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合上门,屋里恢复冷清与尴尬。
别人成亲也是如此吗?依例行了礼,就只剩这样呆呆地坐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穆子捷忽然道:“天色不早了,郡主,歇着吧。”
元清十指相缠,双颊兀地红了。她想起方才喜娘进来,给她看了一册春宫图,那上面的小人儿赤裸着身子,着实让她害羞。
其实对于男女之事,她并非一无所知,那些话本小说里常常有些露骨的描写,她半夜读来,心里总扑通扑通地跳着,然而书是书,画是画,让她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男子,终究会感到无所适从。
元清除去繁重的首饰,褪下缀满珠饰的喜服爬到床上,就着一个枕头,蜷缩着躺下。
穆子捷看着她,怔了怔,而后也褪去外衣,睡在床的外侧。
烛火依旧通红明亮,他俩瞪着眼睛,谁也没睡着,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她忽然想起那时候他曾说自己对她并无私念,也不知现在换了这副躯壳,他的心绪有没有发生变化?若有,便说明那时候他只是嫌弃她不够美貌。
她忽然想试一试。
元清轻轻转过身,凝视他的侧颜。他的侧脸极美,鼻尖若山峰一般挺立着,睫毛居然比她还长,像蝴蝶翅膀般微颤。
穆子捷冷不防地道:“郡主这般瞧着微臣,更让微臣拘束了。”
“别的夫妻也似我们这般吗?”元清低声问:“这样睁眼躺到天亮?”
“微臣酒喝多了……”他只答道:“有些倦了……”
元清知道这话只是搪塞她,趁他不备,凑到他颊边猛地轻啄了他一下。
穆子捷霎时愣住。
“郡马,”她问:“如此,会让你有私念吗?”
私念?这个词就像一根刺,戳了戳他的心尖,他的胸膛顿时酸痛起来。
曾经有另一个女子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私念……是他当时拒绝对方的理由,真可笑,为何在伊人已逝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的私念是对谁?
不过今夜的元清让他感到异样,特别是她看他的目光,那澄澈的眼神似曾相识。
是他想多了吧?天底下的女子大概都会有这样的眼神,并不是只有他思念着的那个人才有。他怎么可以将她俩混为一体?她们分明天差地别。
“郡马,我能枕着你的胳膊睡吧?”元清又道:“晚上我时常作恶梦,如此会让我感到安全。”她不容分说地靠了过去。
穆子捷身子僵了又僵,有些不知所措。
他并非第一次接触女子,从前那些烟花之地他确实没有白去,然而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血脉贲张。
不可能,他为何会对憎恶的人产生这样的感觉?这难道不该是爱侣之间才会有的吗?
生平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是一个正人君子,好像连起码的良知也没了,方才还说要替紫芍报仇,一转眼便对杀害她的凶手动了情……
穆子捷脑中一片混乱,突然坐了起来,避到床沿去。
“郡马,你怎么了?”元清故意问:“不舒服吗?”
“微臣有些热,许是喝多了,刚才应该去沐浴的。”他披上外衣,“郡主恕罪。”
“喜娘就守在门外,你若出去,被她看到,明儿得传出闲话了。”元清皱眉。
“只是去泡一泡澡而已。”穆子捷执意道:“微臣会对喜娘解释的。”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间屋子,这里仿佛有洪水猛兽,再多待一刻,他就会被吞噬殆尽。
他已经对不起紫芍了,断不能因为一时意乱情迷,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元清看着执意离去的他,不知该欢喜还是无奈。她明白,碍着紫芍的缘故,他才不肯亲近她。方才故意考验他,他承受住了,然而她心底却变得惆怅。
所以他依旧对她没有私念吗?不论是移魂时还是现在,她都无法引诱他吗?
他们之间的感情扑朔迷离,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明白。所谓的男女之爱,就是如此吗?
元清觉得自己就像在浓雾笼罩的丛林里,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到方向,亦找不到退路……
第十八章 毒害皇上嫁祸他人(1)
三日归宁之期,雅皇后果然守约,替元清举办了盛大的宫宴。
穆夫人心怀妒忌,本来不愿前来参加,但碍于雅皇后之令,不得不从。邢嬷嬷劝了劝她,说将来熙淳郡主嫁给大公子时,只会更加风光,没必要逞一时之气。她觉得这话在理,遂带穆子晏一同入宫来。
冉夫人作为穆子捷的生母,虽封了三品淑人,但地位依旧卑微,所幸雅皇后安排她坐在定远侯右侧,也算给足了她面子。
“皇上驾到——”
萧皇来得比元清想像中早,她刚入座,与雅皇后寒暄了几句,便听到宫人来报。
一群人纷纷跪地行礼,“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萧皇看来兴致不错,“今日家宴,不必拘束。”
雅皇后给元清使了一眼色。
她上前道:“皇上和皇后娘娘慈悲,允元清携郡马入宫,度这三日归宁之期,元清谢主隆恩。”
“你这孩子别说这些客气话,”萧皇道:“从小你就在宫里长大,这儿本就是你的家,就算皇后不开口,朕也打算替你设此宫宴,贺你新婚之喜。”
“多谢皇上,”元清笑道:“郡马在御书房当差也是承蒙皇恩,今日元清特备了一件礼物,想献给皇上。”
“哦?是什么礼物呢?”萧皇颇为好奇,“不过,这个“郡马”是什么称呼?从来只有驸马,哪儿来的郡马?”
“皇上有所不知,这是民间的叫法,便是从驸马衍生而来,郡主的夫君叫郡马,县主的夫君叫县马。”雅皇后代为解释。
“这称呼也太奇怪了,”萧皇哈哈大笑,“郡马还可,县马……着实可乐!”
四周诸人亦笑了起来。
“谁让咱们穆二公子目前没有正式的官职呢,”雅皇后道:“本来该叫仪宾,但听来也不妥当。”
“皇后这话倒是提醒了朕,”萧皇对穆子捷道:“你在御书房当差的这些日子,办事很合朕意,朕决定把你调任吏部,升任侍郎。如何?也算贺你新婚之喜了。”
“臣惶恐,谢皇上隆恩——”穆子捷连忙跪拜。
“这下好了,可算有正式的称呼了,”雅皇后对元清道:“以后称你夫君为“大人”即可。”
定远侯一家又离座谢了恩。
穆夫人满脸不甘的神色,却只能缄默无言。
“对了,元清,方才你说有礼物送给朕?”萧皇问:“什么礼物?快拿出来吧。”
“臣女想献舞一支,以娱圣上。”元清答道。
“献舞?”萧皇颇为高兴,“好啊,很久没看你们小辈们跳舞了。记得从前,你十二、三岁的时候,倒是跟夏和……一同献过舞。”提起故去的夏和公主,他眉心染上伤感之色。
“那便是流萤舞。”元清答道:“当年与夏和一同编的曲,多年不曾跳了。”
“好,好,”他连连点头,“就跳此舞!夏和天上有知,也会贺你新婚之喜的。”
“还请皇上稍候,臣女去换了舞衣来。”
萧皇颔首,她迅速去了,没一会儿便穿了舞衣而来。
此衣长裙曳地,薄纱轻缠,淡淡的水绿色衬得她如瑶池仙子一般,在场诸人皆怔怔地看着她。
元清眉眼余光轻扫,便见穆子捷也是望着她出神。呵,男人终究爱慕美貌的女子,此刻的他还记得要替紫芍报仇吗?娶了郡主能让他光耀门楣、加官晋爵,从前的紫芍能给他什么呢?他终究是一个抵挡不了诱惑的普通人,何况他也从没对紫芍有过任何海誓山盟,从没表明过喜欢她……
“朕有些忘记了,你这流萤舞是因何得名?”
萧皇的问话让她回过神来,她答道:“这本是夏和公主忽生的灵感,记得有一年夏天,臣女与夏和沿着湖沼散步,皓月当空,四下流萤飞舞,那景色极是美丽。夏和公主不仅编了舞曲,还设计了这种特别的舞衣。”
“哦,这舞衣有何独特之处?”萧皇问道。
“皇上,请将四周烛光暗去,自然知晓。”元清微笑。
萧皇对宫人示意,宫人立刻撤了大灯,只剩殿角还燃有一些蜡烛。光线暗下来后,元清身上的一袭舞衣忽然变得流光闪闪,仿佛有千万只萤火虫落在裙摆上,绮丽夺目。
萧皇愣怔,“这是……”
“皇上,这舞衣缀了细碎的夜明珠。”雅皇后在一旁道。
萧皇恍然大悟,众人也不由称绝。
元清向丝竹班子道:“奏乐。”
乐师们轻轻吹起笛子,其间隐约还有琴弦的拨弄,乐曲清泠,仿佛山中水声。
就着这婉约之曲,元清翩翩起舞,长裙翻飞,烟袖轻甩,舞姿如流萤翩跹,看得诸人都呆住了,均没料到她平素端庄娴静,居然还习得如此才艺。
元清在微微的烛光中偷偷瞥了一眼穆子捷,他亦怔坐着,像是沉沦在她的舞步里,久久迷醉。
她心里涌起一丝苦涩,鼻尖有些发酸。
或许这是最后静好的时光了,过了此刻便会一片譁然,她和他之间从来不曾互诉过衷肠,今夜之后便是别离。他们留给彼此最终的记忆,便是这瞬间的美好,她舞姿轻盈动人,他目光深邃炯亮;她举手投足音韵悠长,他顾盼之间皆是赞赏。
虽然她很希望这片刻能延长,然而一曲终有完结时,有着诸多纠葛的过往,也到了该了断的时候。
笛声停歇,她伫足。
“好!”萧皇抚掌,四周亦紧随着响起掌声。
“元清,你这支舞真不错,该叫宫中的伶人也学起来。”萧皇道。
“多谢皇上夸奖。”元清欠身道。
“等你有空的时候就进宫来指点乐坊一二……夏和若知晓,也会高兴的……”萧皇忽然有些气喘,额上渗出汗来。
“皇上,平心静气,”雅皇后发现萧皇有些不对劲,忙安抚道:“一提到夏和,皇上就太过激动。”
“朕……”萧皇也不知怎么了,胸口一阵闷,忽然说不出话来。
“皇上?”雅皇后眉心一蹙,“还好吗?可是气喘的毛病又犯了?”
“朕……朕……”萧皇身子猛地一软,两眼闭起。
诸人纷纷起身,僵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雅皇后厉声叫道:“快!快传太医!”
元清整了整衣裙,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终于落幕了。
萧皇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午时了,太医忙了彻夜,仍守在龙榻边不敢松懈。
他睁开双目,视线模模糊糊的,只隐约瞧见雅皇后立在床侧。
“皇上——”雅皇后哑声道:“皇上可算是无碍了,真是吓死臣妾了……”她两眼红肿,想必是哭了一整晚。
“出什么事了?”萧皇只觉得有些头疼,“朕的老毛病又犯了?”
“并非气喘之症……”雅皇后支支吾吾的,不肯言明。
“到底怎么了?”萧皇蹙眉望着她,“有话直说。”
“许太医,你来说吧。”雅皇后对太医院院判道。
“回皇上,”许院判道:“皇上大概是中了毒。”
“中毒?”萧皇霎时清醒了许多,“哪来的毒?朕怎么会中毒?”
“是边关的噬肺散,”许院判道,“此毒无色无味,常人闻着倒还好,但像皇上这般有气喘症之人,只要嗅到一点儿,或在皮肤上沾上一些,便会中毒。”
“这么说,是专门对朕下的毒?”萧皇一怔,“朕何时中毒的?昨夜宫宴上吗?”
“看来是的。”许院判点头。
“何人这么大的胆子,想毒害朕?”萧皇大怒。
“皇上……”雅皇后低声道:“请太医们暂时退出去吧,臣妾有话要禀报皇上。”
萧皇凝眸,意识到雅皇后要说什么,当下对许院判挥挥手道:“你们下去吧,到门外候着。”
许太医很能看脸色行事,立刻带领下属匆匆退出寝殿。
第十八章 毒害皇上嫁祸他人(2)
萧皇这才对雅皇后道:“说吧。”
“昨夜事发之后,臣妾立刻叫太子查明真相,太子办事得力,倒也查出了个大概。”雅皇后问:“皇上还记得元清那件舞衣吗?”
“流萤舞衣?”萧皇不解,“怎么,那舞衣有问题吗?”
“那舞衣上缀了许多细碎的夜明珠子,”雅皇后解释道:“元清起舞时,碎珠子有好些散落在皇上身边,而那珠子上便沾了噬肺散。”
萧皇皱眉,“怎么会?是谁在元清的舞衣上动了手脚?”
“臣妾该死,”她跪下,“舞衣是臣妾叫尚服局制的,都怪臣妾没能检查清楚。”
“所以是有人想陷害皇后?”萧皇顿时明白为何雅皇后会守在床前彻夜不眠,又主动坦白这一切,应该是想洗脱嫌疑吧。
“臣妾如今是有苦难言,毕竟舞衣是臣妾叫人所制,”雅皇后咬着唇,“但臣妾毒害了皇上,对自己有何好处?虽然这些日子皇上不常到臣妾宫里来,可臣妾也不至于……”
“朕明白,”萧皇点头,“朕并没有怀疑你。”
“皇上明白就好……”雅皇后松口气,“只是定远侯一家怕脱不了干系了。”
“怎么?”萧皇诧异地道:“他家有嫌疑吗?”
“实不相瞒,那夜明珠是臣妾从穆夫人那里得的。”雅皇后轻声道:“定远侯驻守边关多年,这噬肺散又是边关特有的毒药……”
“定远侯一家会害朕?”萧皇有些难以置信,“没道理啊,朕待他家一向不错。”
“臣妾不敢妄言,”雅皇后低下头,“可人心难测,就像北松王爷,谁又能料到他会谋反呢?”
“北松王……”萧皇不由陷入沉思,忽然忆及了什么,问道:“元清的失心症治得如何了?”
“什么?”雅皇后疑惑,“皇上难道怀疑元清?”
萧皇思忖后道:“朕治了她父王的谋反之罪,只怕她心中难免埋怨。”
“从前的事,元清都想不太起来了,”雅皇后有些迟疑,“那天她还特意问臣妾,说她家被抄斩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臣妾看她不像在假装。”
萧皇凝眸。
雅皇后又道:“她父亲谋反,皇上却特赦了她的连坐之罪,她该心怀感激才是,况且皇上是因她的舞衣才中毒,她不会这么傻,做得这般明显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萧皇百思不得其解,“按说,她刚刚新婚,听闻与穆子捷感情也很好,应该不至于犯险……”
“想来她没这么傻吧?”雅皇后摇头,“臣妾以为,不会是元清。”
“现下他们在哪?”萧皇问:“定远侯府那一大家子,还有元清,都在宫里吗?”
“臣妾将他们拘禁在梧桐院,暂时不让他们出宫。”雅皇后答道。
“你让太子去查……”萧皇仿佛猛地想到一个计策,“不,让穆子捷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