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若临拦下牛穗儿,清目直视,希望她交给他办。
“哼,多事!”牛穗儿撇头,不理猎户,走向自家老爹面前。
南若临才给完银子安抚猎户离开,回头又是一惊。
牛穗儿拿条两端有钩的金绳在牛大夫周身绕了圈扣住。那绳说也奇怪,像活物似由松垮缩成贴服,随人呼息略有松弛,不至死紧,却也绝不能再妄为。
牛大夫还认不出女儿,把她臭骂几回,不久疲乏,声才小下来。
“哼!”牛穗儿掉头回屋,关门落锁。
众人静默,看那女儿走掉,为人父的闹完一场呼呼大睡……
从头至尾纪晓笙都留在原地不动,但光靠听觉,约略就能猜出事态。
蓦地,她面有湿意,一滴、两滴……
“那个……咱们是不是该躲雨啊?”
“铁石,与我把牛大夫搬进小屋吧。”
“是。”
南若临与铁石合力,把不省人事的牛大夫抬进牛穗儿说的茅草屋里,一行人跟着躲入避雨。
“哥哥,我摸摸牛大夫,看他生得啥样子,你不会吃味儿吧?”
“牛大夫老得可以当你爷爷了,我吃什么味。”但在她掌心要贴上去的时候,却叫她用一根指头碰碰就好,别冒犯长辈。
“唔……”牛大夫呜咽,因为纪晓笙摸完,正扯着他眉须。“你干啥子你!”
赶快缩手,怕被咬。“他醒了?”
“醒了。”
“唔?金蛇链只有穗儿会用啦,穗儿又把我捆了呀?对了!穗儿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牛姑娘没事。敢问大夫神智可还清醒?在下好替您松绑。”
“啊……好好,多谢。”见他们一行都像正常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放心了些。“俺知道会被穗儿绑起来就是俺狂症发了,可那原因是啥,你们知道吗?”
南若临皱眉,斟酌犹豫,略有难色。
“还不就是猎——”
“啊啊!”
“干么?红玉铁石你们嚷什么?”
“夫人,那两个字……不宜出口啊。”
“牛大夫现在清醒了不是?那就算想到老婆跟人跑了,应该也能忍啊。何况他咬了那猎户,下回人家找上他,他总不能不知事由吧?”
“俺、俺咬了一个猎、猎……”一听大惊,嘴巴死不肯吐出那两字。
第8章(2)
这绿帽牛大夫果然戴得又痛又恨啊。“您见到带我们来的那位猎户大哥,就啥也不顾地冲去打人,还是我相公阻止,您才没把人杀了呢!”
“俺又、又犯病了……伤了穗儿还不够……唉!诸位帮了俺,有没有啥是俺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听闻大夫医术卓绝,内人眼睛丧明,正想请大夫一救。”
“啊?嗳,俺都说了不是大夫,那是外头人乱传!俺是个种地的,只认识草木,一些人受俺帮忙,胡乱便叫了俺大夫,不能信哪。”
忙和半天,找到的竟是农夫?
南若临挑眉,“京里有人极推崇牛老大夫,您应当不只这本事?”
“俺就真只会这个,除非是有人帮忙诊,告诉俺是哪类症头、需治哪类病症,那俺还能想些可用的草药。那些药一般人都不大知道,有的药性不错,或许是这样才会有人要你们来。”
南若临沉吟。“那可得再找位真正懂医术的大夫。”
纪晓笙悬想,忽道:“老先生听过一位姓卢的大夫吗?”
“卢?唉呀!卢老弟!俺曾与卢老弟结伴同游一年,他那手医术人人说是阎、阎王……怒什么来着?”
总算找齐了!她欣喜接口:“阎王怒么?他厉害到能跟阎王抢命?”
“阎王怒?好像就是这词儿!这也是外头封给他的,至于真假……卢老弟有些病症擅长,有些也没能救活,难说啊。”
“请问卢大夫如今人在何处?”南若临稳脸色,暗暗抓住她。
她回握,忐忑尽现。有救了,她就快有救了!
“卢老弟这时节还在南海捕鱼,到这儿至少得要一个月后。”
南若临微愕。“咳,敢问……卢大夫可是渔夫?”继牛大夫是庄稼汉后,他得接受大夫可能另有所长的事实。
“不不不!卢老弟是真的以看病为业,每年会去南海是要捕一条大鱼,他师父跟他说那鱼的眼骨鳞肺入药能治百毒、破百病,他才想捕条瞧瞧,不过九年来只见过鱼浮水瞪他一眼……”
“哈哈!那鱼是在嘲笑他吧。”她笑倒,软软依在南若临身上。
他扶住她,仍是凛昂。“您说卢大夫一个月后来此,可是每年捕完鱼便会过来?”
“是啊,他每年都要跟我抱怨没捕到鱼。”
“啊?那万一抓到,他还来不来?”她问。
“来!当然来!没人听他炫耀,他光自个儿乐,多无趣哇!你们若是要等他,可先在俺这儿住下,算是报答你们没让俺伤人。不过,俺先说了,俺这儿破屋烂瓦,水要自个儿烧,菜要自个儿种,柴要砍屋后的……”
“没关系,这挺好玩儿。我们自个儿来,牛大夫不必管我们.”
“那就打扰大夫了。”南若临拱手一揖,右臂还挂着个满口应承、养尊处优,啥都不会做的大包袱。
纪大包袱随他动作也跟着点头,却与直起身的他撞在一块,一个摸脑后,一个捂鼻子,还是南若临先会意过来,喊了她的名。
她没事的,不过是撞了一下有点疼,他急什么?
唔,唇上怎么湿湿热热?伸手,却有人更快以袖来拭。
“别碰,是血。”
血?她流鼻血了?
“快去拿俺的川七根!就在屋里,叫穗儿开药阁取一些来!”
铁石闻言疾去。
“头别仰,那脏血吞进肚里不好。俺瞧卢老弟处理过,只要一直捏着鼻骨,血就会慢慢止住,心急没用啊。”
“听到了吧?没事儿。”纪晓笙鼻音浓重,还是笑。
“别说话。”南若临面色凝敛。“红玉,叫铁石快些。”
“啊!”红玉快步走去,才到门口,牛穗儿就不甘不愿地被铁石拉来。
“穗儿!快快快!这位夫人流血了,你快把川七根拿来!”
牛穗儿冷冷瞪过,浑然不觉有啥好救,哼了哼就要走。
铁石张臂横挡,她瞪,目光火辣螫人。
“铁石,不得无礼。”南若临让红玉帮忙接手照料。
纪晓笙也自己捏住鼻子,听见他道:“牛姑娘要如何才肯施药?”
牛穗儿眸里不带同情,瞟过他右袖暗红,又要走。
他一急,扣住她左腕。“姑娘如何才愿意帮忙?”
牛穗儿回头,就见纪晓笙拉住他。
“算了啦,牛大夫说会慢慢止住,她不肯帮忙也没关系。”
“你在流血。”俊朗眉目微痛,他放开牛穗儿,改拂过她粉颊沾到的淡红血痕。“红玉,拧湿布替夫人擦擦。”
“啊,就来。”外头恰有涌泉可用。
“哼。”见红玉真去弄布,牛穗儿撇嘴,转身欲走时南若临又喊来。
“牛姑娘如何才肯帮忙?”
没得命令,铁石没举臂,但依旧挡在门前不移。
这个坚持,后头那个也坚持,牛穗儿烦了。这女人会痛,会流血,但是再痛、流再多血,有比她好好一条腿断了接不回还难受吗?
“不过才几滴血,自己会止住。”
“请姑娘赐药。”南若临依旧一句,定然不肯退让。
牛穗儿略带疯狂吼道:“烦不烦啦!鼻血又不会流一辈子,紧张啥?”
纪晓笙笑,鼻音浓重。“我是他妻子,他舍不得看我流血嘛!你就当日行一善,不好吗?”
“我偏不善!你又怎地?再说夫妻又如何?你哪时被休都不知道,要不等老了也会失宠,再接着便要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
“喂喂,听你年纪颇小,嘴怎么这般坏?就算是脚……唔唔唔……”
南若临替她好好捏住鼻子。“内人口无遮拦,请姑娘莫怪。”
“你俩情意倒好。”冷哼,打定主意为难。“我爹制的川七根不同于一般,是自西南黄地取得,经九蒸九晒,极为珍贵,你要我为了一个小毛病取药,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姑娘请说。”
“好!很好!”真是干脆得气人。“你跪下吧!”
南若临扬眉“这就是姑娘赐药的条件?”
“别理她啊!她不过是见不得人好——”嘴被捂上,熟悉的厚掌要她不要说话,可她哪能让他受辱!
牛穗儿瞪她一眼,骄傲地扬起下巴。“你不是一滴血也舍不得她流吗?那要你跪,应当很容易啊!”
他笑。“是很容易。”从容撩袍,当真跪地。
“你、你……”气煞人!真真气煞人!
南若临尔雅道:“忽来打扰,惹姑娘生气,是我们不对,但我在此也要感谢姑娘。”
牛穗儿跳开,果然是遇到疯子!
“内人眼盲,我要负一半责任。自她失明后我内心煎熬,而今一跪,倒是如愿以偿。”温柔笑笑。“所以……还请姑娘守诺赐药。”
纪晓笙低泣。果然,他仍在懊悔让她画图和刘大夫的事,他怎么那么傻啊!
“呜,哥……”摸不到他,是红玉领她上前几步才触着了他肩头。
南若临仍跪着,牵过她手让她站到跟前,额头轻抵着她肚腹叹气。
“呜呜……”哗啦啦正在下雨。
“你还要看我不是?别哭,保着眼睛。”
“呜呜……”仰面不让泪流出,可鼻血却倒流。“呜呜呜呜……”
“唉。”拿她没办法啊。“穗儿姑娘,劳烦了,药……”
“随你们去!”牛穗儿撇嘴,将药阁钥匙扔下地走人。
牛大夫赶忙去拾。“对不住呀,她性子就这样。俺去配药,你们等会儿。”边往主屋去,边想哪几味药可用。
“方才是撞着才见血,那就要止疼化瘀,除了川七还有啥呢……”
片刻后,吴老御医推荐牛大夫的原因他们总算懂了。纪晓笙与南若临各服下川七与异花混合的药汁,半晌后不但血止,甚至南若临后脑肿处也消失无踪。
“对了,几位既然要留下,有些事得要知道才好。那个……说来惭愧,穗儿的腿是俺妻子离开后,俺初发狂症时伤的,穗儿从此恨极俺,足不出户。俺知道这全是俺的错,不敢要她原谅,不过请各位别提她伤脚,有任何得罪之处就多担待;如果看到她……她对俺吼,就当没看见,千万别数落她,她会更不高兴的。”
是夜,纪晓笙侧卧在丈夫身旁,枕着他臂舒懒道:“牛穗儿很讨厌她爹呢。”
“她年纪小,大了以后便会懂,只是怕会比你难些了悟。”
“怎么扯上我了?”
“一些苦楚,晓笙睡一觉便过,牛姑娘性情却执着,不愿放下,所以才怀恨愤怒。”
“唔……听来好像在损我哪。不过没关系,穗儿比我可怜多了,她六岁就受伤,至今没好,哪像我吵吵闹闹活过十七个年头。”
他笑。“你舍不下世上好玩的事,若真自小眼盲,性子怕也会与现在无异。牛姑娘要有你一半傻气,受的苦会少些。”
“傻……对啦,我就是没心眼,不懂得烦心。不过穗儿受伤,牛老应当也想过要医,他与卢大夫又是朋友……穗儿没好,恐怕就是他们连手试过但仍不行吧?”
弯月唇瞬抿成线。“……你会没事,别多想。”
她嘻嘻笑。“我本就没事儿嘛,要不怎么还躺在你身上压垮你?”
“我不会被压垮。”
“是喔,哥哥能顶天嘛!你在南钱庄跟春晓阁忙惯了,可以后要也那般操劳,眉毛不知会不会像牛老那样呢!红玉说他的眉灰灰白白,树须那样垂下来,看来就是和善老先生的样子,偏偏会突然发脾气……”
“我就算老了,也不会乱发脾气,晓笙不必担心我同牛老一般。”他抚过她眼边,这空洞眼眸,每看一次,绞他心一次。
“你记清了,你的眼睛里,必须装着我。”
“嗯?现在没装着吗?我以为吴御医说眼睛其实还能映出东西,只是里头坏了,我才看不见。”
“它映着,只是现在映出的我是死的,你得让他活起来。”
她心头一颤。到底是说因为她眼有疾,连带他的映影死气沉沉,还是说他哪个地方伤了痛了?
“哥哥别吓我啊,这种玩笑我禁不起的……”她没法照顾他,看不到他哪里在疼啊。
“我不说。”温睇,拉她手到自己面上。“来,你不是能在心里画图吗?你画,我想瞧你怎么画我。以后天天画,就能牢牢记住,连我长多少胡渣子你都能知道。”
“我可没那么厉害。再说了,图在我心里面,你看不见,我看不见,两相无对证,谁知道是画丑了还是画歪了……”
“你想我,怎可能把我画丑。”
她一滞,鼻头好酸。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想他,知道她觉得他模糊,知道她不安,怕要忘却他。
她看不见,但他摸透了她的心,透彻看着她。不必她去见,他会费心让他的身影踏实难抹。
第9章(1)
牛穗儿一人坐在溪边,手里折枝芦苇,百无聊赖地打水。
纪晓笙让红玉扶过去,尽量和颜悦色。“穗儿在赏鱼呀?”
“是或不是你都看不见,问干么?”
纪晓笙脸皮抽了抽,很想把持住长她几岁、为人妻该有的端庄贤淑。
“一个人看鱼不无聊么?我陪你看吧!红玉,看穗儿坐啦,给我找个离她近的位子。”
“是,这在溪边,夫人小心。”仔细注意纪晓笙脚下。
牛穗儿没好气。“何必?你看不见,怎么陪我看鱼?哪些事不适合瞎子做,还用我说吗?”
“唉呀,我可不知道有啥是我不能碰、不能玩的呢。”
“真会逞口舌!走路都要人扶还敢说大话!”
“呵,可我这盲眼人会画画儿呢。昨夜就画了我相公一晚上,画得很好了。”
牛穗儿脸色发青,打死不信。他们夫妻都有问题!脑子坏之类的症头。
“咳嗯,除了这个,我还会捏面,塑成首饰的模样让人照着打造。京里一间珠宝铺的款样就全是我想出来的。春晓阁,有没有听过?”
“春……”讶声,不可思议地看她,旋又硬气道:“这是山里,哪来京里店铺的消息,凭你一人胡说我就要信么?”
“我就知道你不信。红玉,把前几天我在车上塑的捏面拿给穗儿瞧瞧。”
“钦。”
红玉真去取来,木盒一打开,便是各式首饰样型的捏面。
“是春晓阁的没错……所以……还真是瞎子做的?”
“嘿嘿,穗儿好像挺熟春晓阁的东西?我就知道我家相公经营铺子的能力,能让每个姑娘都听过春晓阁。”
“你……你……这哪可能!”凭什么她能摆脱残疾,她却再努力都是困兽?
见纪晓笙笑容怡悦,莫名的烦!
“啊,做什么你?”红玉惊呼,木盒已被抢过。
啪!穗儿摔高一摔,木盒碎裂,捏面也散毁。
“你、你这坏丫头!这是夫人辛苦十来天,重复塑到满意要送回京的!大伙都眼巴巴等着新款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