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延凝视着娇小娇嫩的她,一时不禁「悲从中来」。「萸娘,你是不是嫌朕年纪大了?」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
「朕就知道你嫌朕比你老……」严延如果说刚刚是随口这么一说,可现在说着说着,还真把自己绕进去了,满心满怀深深的不是滋味起来。
安鱼都给气笑了,小脸一板。「皇上说什么呢,你明明知道我可比你大了八岁——」
「可『现在』朕明明是比你大了八岁——」他苦恼又闷闷地道:「你迟迟不肯接受朕,莫不是嫌朕老牛吃嫩草吧?」
真真是越说越不象话了,她被他闹得头疼,忍不住扬高了声音唤道:「杨公公,请皇上回殿用膳!」
「等等——」
可晚了,下一瞬杨海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窜到皇帝跟前,一脸铁面无情地拱手道:「请皇上移驾回殿用膳,老奴亲自服侍您走好!」
「杨海你——」
杨海老眼皮连撩都不撩一下,「皇上请!」
严延当然不是真怕了杨海这老东西,可他怕万一问责伤了杨海,恐怕萸娘头一个要跟自己翻脸……俊美脸庞神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得悻悻然地对杨海做了个「给朕记住!」的手势,然后怏怏地往外走,还不忘脚步蹭了又蹭,就是巴望着内殿那个狠心的小女人能大发慈悲,转念间留他下来。
不过盼也是白盼,直到他出了披香殿大殿门,被杨海迫不及待地关门落栓隔绝在外,也等不来安鱼的一声「且慢!」
胡公公在殿外徘徊,一看到自家圣上那副熟悉的倒霉孩子的模样,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提着宫灯上前。
「皇上,您……用膳了吗?」
「朕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用过膳了吗?」他重重哼了一声。
——糟,恰巧一脚捅进马蜂窝了!
胡公公当下真想掮自己这张不会来事的臭嘴,这时也不免再度羡慕起自家干爹杨海的威风……做太监能做到这等规格,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回吧。」严延叹了口气,「今晚朕要吃豆子。」
「豆子?」胡公公懵了。
「对,朕要吃豆子,什么大豆、绿豆、赤豆——」严延咬牙切齿,长臂扬高在空中握拳一挥。「让御厨做一席全豆大宴来……朕就不信,朕今天偏吃不上豆子!」
……圣上喂,您老今儿个又是跟什么耗上了?
胡公公只觉心好累,因为皇帝龙威太难捉摸,底下人服侍起来有时候很绝望的呀!
而杨海成功驱逐……嗯,是恭送皇帝之后,凯旋归来回到内殿,立刻老脸堆欢,眉开眼笑地道:「娘娘,老奴今天把上好的灵芝全拿回披香殿进库了,还先让人细细炖了一砂锅的灵芝乌鸡汤,最是养人的,您用晚膳的时候可得多喝两碗,就当给老奴点面子好不?」
安鱼眼神温暖而感动,歉然地道:「又让你费心了……不过往后万万不必再如此操劳,我现在身子虽弱,却比以前好得多多了,不必用什么大补之物,平时吃的新鲜菜蔬鱼肉的就很好。」
「老奴自知娘娘您是勤省自苦惯的,可今时不同往日,有老奴在,还有老奴的徒子徒孙,是再不会让您吃上半点子不舒心了。」
安鱼自然知道杨海指的是当年她病后,贵妃在皇上跟前送了无数珍贵滋补吃食到未央宫,可背地里却做了不少令人有苦难言的肮脏手段。
比如上好的碧玉粳米里,偏有混进一两颗小砂砾,叫人一吃进嘴里硌个正着,可待吐出时,都成了粉末,也没处说去……
诸如此例,举不胜举。
杨海那时一方面为她的重病操心得焦头烂额,还得边弹压未央宫底下某些蠢蠢欲动、生出异心的奴才……
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待皇后薨逝后,杨海到了皇陵守陵三年,日日夜夜一点点一滴滴地慢慢回想、掰碎了,才渐渐明白过来。
而今老天有眼,教娘娘能再转生回宫,这次杨海就算拼尽老命也要使出浑身解数,牢牢护得娘娘连根发丝儿都不能掉!
至于皇上,哼哼,谁还寄望他「老人家」?
——搂着他的贵妃一边儿凉快去吧!
「杨海,谢谢你。」她心头热腾腾暖洋洋,柔声道。
杨海眼圈儿一热,忍不住偷偷擦泪。「娘娘,恕老奴说句大逆不道该打嘴巴子的,可娘娘您不只是老奴的主子,在老奴的心中,更像是老奴的孙女儿……老奴虽是个半残的阉人,可这颗疼爱小孙女儿的心思,是跟全天下的祖辈儿都一样的……」
「我知道的。」安鱼鼻端红红,轻声地道:「当年我已是被父族抛弃的弃子,这才进宫来填了这个摇摇欲坠如风中之烛的太子妃之位,可自我入东宫以来,若不是有你护持着,我和太子也不可能那般幸运,次次都躲过算计……」
「不,娘娘,是您自己护持了太子,护持了老奴和整个东宫。」
好几回,先皇在皇贵妃的枕边风下,勃然大怒要打杀他们这些东宫里伺候的奴才,甚至生起了废太子的心思,可每每都是太子妃脱簪待罪,大雪天跪在金銮殿外长阶上。
太子妃素来有温良之名,从没有不当之过,先皇又怕御史诤言啰嗦,最后只得让太子妃回东宫闭守自省,风波草草落幕。
就是这么几次折腾下来,太子妃身子骨就渐不好了……
否则便是皇上再怎么大阵仗地迎娶贵妃,娘娘虽然大受打击,可也不至于凤体会那么快就垮了下来,以至于几个月间缠绵病榻,最后撒手人寰。
眼看着杨海说着说着又要掉眼泪,安鱼忙宽慰道:「那些事儿都过去了,现下咱们都好好儿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哎,哎,娘娘说得是。」杨海破涕为笑,抹了眼睛,随即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虽说如今后宫中馈看似掌握在贵妃手中,然这六局二十四司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各方的势力,贵妃娘娘这三年来也只能摸上个边儿呢,真正的好东西,也不是她想弄就弄得来的。」
毕竟是小家小户又,一朝得志,还真把所有人都当傻子了?
当年如不是有皇上为贵妃撑腰,她又如何能一进宫就插旗尚食局,安下人马,处处刁难娘娘?
提及乐正贵妃,安鱼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不愿再回想旧事。
「我明白公公一片护我之心,我如今只想稳稳当当的过完这五年,只要熬到出宫之日,届时谁风光谁落魄,当权的是贵妃还是旁个,就更不是我在意的事儿了。」
「出宫好,这皇宫谁爱住谁住去,咱们偏不稀罕。」杨海兴致勃勃地咧嘴傻乐。「老奴是一定要跟着出宫伺候娘娘的,老奴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金银之物——」
「杨公公……」
「娘娘不用说服老奴了,老奴心意已决。」
安鱼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却精神抖擞的老人家,一时之间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劝才好了。
在皇宫落钥前出宫回到乐正府的乐正夫人神情复杂而不安,有些苍白有些发青。
乐正尚书已经在书房等着她,一见她回来,忍不住蹙眉问:「娘娘让你进宫去,可是吩咐了什么?娘娘早前带话让老夫命人去暗查武定侯府和安府之事,她这是想做什么?」
乐正夫人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嗫嚅了一下。
「夫人,娘娘究竟是什么个意思?你倒是快说呀!」乐正尚书有些急了,脸也拉了下来。
「娘娘说……」乐正夫人颤抖地用手绢掩住了嘴,气色灰败。「咱们儿媳妇产后失调……怕是不……不久人世……」
「胡说!什么产后失——」乐正尚书猛地一惊,可久历朝政宦海生涯的他,几乎是刹那间就悟了,神情严肃紧绷起来。「娘娘要志儿再娶新妇?是哪家?」
「武定侯府嫡长千金,徐湘。」乐正夫人想起素来贤淑孝顺的儿媳,心嵩儿阵阵酸楚难受,尤其是她的大孙子,刚刚不满四个月,竟然就得面临母子生离死别之痛……
就算是为了他的嫡亲姑母,这也着实教人难以接受啊!
乐正尚书面色陷入沉吟,半晌始终未开口。
「老爷,」乐正夫人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怯怯地争取道:「娘娘见安婕妤如今新宠有加,又忧心至今尚未有妊,这才一时想左了,可儿媳是关御史千金,自嫁入我乐正府中,孝敬公婆操持家务相夫育子,从无有一丝过错,妾身实在是不忍心——」
「娘娘说得对!」乐正尚书深吸了一口气,「看来,现下我乐正府确实不能再隐忍,也没有方寸余地可再退让了,皇上权柄在握,原来就打压我等一干外戚老臣,责怪我等处处掣肘。如今这般大动作盛宠安婕妤,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可就算如此,为何非得与武定侯府联姻不可?」乐正夫人忍不住道,「武定侯府如今尚在丁忧之中,这时机也不对啊!」
「不,」乐正尚书眼底精光毕露。「现在确实是最恰当之时,禄郡王府尚且赶着百日内和武定侯府完成亲事,看中的想必也是武定侯背后那百年武家深不可测的人脉与底蕴……无论如何,自保是足够了。」
「老爷?」乐正夫人听不大明白,迟疑道:「可就算如此,武定侯府有安捷妤这样的嫡亲外甥女在宫中备受宠爱,又如何愿意与我乐正家再联姻,引起安婕妤不快?」
「想必娘娘先时让人查清这两家纠葛后,就是相中了武定侯夫人和安家几乎已是撕破脸这点,武定侯夫人绝不会坐视安婕妤坐大……」乐正尚书抚了胡须,眼神幽深。「况且武定侯幼女貌美且慧,听说栽培得琴棋书画惊才艳艳,若说没有日后送进宫中争宠之意,怕是谁也不会信。」
乐正夫人听了越发担忧。「那咱们乐正家就更不该和武定侯府扯上干系了,若是此女进宫,武f侯定会倾全府之力扶助她青云直上,甚至剑指后位……届时岂不是又为咱们娘娘带来了另一个心腹大患?」
乐正尚书不自禁笑了,老谋深算地道:「徐家长女和幼女向来争锋不和,若长女为我乐正府少夫人,你说她会愿意亲眼看见自己的妹妹成为皇上宠妃,永远高高压过了自己一头吗?」
「这……」
「夫人哪,这步棋一下,当中就多了无数机关可摆弄盘活。」乐正尚书抚须大乐,老怀甚慰。「驱狼吞虎,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娘娘……这是终于长大了,且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啊!」
乐正夫人闻言自然欣慰,然而一想到儿媳这头,不免又迟疑了一下。
「罢了,儿媳那里,我自会交给志儿去办。」乐正尚书轻描淡写地道:「男儿功名利禄光宗耀祖为重,世上女子多得是,至多届时让志儿多纳几色美妾宽一宽心也就是了。」
乐正夫人心头一凛,刹那间不禁也生起了股兔死狐悲的寒意刺骨……
第8章(1)
武定侯府
正检视着聘礼单子的武定侯夫人满脸喜孜孜,嘴角上扬。只一想到半个月后就能风风光光把郡主儿媳迎娶进府,圆了她的心愿,在徐氏这个小姑太太面前扬眉吐气一遭,她就乐得合不拢嘴。
一旁的徐玥看着母亲这连遮掩都懒怠的喜悦,不禁秀眉轻蹙,隐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出言提醒。「娘,如今全府上下仍然为祖母守孝中,纵然自古热孝之内办喜皆有先例,可咱们侯府树大招风,外头都看着,还是低调为上。」
「玥儿,娘何尝不知?可郡主娘娘下嫁我侯府是莫大光荣,便是冲着禄郡王府的脸面,咱们侯府也不能失了礼。」武定侯夫人笑道:「没事儿的,娘心里有数。」
徐玥神情有些阴郁,而后借词累了便离开主院,回到自己的寝阁。
「二小姐,」贴身丫鬟端茶上来,忍不住有些不平地道:「恕婢子多嘴,今日见夫人那聘礼单子上,有几样奇珍异宝都是当年太夫人指名要留给您做嫁妆的,却被夫人全添到给郡主的聘礼里头——」
徐玥神色淡然道:「母亲现在一意孤行,父亲沉溺哀思,又是从不管内院事。大兄虽有一身才华武艺,惜一味愚孝,争不过娘亲,又放不下安表妹,自那日起,脸上便再没了个笑模样……可叹自从祖母仙逝后,武定侯府气数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贴身丫鬟听得心下恻然,不免也担忧了起来。「二小姐,那您……」
「侯府精心教养我这么多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为徐家光耀门楣,我自然不会辜负爹娘的期望……罢了,那几样奇珍异宝,原不过也只是身外物而已。」徐玥向来聪慧过人,骨子里更有一股不甘雌伏的骄娇傲气,虽然眼下是时不我予,然孙辈守孝只需一载,届时一出孝,她还是会按照原定的路子往上走。
勋贵士族培养出的女孩儿,向来被视为家族中最有价值的珍宝之一,上可奉君王,下可为联姻,可不比族中优秀子弟的重要性低。
想那鱼姊儿不过是五品文官女,一入宫就已得受封婕妤,自己出身一等勋爵武定侯府,若是入了宫,品级位分自然是远远胜过她的。
何况鱼姊儿自幼被姑父姑母娇惯太过,向来样样无心精习,无论是诗画女红,或是管家看帐,几乎无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再论美貌……鱼姊儿不过是清秀之姿,又如何能同自己相比?
现在,她只要撑过这一年守孝,好好把母亲给稳住了,不再叫武定侯府有一丝半点不好的风声传出去。
至于这位未来的郡主嫂嫂对她而言究竟是否为帮助,恐怕端看皇上日后对禄郡王府是个什么想法了。
徐玥面露深思,纤细指尖轻轻地在茶碗沿滑过。
只不过此次偶然听闻母亲提起,长乐宫那头下了钧旨让禄郡王妃和郡主、几位诰命夫人当中还包含了娘亲,过几日齐齐进宫晋见贵妃,她总觉得,从中嗅到了丝阴谋算计的气息……
长乐宫内,温雅清丽如画中仙的贵妃乐正婥笑语嫣然地同一众嫔妃与贵妇们谈天,忽然礼部左尚书夫人「咦」了一声。
「贵妃娘娘,老身斗胆敢问一句,怎地今日不见安婕妤?」
乐正婥一顿,不着痕迹地瞥了隐约一僵的武定侯夫人,笑道:「原来尚书夫人和安婕妤有旧吗?」
「回贵妃娘娘的话,老身昔日曾与安婕妤有一面之缘,徐侍郎夫人听说去岁便病病恹恹的,如今已搬挪到京外的小汤泉别院休养……」礼部左尚书夫人叹息。「安婕妤想必在深宫之中,也是极想其母的,恰好老身今日得蒙娘娘恩召入宫,便也恳请娘娘请安婕妤前来长乐宫一会,老身帮忙安婕妤传几句话回去给徐侍郎夫人,也好一安病中之人的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