,见他们眼露垂涎,不禁蹙眉。
入内后,两人找到放了春晓阁牌子的位置,分别落坐桌子两侧。
隔壁左右桌分别是第一珠宝铺与蓝沁坊桌席,有望夺魁的三大铺子恰聚一圈,而二三楼则坐了不少宫庭器物局匠师。
待相关人等坐定,秋公公上台宣告由各家担当制师展示首饰,轮过一回再由器物局匠师提问。
依顺序,春晓阁上场是接在蓝沁坊后头、第一珠宝铺前。
半时辰后,一见闻怀誉展完,纪晓笙更笃定能赢。
这排序恰恰于她有利啊!
轮到春晓阁时,她举杯豪迈一饮,笑道:“妹子这就把御店金牌给哥哥带回来。”
南若临含笑,看她自信走去。
闻怀誉下台后与她交错而过,不回自己桌席,却往纪晓笙刚离开的位子坐。
她愣在台边,见他对南若临私语。
南若临先是讶异,接着朝她睇来,那眸里,有不解与沉痛。
天!怀誉哥全说了吗?
被南若临的深邃锁视凝成石头,她动也不动,只能惊诧地看他转头对铁石交代了些什么。
“姑娘,快请上台,您后头还有人等着展示呢!”小太监不耐烦地催促。
“钦,是。”她垂头踩阶,眼角觑见铁石离开、闻怀誉回位、南若临冷冷瞪着旁桌卢老板。
噢噢,他生气了!
芒刺在背。纪晓笙完全不敢再看台下,一心专注地朗朗放声:“咳嗯!蔽号……展示的方式与各位同行不同,请大伙转个头,稍待片刻。”
不一会儿,二楼茶室走出一名娉婷女子,穿着鹅黄短襦,淡紫华裙,莲步袅袅;最重要的是她一身头饰、耳坠、指环,各个式样简单,冰洁威仪,比起蓝沁坊华贵繁复的凤彩冠,格外显得不扭捏造作。
“这套首饰名为‘流云’,如各位所见,头饰本身以云水为题,将黄金镀融成线以代替整块基座。除了更轻,看来也更为高雅。而且基座本身即是装饰,与上头宝石、雕饰融成一体;用料除了金银外,没用太多宝石,符合皇家节俭用度,以应外乱的希望。眼下朝廷正准备与日乌的战役,这时局若好大喜功,用真稀材料,未免有损国力,不如简单些,显出物料特质才是正确。”
闻怀誉脸色青白,他正好就是用了罕见宝石的那个。
在场不少店东与制师低声讨论,须臾纷纷鼓掌附和。
见情势倾倒,尚未展演的卢老板面如死灰,暗恨春晓阁怎还藏有这等精品。
纪晓笙灿烂一笑,优雅下台,刻意绕到卢老板那桌。
“您千防万守,就漏了白馒头呀。”
“馒……你说什么?”
“您铺里的厨娘在我被缚的那几日里曾被请到金虎园作客呢!”她笑,怡然惬意。“我在您铺里吃好喝好,一边画图,没少享受啊。”
“那、那么那套首饰是……”
“‘流云’正是在您铺里时画的。”闻怀誉来过后,她撕开晚膳馒头,南若临的字条藏在里头,指示她将图画好了,按此法将图运出。
“我可是发挥了上好演技,假意将不满意的图撕烂,玉翠姑娘去审视时还真吓了我一跳呢!但玉翠姑娘也没那么好耐性片片拼凑,我这才有机会将图藏在馒头里。至于贵铺厨娘,听说还向我哥哥要求待在金虎园工作呢。”摇指啧声。“您平日太苛待下人罗!”
南若临锐利瞅去,肃声道:“若非梁师傅与我极懂晓笙心思,寻常可没办法在全无商讨的状况下就依图制出首饰……蓄意监禁加上窃图,卢老板,您可知罪?”
卢老板瞠目结舌!南若临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兵马司都使。
“姓南的!我与你有何冤仇!不过就是跟你借了个制师,依我与你爹的交情,就算我要整间店你都该借!”
“先父已逝,现在当家作主的,是我与大哥。”南若临拂开纪晓笙的头饰流苏,见那短发,暖眸乍寒。
“比起您对晓笙做的,这些惩罚压根儿太轻。”
一旁年轻都使站来道:“请快上台完结竞赛,卢老板与本署顶头官员的贿赂往来,可要花上许多时间清查。”
卢老板浑身颤抖,上台讲述得零零落落。
纪晓笙无心去听,与南若临挨着坐同张板凳。
“哥哥早准备好叫都使来?”
他沉默,只是眼神柔软地瞧她。
原不想做得太绝,但卢老板绞了她的发,他的发!
——他的?
这念头骇得他心头一惊,不愿深想,暗暗握紧拳头。
“我再宽宏,都不该纵容卢老板此次行径。晓笙若真拿我当兄长看,往后即便怕我担心,也不许欺瞒,你知道我情愿担心。”
纪晓笙弯唇一灿。心头又痛起来。
“哥哥……我早这么叫你了,不是么?”都要忘了,他只拿她当妹妹的。
南若临含笑拍拍她手,当卢老板一亮首饰,俊目眯了眯,但也仅止于此。
他性情温厚,不会多作批评,今日所为全是为了晓笙。
按理说,他不容易被触怒,此情此景倒像回到两年前,知悉闻家恶行时……
南若临甩脱杂思,专意看往台上。
接在春晓阁之后上场,第一珠宝铺的首饰是杏花款样,虽然典雅,但与“流云”想比,在格局上硬是输了一截。
经器物局匠师与秋公公提问过,竞赛结果,众人皆选春晓阁。
临接诏令时,纪晓笙深深看向南若临,瞅足了,深吸口气,站出去抖擞精神道:“晓笙愿把所知所学教与器物局,企盼日后皇族饰品能由器物局匠师主掌,不再下放民间珠宝铺,望公公将此愿转呈太后娘娘周知。”
谁也没料到会有此一变,众人哗然纷乱之际,南若临却是半分没辙地会意淡笑。
秋公公细尖着嗓,讶声:“新颖是你们民间铺子的优势,那骨子别出心裁,向来是器物局所缺,姑娘一旦教传,会损失极大生意呀!”
“晓笙知道。但每回选店,各间铺子便相互危害,晓笙爹娘便是于上回竞赛死在同行抢图引起的一场大火里,这回晓笙自己也被缚。多少意外起于人争,晓笙实在不愿再见。愿公公转呈娘娘周知,废除御店制度。”
在场所有铺子东家面色如土,秋公公也注意到了,只暂且说:“咱家会将此提议转呈娘娘。你春晓阁今日接下御店,往后三月一季,得交上十套男女珠宝首饰,可有困难?”
她摇头,顶礼接过,朝皇宫方向拜福高唱;“谢太后娘娘!公公,那就千万拜托了。”
“钦钦。”秋公公抹把汗,招了跟随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宫中人一走,怨声四起,南若临赶忙拉她上车。
“晓笙这举动有些有勇无谋了。”英眸含笑道:“废御店会打乱各家生意;此外珠宝制师重师承、讲辈分,京里师傅的年纪多半比你大,你一人教,会让他们丢脸面,加上只字未提春晓阁其他制师,正是要独任担当之意,往后梁师傅等人要护你,恐怕会被抓着今日事情讽刺挑拨。”
呃,她没想那么多。“那……我请公公别转知娘娘?”
“你想这么做?”
“……不想。御店这事闹得珠宝商号不合,除此外还有酒坊、粮商、布商……我不想爹娘的事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毕竟我有你相助,其他人可不见得有这种好运。”
“你这么说,我倒无法骂你了。也罢,就随你心意去做吧。”
随她?这等大事如此轻易就随她之兴,他就真把她当亲妹在宠?
“万一……万一我说要放把火,把春晓阁烧了呢?”
南若临扬眸,见她情态认真,不禁一哂。
“春晓阁真正的主子姓纪,我的名字只是挂在外头为你挡风遮雨罢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但你不会想抛下梁师傅他们的。何况,春晓阁也算我的心血,于情于理,你不会任意毁之。”
“哥哥当真疼我……”早知道就别答应当义兄妹,瞧他当得多认真!
南若临垂眸。
“以后,会有人比我更疼你。”
她是适嫁的姑娘,他知道,但要亲手送走她,却是种煎熬。
“……你少出门,那些公子自当不认识你,可方才一些老铺子的少东家直瞧着你不放,想来过些天纪家就会有客人,为兄……也得替你准备着了。”
她听着,心里发凉,哀怨垂头绞着十指。
南若临见状,端凝她的容色清温依旧,瞳眸深处却积郁难解,说不出的闷沉。
第4章(1)
麻烦告一段落,纪晓笙也搬回自家;但没过几天,她便又携着包袱往金虎园躲。
孰料,她搬到隔壁,守在门口的那群人也转移阵地。
“纪姑娘,小的是南泽大街黄府的总管黄庆,不知您是否有争于春宵花会时上黄府一趟?或者我们大公子择个时辰过来?”
“谢谢黄总管,晓笙近日没空!”
纪晓笙手里抱着样图,一边狼狈推开迎面而来的众多管事。
“请各位回府告诉主子,纪晓笙谢谢大家厚爱,无事请多光顾春晓阁,有事情找南二爷。”
“小姐!您怎么可以又推到二少爷身上!”红玉嘟嘴,边扶她上车。
其实往昔她都坐轿或步行到店里,但马车跑得比较快。
“唉呀,哥哥有办法啦!”
竞赛过后,果如南若临所料,一些店东将她视为传承珠宝铺的最佳人选,不论在收为制师或媳妇方面都极欲网罗,是以金虎园天天有人等在门口。
尤其时近月尾,她得上锻造房,天天刚走出门得后果便是连众公子都来等门,一声声纪姑娘荡在她脑里幽回不去。
就像现在,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如鬼索魂似……
“晓笙?晓笙?”
“……唔?”头一点,恍然清醒。
南若临端持杯盏,正怀笑看她。
“没睡好?”
想起被环绕的梦境,不禁打个寒颤。“哥哥想点办法吧!妹妹每天像块上好猪肉给人觊觎,出门寸步难行,都要没心思制图了。”
南若临莞尔。“媒婆老上钱庄找我研议你的婚事,我也快受不了。”
“什么?”南钱庄每日进进出出多少人,她还要不要脸面啊!更别说他忙着做事,哪得空!难怪她是制师兼他义妹的身份传开,他便一天比一天晚归。
“可恶!这事不解决,咱俩都不得安宁。其实我嫁不嫁与他们何干?一辈子替春晓阁卖命也是我的事。”
“不成。会有人说我没尽兄长责任,你可别让我担骂名。”
“又不是真有血脉关系。”她摆手,撑着脸道:“唉,哥哥干脆放个风声出去,说我与……与城东李家的三姨娘的远亲的孙子有婚约,唬过他们先。”
“晓笙想的与我差不多。”南若临含笑取来锦盒,一打开,里头全是大红帖子。“这是媒婆送来的生辰八字,从中挑一位,应该就可杜绝纠缠,好过我——拒绝,伤了店东间的和气。”
“啊?咳嗯……不必啦,胡掐一个就好啦!要不对方当真了,要我嫁过去怎办?”
南若临拍拍她头。“你年纪也不小了,女大当嫁,我会挑位适合你的人。”
“适合……”咬咬唇,柳眉垂下来,失望覆满双眼。
都摆明要将她往外送,她还要硬赖着人家吗?还是……真是到了该打住的时候了?
南若临办事向来利落,这回却拖了半个月才挑好挡箭牌,而且还是一个足以让市侩的珠宝商少东全部滚远远儿的对象。
他很认真地在办她的婚事。
“听南公子说,纪姑娘平日消遣是画图?”白秦笑语道。
他是官家才俊,为人正派,嫉恶如仇,说话规规矩矩,与她大刺刺的性子不搭,她心里嘀咕着这人难相处,端笑虚应。
“白公子真清楚,难为您还特意打听过呵。”
“都是令义兄告诉我的,除此外,我也知道姑娘喜欢听戏。”顿一顿道:“戏曲我也略通一二,下回梨园有戏,可否请姑娘共赏,聆闻雅评?”
“雅……”她呆了,哈哈干笑。“哈,白公子对晓笙可能有些误解呢。”
往常某人会把戏班请回家,她无须顾虑,不是豪迈地拍桌叫好,就是忘情爬上椅子喝采;若是觉得闷,头一歪就睡,也不替人留面子,看戏全凭本能,哪来的点评墨水啊!
“误解?敢问是记错哪处?我好纠正过来,以免开罪姑娘啊。”
“嗳,也没什么,就是把我想得太——”
南若临按住她肩头,含笑打断。
“白公子想知道还不容易,晓笙每季忙完,我总会请个戏班来慰劳她,这回请白公子也来,日子就订在十日后,大伙儿一块赏戏,如何?”
白秦看向纪晓笙,因她貌美,一时竟看痴了。
“咳,能再见到纪姑娘,我自然乐意。”
“那好。至于戏码,就选咱兄妹都喜欢的‘七喜救母’,您看如何?”
“南公子决定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