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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请君回头望 page 12 作者:蔡小雀

  「娘娘?」贴身宫女有些不放心地道:「贵妃的赏赐,下回请安之时若不配戴着去长乐宫,恐怕会被贵妃误会您的。」

  「贵妃想要拉拢人,单只靠这区区的一盘金橘和翡翠头面,就想叫人为她出头冲锋陷阵,呵,当本宫在薛家没看过好东西吗?」薛昭容擦拭着自己心爱的软鞭,似笑非笑。「也就小门小户,才会以为这等物什有什么了不得的。」

  「娘娘,提防隔墙有耳啊……」贴身宫女脸色微变,小声提醒。

  「怕什么?」薛昭容笑吟吟,倏地一抖腕,手中软鞭如灵蛇般飞快窜出又收回。「本宫身后有的是靠山呢!」

  贴身宫女自幼服侍她长大,又是薛家精心培植出的得力助手,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意指为何,只好笑着摇了摇头,领命把那副价值千金的翡翠头面压在箱底闲置。

  而自从新人入宫后,却始终未能得皇上召寝,后宫中的旧人自然是个个如释重负又忍不住一脸看笑话,偶然御花园中、荡金湖边遇见了,免不了一阵酸言酸语地嘲笑。

  新进宫的年轻美人们个个战斗力犹弱,不免三言两语就被刺激得泪眼汪汪,可位分不如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回去关门偷哭。

  这一头的旧人讽刺消遣完了人后,再转一想,皇上没召寝新人,可也没召寝咱们这些旧人啊!

  这大半年来,皇上本就极少涉足后宫,就算是去,也只是去长乐宫……后宫嫔妃本就幽怨冲天,可碍于咱们皇上可不是吃素的,除了对贵妃以外,从来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柔情密意的风流公子,所以尽管嫔妃们内心哀怨至深,也只能把苦往肚里吞。

  后宫这番热闹风云,却传不进披香殿,也干扰不了安鱼。

  除却严延早就命人把披香殿保护得铁桶一般,不说任何纷扰或找事的人进不去了,常常连皇帝本人都差点进不去……呃,十次里总有六次不能得逞,因为杨海一人站在殿门口足以完胜一切。

  「你这老家伙,朕以前怎么都不知道你原来这般难缠?」

  这天午后,下了朝匆匆把繁重奏折飞快批阅了大半的严延,还是忍不住心痒痒的又往披香殿来了。

  可杨海看着敦厚的老脸笑咪咪,说出的话却能惹得人跳脚。「多谢皇上金口夸奖,老奴自该更加倍努力做好这看门人,才能回报皇上与娘娘恩德于万一。」

  「少同朕抬杠了。」他没好气地道:「朕今天是来邀萸娘去赏雪景的。」

  「回皇上的话,天太冷,我家娘娘畏寒,不想出门。」

  严延俊美的脸庞都快气歪了。

  一旁从头到尾乖乖撑着伞为皇帝遮雪的胡公公满眼羡慕,喔唷,奴才也好想有这种底气这种霸气这样对皇上说话呀,但,奴才……咳,没种!

  半晌后,终究是鼠延先低头了,叹了口气道:「杨海,朕也怕冻着了她,那这样吧,朕命人做了好些冰灯,总可以送进去给她赏玩吧?」

  「老奴代娘娘谢过皇上了。」杨海微微躬身一揖。

  严延连忙侧过身对胡公公使了个眼色,胡公公眼巧心灵手快,一把上前热情至极地勾揽住了杨海就往外拉——

  「干爹……干爹,您还记得小胡子吗?」

  「你、你这小兔崽子想干什么?皇上?皇上您不能进去!」

  可年轻力壮身手矫健的严延早就一闪窜进半开的殿门里去了,不忘回头抛给气急败坏的杨海一个得意洋洋的亮晶晶眼神。

  这幕,熟悉得令闻声披氅出来的安鱼看得呆怔。

  刹那间,依稀彷佛,她好似又看见了当年瘦弱却神采奕奕的美少年钻过狗洞,兴奋地挥着手上桑皮纸裹着的包子,得意又喜悦地对着她轻喊道——

  「萸娘姊姊,别怕,阿延给你送吃的来了!」

  「哼哼,皇贵妃那个老妖婆胡乱寻衅罚你禁足,还让人三日不准送水米进来,她当孤当真势单力薄没法子了……做她的春秋大头梦!」

  「萸娘姊姊快来吃,热腾腾刚出笼的大肉包子呢!」

  前生的记忆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片片段段,明媚夺目,鲜艳欢悦。她眼眶发热,鼻端不知不觉渐渐酸楚了起来。

  阿延……

  是啊,她怎么也给忘了,阿延真的也待萸娘姊姊很好、很好的。

  一颗泪珠无声息地滑落颊,安鱼指尖冰凉而微颤地擦拭去了,胸口紧绞,心头一片茫然……

  她怎么会自私至此,只为他不能将自己视若结发夫妻,不能给予她男女情爱,就挟着怨恨到死也不愿谅解他,甚至不想见他哪怕再多一眼?

  ——我爱你,应当只是我自己的事。

  「萸娘,你、你怎么哭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楚了面前高大却瞬间笑容不见转为满满忧虑心疼的严延,这一刻,牢牢扣住两世,彷佛已铜绿锈蚀了的死结,倏然松解开了。

  「我没事。」她轻轻地开口。

  「怎么可能没事?你总爱说没事,可明明就有事,你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以前小,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是大阙真真正正的皇帝,是你可以依靠的丈夫,你难道就不能多依靠我一些,让我多照顾你一些吗?」他气极了,激动得深邃的凤眸都闪动着泪光。

  她仰头望着他气呼呼又受伤又难过的神情,眼眶又红了,踮高了足尖,小手抬起轻抚摸过他浓眉斜飞的好看眉毛——

  他霎时愣住了!

  这动作……

  「阿延别生气,都是姊姊不好。」她柔声地说着……他已然睽违三年之久的,无比熟悉又深深怀念眷恋的哄慰话儿。

  他低头看着她,手颤抖得厉害,猛地捉握住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自己掌心里,想微笑,想开口唤她,抑不住的男儿热泪已然滚滚而下。

  「我的萸娘!」

  她被他抱得好紧、好紧,紧到她浑身骨头都疼了,可感觉到颈项边那迅速扩大开来的灼热濡湿,她心软得一塌胡涂,只能放柔了身子,任由他箍拥着。

  安鱼温柔地拍抚着他坚实宽厚的后背,眉眼暖暖,声如呢喃。「阿延啊,姊姊不怨你了,也不替我自己可怜了。」

  他长长睫毛犹沾着泪,抬起身来,低头呆呆地看着她。

  「是,我是薄萸娘。」她对上他的目光,释然一笑。「虽不知为何撒手西归后,再睁开眼,我就成了现在的安鱼。」

  「朕就知道是你,」他又哽咽了,眼睛却发亮。「我就知道,是你!」

  她笑了,喟叹。「我们前一段是有名分惜是无缘分,十四年相依相伴,最后才落得个双雁离散各自分飞,如今上苍垂怜叫我能再回来,许是就是让我解开这个心结和情劫,也叫我回来告诉你一声,我很好,我也不恨你了,往后,你我各自好好儿的,就好。」

  严延满眼狂喜傻傻笑着,听着,忽然越听越不对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僵硬的看着她。

  「你现下也看见了我已是安家女,」她平静地回视他,「薄家和前生宫中的一切于我已如浮云,你如今也能放下执念——」

  他心口一痛,脸色变了。「你这是想跟我划清界线?」

  「是各自珍重。」她笑笑,云淡风轻。

  严延好半晌没有说话,身上的气息却瞬间变得阴郁危险,她可以感觉到环拥着自己的臂弯紧绷且隐含盛怒,不由无声低喟,小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他不愿放手,神情严峻,半点笑意不存,低头牢牢盯着她。「你今日跟朕摊牌,就是为了劝朕从此与你桥归桥路归路?」

  安鱼向来熟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现在定然是怒大了,可他们之间有些事、有些话不说清楚,不代表它便不存在。

  「阿延,现在你是一国之君,首要之务便是治理好大阙,让百姓安居乐业,朝政清明,四夷来归。」她顿了顿,睫毛低垂。「再有,便是尽快择淑媛,广延皇嗣……」

  「朕的太子,唯有你能诞育。」他脸色铁青语气强硬。「你是朕唯一的皇后——元后!」

  她眼神也冷淡了下来,只觉此时再争论这个,何等荒谬。

  方才的温情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异常紧绷凝滞……甚至有一丝对峙。

  「皇上说笑了。」她眉心微蹙,意兴阑珊地道:「臣妾如今身分是安婕妤,这皇后之说,日后还请皇上莫再提了,以免引发轩然大波,惹人非议。」

  「朕日后还是会把原就属于你的位置还给你的。」严延心一软,以为她是在恼自己只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婕妤位分。「若依朕的本心,当初就想下旨封你为后,重新以皇后之礼盛大迎娶你回宫,然安侍郎品阶确实是低了些,朕怕如此厚宠,反而让安家生受不得,所以——」

  「皇上多心了。」她神情淡然。「安家没有那等野心做外戚,安鱼也当不起这顶凤冠之重……皇上也别忘了,你我有五年之约,五年后,便放我出宫,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跃的。」

  严延一窒,急道:「你、你既然已与朕相认了,怎么还心心念念着要出宫?萸娘姊姊,你当真不要阿延了吗?」

  她目光飘忽地望向满院的照水紫梅,笑意清淡。「阿延,咱们都说好了的,否则当时我便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再踏入皇宫一步。」

  他呼吸灼重了起来,咬牙道:「你就这么厌恶这个皇宫……还是你根本就是厌恶朕?」

  「皇上,」她想叹气。「如若我厌恶你,便至死也不会同你相认。」

  「那你为何——」

  「阿延,我们从头至尾就没有真正做夫妻的缘分,」她轻轻地开口,「去了的人,过了的事,再多所纠缠,也只是徒增纷扰。」

  「萸娘,可朕在你……」他心一酸,声音哽了哽,好不容易才稳住声调说话。「之后,朕心空了大半,像是也跟着去了半条命,浑沌迷茫了三年,才终于幡然醒悟到,朕是爱你的——是一个男人心悦一个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种心动和念想,而不仅只是姊弟亲情。」

  安鱼听着他低沉瘠哑得近乎呓语的倾诉,神情微微感伤,却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抑或喜极而泣的感动。

  「皇上,那只是您的错觉。」她顿了顿,侧首淡淡一笑。「十四年的相濡以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你以前不曾爱上我,后来有了贵妃,更不可能会爱上我,臣妾都明白的。」

  他一下急得脸色发白,忙辩驳。「不是这样的,朕当初、当初和贵妃——」

  「您别慌,我懂的。」她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任性的孩子般,慈悯而温柔地包容着他的暴躁懊恼跳脚。「别担心,你我既已相认,我便不会现在就走,你日后若想来找姊姊说说话,姊姊都在这披香殿,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严延满心满怀满口都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苦涩。

  他现在终于尝到了那种「我把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深深抑郁想仰天长啸撕吼的无奈感!

  第7章(1)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春暖花开,严延每每夜深徘徊披香殿外门口,望着里头宫灯晕黄暖亮,而后渐渐熄灯,窗纱后人影不见……

  他闷得心口发涩,修长身形在殿门边一杵就是一两个时辰,最后还是提不起勇气踏进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扳住她的肩头猛甩摇一顿,把她满眼的平静与恬淡和无悲无喜全部摇落一空!

  他要她眼里还有他,要她重新恋慕怜惜宠溺地看着自己,就是不要这么……这么该死的慈祥!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

  严延额头抵靠在殿门边,低低地长叹了一口气,自然,是该怪他自己的。

  昔年她心里的人是他,他却不知自己心里真正装着的人是谁,才会把对乐正焯容貌笑语的那一刹惊艳,当成了一生的心动所在。

  可现如今,她历经生死,大澈大悟,把他看淡放下了,可他呢?

  「朕这都是活该!」他握拳在门柱边重重一捶,拳头指节乍然暴起的剧痛还远远比不上胸口左侧绞拧紧缠如藤的巨疼……

  落在后头恭敬侍立的胡公公见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多劝。

  只得乖乖儿地等着皇上自己站甘愿了,最后伺候着神情落寞身影寂寥的皇上,转身离开披香殿。

  唉,没有谁比他这个奴才更加明白,自半个月前从披香殿失魂落魄离开的皇上,一回到寝殿就命人搬来了一大坛子的酒,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内殿深深,金黄蟠龙帏幕后,隐隐透来破碎如受伤困兽的呜咽声……

  然而天未亮,上朝时辰一到,待那个高大身影破帷幕而出,再不见前一夜的樵悴痛楚狼狈,只余眼下微微有暗青之色,待梳洗过后,龙袍一着身,冕冠一戴,又是丰神俊朗威仪赫赫的年轻帝王。

  胡公公虽不知个中细节情由,却也不免因为心疼皇上,有点嘀咕干爹杨海这也太铁面无情了——胡公公还以为又是自家干爹胆子奇肥无比的请皇上吃闭门羹呢!

  本就是一笔乱帐,偏在此时,新进的莺莺燕燕嫔妃们时不时想在御花园或皇宫各处跟皇帝制造偶遇……

  今儿一个在湖畔弹琴的,明儿一个在榭台上起舞的,还有弄箫的,吹笛的,把皇宫搞得跟戏园子似的,最后惹火了严延,把人通通往长乐宫扔!

  如今掌管后宫中馈的是乐正贵妃,这事儿她不管,谁管?

  乐正婥往常都是温柔贤德雍容大度的做派,这次是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这些新进嫔妃身后都有朝政上大大小小势力,乐正婥虽然不惧,却也不想平白无故给自己惹来了一身腥,让嫔妃们有借口联合一气和她作对。

  可有皇帝看着,她也不能再故作大度事事宽容,以免皇帝误以为她没有母仪天下决断理事的能力。

  乐正婥本就因皇帝这些时日对自己的冷淡疏远不上心而忧虑,再加上披香殿那个荣宠耀眼太过的安婕妤,简直是扎在她心头上的一根新刺……

  如同这一日晌午,她连午膳都还没能好好儿用,就得被迫坐在长乐宫上首鸾鸟盘花榻上,神色微阴,半支着鬓角,听着下首那些哭哭啼啼连声喊冤的新进嫔妃闹得人头疼。

  吵吵吵,就没一个是有用的东西!

  「够了!」她坐正身子,目光冷峻而厌恶,看得底下一群青春娇艳环肥燕瘦的嫔妃不约而同吓呆了脸,乐正婥有一刹那心下大快。

  都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小贱人,还真以为进了宫就能夺了她的宠吗?

  可瞧瞧,皇上把这群小蹄子都交给她发落,足可见在皇上眼中,这些新人也不过是和朝臣间角力后的小小妥协罢了,不过是给这些个老臣点面子,这才收了他们府中的女儿进宫烫个金字儿,和皇家沾点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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