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他是穆家的人,事关他的父母及兄长,他才会更卖力。”萧皇道:“况且他是最没有理由谋害朕的人,从小他就不在穆定波的军营里,远离政事,穆定波做什么他一概不知,且他与元清新婚燕尔,正要享受加官晋爵的荣光,断不会来谋害朕。”
“臣妾明白了,这就传话给太子,让他放穆子捷出来辅助查案。”雅皇后答道。
萧皇只觉得胸口还是闷着一口气,昨夜之事发生得太突然,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没有防备便遭了毒手。
他想,这个凶手一定是最让人始料不及的,平素有着温和良顺的模样,所以才会迷了众人的眼。
元清抱膝坐在卧榻上,这两天她除了吃和睡,便是这样坐着,这般被囚禁的情景好像曾经有过。
她想起来了,因为疆绣之事,她也曾被困在这宫中。那次她凭着自己的机敏,让穆家上下摆脱困境,然而这一次穆家就没这么好运了。
她微微而笑,很想知道这个故事会如收场。反正她早就做好了受死的准备,此刻心中一片平静,无所畏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元清有些诧异,终于轮到审问她了吗?然而来者更让她诧异——她看到穆子捷款款走了进来。
他为何行动能这般自由?买通了侍卫吗?不,事关萧皇生死,这不可能……
“郡主。”穆子捷低声道:“微臣奉皇上之命,有些话要来问问郡主。”
元清抬起头来,萧皇差他来的?她听错了吗?萧皇怎会对他如此信任?他也是穆府的一员,定远侯的亲生儿子,萧皇居然会把这个案子交给他来查办……
“大人,”她道:“请坐。”
呵,大人,好生疏的称呼,还不如叫“郡马”,虽然不够正式,但听来好歹还跟她有些关系,而“大人”则像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穆子捷反手将门关上,门外虽有侍卫,可是一点声响也听不到,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只剩夜风在游走。
“郡主,微臣奉命来查此案。”穆子捷道:“若问了什么冒犯郡主的问题,还请郡主见谅。”
“大人懂得如何查案吗?”元清问道:“紫芍姑娘的死因,大人可查清了?”
她话锋一转,让他一怔。
“怎么,说到大人痛处了?”她嘴边带着嘲讽的笑,“紫芍是大人心爱的女子,她死了,大人难道不想知晓当日她与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是失足落水而已。”穆子捷镇定地道:“当日不是有人目睹吗?”
“大人就没怀疑过,是我收买了目睹真相的婢女?”元清笑问道:“倘若是我故意将紫芍姑娘推下水呢?”
穆子捷脸色微变,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坦承。
“大人娶我是为了什么呢?”元清索性一问到底,“富贵荣华吗?”
终于,他忍不住道:“在郡主眼里,子捷便是这样的人吗?”
“否则呢?”元清盯着他,“自己的爱妾死得不明不白,大人一声不吭,转眼就娶了我,紫芍姑娘泉下有知,大概会很伤心失望吧?”
穆子捷深吸一口气,他娶她不过是迫不得已,他只是想报复,然而此刻他只能缄默。
“大人娶了我,新婚之夜却碰也不肯碰我。”元清再度笑道:“若说大人爱我,似乎也不太可信呢。”
“郡主……”他不太明白她为何要提及这些,是想岔开话题,逃避对她的问讯吗?
“当初我失忆时,听闻大人也曾经帮忙翻查我北松王府谋逆一案。”元清道出关键所在,“那桩案子大人也是草草了事……我对大人办案的能力实在怀疑。”
穆子捷凝眸,与她四目相对。
“大人就不曾想过,万一有一天我记起一切,会怨恨大人为何不帮忙帮到底,竟为了娶我,而不顾我北松王府上下数百人的冤屈?”元清将积压在心中的话语全数说出。
“郡主知道了?”穆子捷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她看他的眼神中饱含恨憎,她误以为他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娶她,暗中做了肮脏的交易吧?
不错,他是做了交易,但并非为了什么肮脏的目的,他只是想保全她——保全他从小爱慕的她。
然而一切失控了,背离了初衷,再也不是他设想的模样。
“大人真不知道那日究竟是我要推紫芍姑娘入水,还是她推我的?”她仿佛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再度提起,“若是我推了她,大人可会替她报仇?”
他会吗?他不动声色与她完婚,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紫芍报仇吗?然而这一刻穆子捷却有些不确定,因为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与紫芍十分相似,好几次他在她的眼神里,简直看到了紫芍的影子。
溺水后的她,仿佛又变回了他从小爱慕的那个元清,他承认……他有些不舍,然而他不能对不起紫芍,忘记紫芍。
这些日子他胸中的矛盾与痛楚不能对人言,他不懂自己为何会这般左右动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如今这般卑劣,实在太不像他……
“好像说得有些远了,”好似知道他无从回答,元清又道:“还是来说说宫宴一案吧,大人觉得是我所为吗?”
“郡主舞衣上的夜明珠子沾了毒。”穆子捷道:“皇上差微臣来问一问,毕竟当晚在场的人都有嫌疑。”
“当晚在场的人,不就是定远侯府一家吗?”元清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再怎么查,定远侯府也难逃嫌疑。”
“郡主这话何意?”穆子捷意识到了什么,身形一僵,“难道郡主犹在记恨?不错,北松王府抄斩那日,确实是微臣的父兄领的兵,可皇命难违,郡主该不会……”她不会是故意设计,陷害他们全家吧?
元清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似在回想。她缓缓道:“那晚的情形我都记起来了,我父王他大叫冤枉,求你父兄相救,可是你的父亲却一刀刺进他的胸膛!”说到最后她十分激动。
“北松王爷……不是自刎的?”穆子捷大为惊愕。
“谁跟你说我父王是自刎的?”元清目光锐利地扫向他,“我亲眼所见,还会有假?你父兄若心里没鬼,为何要把我王府上下斩尽杀绝?”
穆子捷只觉得耳际一片轰鸣,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
“一报还一报,”她忽然笑了,悠然道:“现下也该让你们穆府尝尝被冤枉的滋味。”
“所以……宫宴一案,真是郡主所为?”穆子捷听见自己微颤的声音。
“我不会告诉你的。”元清依旧笑道:“不论是我做的,或者不是,我都不会说半个字。不要忘了,我如今是你的妻子,不论我做了什么,你们全家都有连坐之罪,我这条性命并不重要,我也不怕死。”她步步为营,专门等嫁给他之后才对萧皇下手,如此一来,定远侯府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连坐,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个残酷的刑法真是好。
虽然对于眼前的男子她万般不忍,觉得连累了无辜的他,还有一向对她不错的冉夫人,其实她也不愿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但她无可奈何,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要想报血海深仇,须得狠下心肠,哪怕堕入地狱也义无反顾。
她垂下头去,继续抱膝而坐,不再看身边的他一眼,毕竟还是觉得愧疚,无颜再面对他。
第十九章 得知真相认出真身(1)
元清被带到萧皇的面前,然而这是生平第一次,她见了萧皇没有跪拜,亦没有行任何礼仪。她就这样倔强地直直站着,看着萧皇。
萧皇也看着她,问道:“听说你想起了一切?包括北松王府被抄那夜,所有的一切?”
她在夜明珠上沾的毒并不足以让萧皇致命,她知道太医很快就会来救活萧皇。其实她并不打算谋害他,她要害的,从头到尾就只有定远侯一家。
“听说你怨恨穆定波?”萧皇皱眉,“其实你大可在穆府投毒,反正有得是机会,何必入宫犯险?”
呵,那样一来岂不太便宜了?元清摇摇头,她要的是定远侯全家遭陷害,含冤而终的结局,这才算是真正的报复。
她终于开口道:“皇上认定是我?有何证据?”
“朕并没有证据。”萧皇摇头,“你行事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把柄,沾的毒从何而来也查证不到,然而夜明珠是穆夫人的,毒药是穆定波随手就能拿到的——这一切,你设计得天衣无缝。”
她这点智慧,全用在谋划此事上了,自然会做得滴水不露。她微微笑道:“那么皇上为何偏偏怀疑元清呢?因为我那夫君这般说的?别忘了他也姓穆,为了他的父兄,为了他的娘亲不至于被牵连,他大概顾不得我这个妻子了。”
萧皇却道:“你错了,子捷并没有指证你。”
元清一惊,难以置信。
“朕问他此案查得如何,他只下跪向朕请罪,说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眉目。”萧皇道:“你怎么会怀疑是自己的夫君出卖了你呢?”
元清霎时无言以对,姜还是老的辣,原来萧皇一直在套她的话。
“看来朕猜得没错,你果然想起了一切。”萧皇忽然叹息道:“也对,就连你跟夏和的那些遥远的少年往事都记得那样分明,近在咫尺的事,又怎么会全忘了?”
她忍不住失笑,她千般算计,却终究露了破绽。她忘了自己正在假装一个失忆的人,演戏忘了演全套,只会让观众耻笑。
萧皇冷不防地道:“元清,朕不打算追究你的罪责。”
她身形一僵,觉得自己像是失了聪一般,为何这短短一句话,她却听不清楚?
“朕再说一遍,”萧皇又道:“不论你做过什么,朕,都不打算再追究。”
为什么?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幸事?皇上明明在怀疑她,却肯放过她?性子一向阴鸷的皇上,此生从未有过如此行事……是梦吗?她在濒死的一刻,又产生了幻觉?元清相当疑惑。
“朕不想失去穆定波那员大将,为了你株连穆家上下,朕觉得不值得。”
呵,所以是因为穆家的性命更值钱?她居然如此微不足道,纵然不惜牺牲自己,别人却连她这条小命也不稀罕。元清暗恨。
“你以后不要再生事了,你父王的死,与穆家无关。”萧皇凝盯着她,“元清——你的父皇的确想私吞金矿,朕并没有冤枉他。”
撒谎!他在说什么?为何她完全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还要栽赃她的父王?元清辩驳道:“皇上,北松王府并不缺钱,千万两黄金不翼而飞,我父王会把它藏在哪里?”
“崎国人那里。”萧皇却道。
崎国?元清一滞。
“你父王与崎国人勾结,本欲将黄金先藏入崎国,待风平浪静之后再作打算,谁料崎国太子得知了这笔黄金所在,占为己有。”
“我父王不缺钱!”元清叫道:“他没有任何理由做这样的事!”
“你父王亏空国库,需要大笔银两填帐。”萧皇道:“他本做了这个局,以为可以瞒过朕,谁料百密一疏。”
元清的脑袋像被什么钝器击中,好半晌她都反应不过来。
“你也知道,为了夏和之死,我邦与崎国交战,正是需要军费之际。”萧皇感慨道:“朕这么信任你的父王,派他独自去开采金矿,前线开支这么大,将士们等着粮草与弓箭、火药,可你的父王为了一己之利,枉顾国家,他不该死吗?你说,朕该不该治他这个谋反之罪、抄他满门?”
元清用力摇头,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所以定远侯屠斩她全家,是皇上授意的?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报错了仇?
“你要怨,该怨朕才对,”他道:“该找朕报复,而不是为难穆定波一家。”
她不仅报错仇,就连报仇的初衷也错了……假如她的父王并非冤枉,一切咎由自取,她又有何立场报这个仇?元清全身激颤,豆大的泪珠盈眶而出,十指掐进掌心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穆子捷曾经调查过此事,”萧皇缓缓道:“朕叫太子妃转告他,不必再查了。其实朕不怕他查,只不过朕不想再纠结于往事。既然你回来了,又与穆子捷两情相悦,朕便给你们赐婚,让你们去过小日子,这样不好吗?元清,你为何不依不饶,害了你自己,也害了穆子捷……”
她身子不支地晃了晃,勉力才稳住身子,都怪她太过执着吗?没弄清当初的真相就盲目下手,险些把穆子捷拖进万丈深渊。
“依朕看,子捷还是很护着你的,”萧皇叹道:“这次朕命他查案,他显然也怀疑你,但他始终替你说好话。子捷这孩子,终究有副慈悲心肠。”
她狐疑的抬起头来,穆子捷为何要如此?因为害怕被株连吗?因此努力为她开脱?
不,她不该这样猜忌他,事到如今她若还看不清他的为人,就真是糊涂得无可救药了。她该相信他的心地纯良,这么久的朝夕相处,难道还看不明白?
她好傻,真傻,为了复仇,被仇恨迷了眼,就连眼前这般简单的事都认不清……
子捷真的比她好太多,哪怕他知道她刻意陷害他们全家,他也终究体恤她的悲苦,试图隐瞒。
元清只觉得内疚,羞愧得无地自容。
“元清,回去吧,”萧皇道:“朕已放了穆定波一家,你也回你的郡主府去,与穆子捷团聚,今后好好过日子,从前的事你就当全忘了吧。”
她颓丧地垂下头,原来上苍竟如此厚爱她,接二连三给了她重生的机会,那些逝去的过往恍如隔世,唯一给她留下的,只有规劝她对一切宽容以待。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消失,像雪川融化,仿佛侧耳便能听见潺潺流水的声音。
戏台上在唱些什么,穆子捷并不在意。
已是暑热时分,他虽换上薄衫,摇着扇子,吃着冰镇的果子,却依然觉得炎热,心下烦躁得很。
“大人不喜欢这出戏?”一旁的柳娣子笑道:“这出戏可是我特意排的呢,大人也不捧场?”
“柳姊姊这么久没涉足梨园,此番复出,我自然是关注的,”穆子捷道:“只不过没怎么看懂这个故事,还望柳姊姊原谅。”
“大人无心在此,自然看不太懂。”她打趣道:“大人最近与郡主相处如何?”
穆子捷垂眸,并未立刻回答。
“说来,大人与郡主成亲已经一个多月了,”柳娣子问道:“怎么,还是那般尴尬吗?”
呵,他该怎么说呢?虽然他日日回郡主府居住,却不曾与元清见过几面。他有自己的书斋、独立的卧房,元清也有自己的小院,他们简直可以做一对不必打照面就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