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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请君回头望 page 1 作者:蔡小雀

  楔子

  她亲手养大了她的夫君。

  五岁的太子,十三岁的太子妃,在端华富丽至高无上的皇宫里,却一步步走得甚是艰辛。

  深宫危机四伏,东宫风雨飘摇,薄萸娘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和憨勇,护着守着保着身后那个颤抖的小小身躯,一天天,一年年,幸得老天垂怜,居然也在阴谋诡计刀光剑影中拼杀出了一条生路。

  不是她多么精明厉害,也不是她拥有来自宫外的强大外戚靠山,薄萸娘依恃的不过是一个字——忍。

  忍胯下之辱,忍讥笑怒骂,忍用度克扣,忍叵测算计……

  一个懦弱的平民太子妃,一个黄口小儿太子,在厮杀激烈的成年皇子们心中,亦不过是虚占着名头,只随意一挥手便能撸下来的牌子罢了。

  ……整整十四年啊!

  期间殚精竭虑、心惊胆颤,种种不堪,万千苦楚,无人能说。

  终于,在她二十七岁这一年,亲眼见证稚嫩漂亮、依恋信赖的小太子,渐渐长成清俊威严、机谋深沉的少年天子。

  他登基的那一日,她满心激荡,热泪纵横,恍似再看不清前景……

  只觉便是这一刻立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当晚,温婉尊贵却因忧虑与筹谋而提前衰老得掩不住眼角沧桑年岁痕迹的皇后,和高大英逸飞扬挺拔的年轻帝王并坐在宣室殿内的龙榻上,一室大红喜意洋洋,温暖宁馨。

  她心跳得很急很快,手足无措,耳朵发烫……

  今朝是他正式登基大典日,也是他俩正式圆房龙凤合和夜。

  薄萸娘羞涩又慌乱,既感深深喜悦又惶惶不安。

  她的夫君正是年轻力壮犹如旭日东升,可她在女子之中已属大龄,青春褪逝,便是他眼神温柔眷恋孺慕如故,她却有些害怕……亦有一丝止不住的自惭形秽。

  「皇上……」她喉头发干,努力鼓起勇气,娇羞轻声开口。

  「萸娘姊姊,朕心悦上了一个女子,她,是朕平生所见最温柔良善的好姑娘,便是你瞧见了也定然会很喜欢的。」少年天子双颊微红,深邃清亮眸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激动喜悦。

  薄萸娘呆呆地仰望着他。

  「萸娘姊姊,朕想要迎她进宫,封为贵妃。你身子也不好,日后宫中中馈庶务便交由她来打理,姊姊安心将养身子,将来……」年轻帝王满眼真挚,感情深刻地执起了她的手——这曾在冬夜为他打井水洗衣,落下了无数冻疮的粗糙双手,低哑轻柔地誓言道:「姊姊的百年后,有我们。」

  接下来的话,薄萸娘像是什么都听不着了。

  ……大阙王朝乾元初年,乐正贵妃入宫,备受帝宠,来年诞下皇长女。

  同年腊月,薄后薨,帝大恸……

  第1章(1)

  薄萸娘彷佛还能感觉到自己临终前的那一刻,掏空了的身子绵软如败絮,头目森森,滞重得连呼吸间多喘一口气都难。

  她麻木无力的手被人紧紧攥握交扣着,指尖掌心间的冰冷亦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有受伤野兽般的破碎嘶哑低鸣声在她耳边响起,可她已然听不细究,也不想明白……

  到如今是谁在她身边哭?是真哭假哭?又有什么差别呢?

  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这一生,每踏一步都像是深陷进隆冬厚雪中,前进也难,停留也难。

  「萸娘姊姊……」男人痛楚至极的哽咽,似熟悉,又异常陌生。「别离开朕……你别走,姊姊不要阿延了吗?」

  阿延?

  啊,小阿延啊……她灰白得呈现淡淡死气的憔悴脸庞,恍恍惚惚浮上了一丝温暖宠溺怀念的笑来。

  ……小阿延最喜欢紧挨着她,帮她卷线头,还替她呵气冻得通红肿胀的手,嗓音奶声奶气透着一丝清亮严肃,总是说等他长大了一定不叫任何人再敢欺负她……

  「阿……延……」她浑沌的灵台彷佛挣扎着找回了一点清明和力气,往日黑白分明的温柔杏眼已然混浊得无法视人,只能靠着声音来处缓慢困难地望去,彷佛看见了那个脆弱无依的少年……泛紫嘴唇微启,微弱道:「姊姊……在……不怕……」

  「萸娘姊姊!」男人再也不能自抑地痛哭出声,热泪烫湿了她被紧攥着的手。

  是啊,她是阿延的「萸娘姊姊」……

  稚气的小男孩,长成了少年,再成了长身玉立挺拔的男人……而她已经老了。

  她轻轻地、仿若叹息又像是遗憾地笑了,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阿延啊,下辈子……姊姊不要再遇见你了。

  当薄萸娘再度睁开眼时,几疑自己身在阴曹地府。

  可眼前没有奈何桥,也没有那碗传说中一饮而尽忘却前尘的孟婆汤,有的只是漫天大雪……

  腊月天,天地裹尽银霜。

  京城一隅,礼部侍郎家的十四岁小女儿安鱼在重病缠绵病榻一年后,终于清醒过来,前世今生,恍如一梦。

  安鱼生得秀气细致如小玉人儿,有着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越发衬得她雪肤莹然,小巧清瘦得叫人心疼。

  病愈后,安鱼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再不见昔日娇憨姿态,倒像是一时间长大知事了。

  礼部侍郎安耀是寒门举子出身,学识丰富谦冲儒雅,一步一脚印地做到了这五品的官职。

  侍郎夫人倒是京城老武定侯的么女,自幼娇养,甚至由着自己的心性榜下捉婿,相中了这俊秀探花郎。

  她的夫婿也从未让她失望过,自成亲以来,多年始终相敬如宾不离不弃,只可惜侍郎夫人徐氏至今仅孕一女,便是安鱼。

  「大姑娘好些了吗?」门口人声响动,丫鬟打起帘子,寒气随之扑来。

  坐在榻上的安鱼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又是一阵抑不住的低低喘咳起来。

  徐氏跨门而入,见状忙上前搂住了女儿,心急怒视一干随侍丫鬟。「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怎么让大姑娘穿得这般单薄?屋里的炭炉子怎没多烧热几个?」

  「奴婢该死。」丫鬟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请罪。

  「娘,您别恼。」安鱼缓过气来,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温言道:「她们服侍得极妥当,是……是女儿受不住那炭火烟气,不怪她们。」

  已年近三十却娇媚如二十许人的徐氏杏眼圆睁,对着女儿嗔道:「你这小冤家,就是要让娘亲为你操碎了心吗?」

  安鱼怔怔地看着眼圈儿发红的美妇人,心下有些发虚,更有深深说不出的歉然。

  ……对不住,我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已不在了……可我亦真不是成心要夺你孩子的躯壳,我也……同样茫然懵懂,不知为何会在这里醒来?

  醒在「薄后」薨逝三年后的冬日。

  徐氏见女儿愣怔的模样,还以为被自己吓住了,心疼地忙摸着她的额头道:「好孩子,娘随口说说罢了,你莫往心里去啊。对了,娘让人给你炖了燕窝,你热热的吃上一盅,润肺暖身最是养人——你外祖母昨儿还差侯府大管事亲自送了好些来呢,等你大好了以后,可得回侯府好生谢谢你外祖母。」

  武定侯府的太夫人性情刚烈勇毅,当年在阿延……乾元帝继位登基上,也襄助了一把力气,全力促成时任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的武定侯,于宫乱中相抗殿前司指挥使司军队,斩逆贼窦指挥使于刀下,和上四军精锐、东山大营齐齐拱卫新帝掌握大局……

  她低声叹了一口气。

  ……转眼不过两三年,却已是前生的事。

  只是谁会想到,如今武定侯太夫人竟同她这身子的真正主人有这般血缘牵连的干系。

  她,竟成了太夫人的嫡亲外孙女儿。

  「女儿知道,」她眼露感激,温和地道,「外祖母大恩,女儿当谨记在心。」

  「娘的鱼姊儿经这一病,倒是懂事了不少。」徐氏怜惜地搂着她,叹道:「娘这心里既欣慰又不好受,唉,都是娘这肚子不争气,不能给你添个亲兄弟做臂助,还不知我鱼姊儿将来……」

  「——日子是过出来的,有长辈护着,女儿将来也没甚可惧怕。」

  她微微一笑,眉眼眸光如山涧般清泠泠干净,教人见之,心不自觉为之沉静了下来,徐氏愣愣地望着自家女儿淡淡地说出老成持重之语。「娘,这人哪,各有缘法,凡事只看眼下,哪里管他。」

  徐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呐呐道:「鱼姊儿竟变得这般明事理,娘都有些不敢认你了……」

  安鱼——薄萸娘——一愣,苍白的小脸扬起微笑,四两拨千斤道:「大病了一场,教爹娘日夜忧心,女儿好不容易好了,自该承欢膝下,学着懂事了,又如何还能像往常那样懵懵懂懂做小儿状?」

  安鱼三言两语便将话题撩开了去,待哄得徐氏转疑为喜,母女俩依偎闲聊好一会儿话,外头管家娘子来请徐氏出去理事了,安鱼望着徐氏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这才缓缓吁出了一口气,不由暗恼自己的不谨慎。

  她指尖轻压着隐隐作疼的鬓边,有些苦涩恍惚茫然。

  自己离骄纵恣意青春欢悦的十四岁年华太远,已忘却该如何撒娇,如何任性烂漫不知事……

  置身东宫十四年,漫长惊悸煎熬苍凉如一生,薄萸娘早不记得「天真」二字何写了。

  徐氏回到了主院,才理了一会儿家里家外的庶务,不忘先命人备下重礼,过两日待女儿大好了,一齐回趟侯府娘家,也好叫太夫人亲眼见见才安心。

  安侍郎官服未除,微提袍摆跨槛而入,清浅书卷味中带着一丝文官独有的正气,越发衬显出英俊尔雅气度。

  「老爷回来了。」徐氏美眸一亮,亲自起身迎向前,帮着褪去了沾雪的青色大氅交给一旁的丫鬟,接过另一名贴身丫鬟奉上的热姜茶,塞进自家夫君手里。「外头天寒地冻的,快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唉,这场大雪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才能算完。」

  安侍郎一碗浓浓的红糖姜茶下腹,霎时一身寒意驱散了大半,冻得青白的脸色也恢复淡淡红润,不禁感激地对爱妻一笑。「有劳夫人了。」

  「贫嘴。」徐氏爱娇地白了他一眼,挽着他手臂拉上暖榻,从居中的梨花木雕花小几上拿起了那份礼帖。「来,帮我瞧瞧,这礼帖上可还要再添点儿什么?照理说娘贵为侯府老太君,什么好玩意儿没见过?可这次亏得娘给鱼姊儿送的那支百年人蔘入药,否则我可怜的鱼姊儿恐怕至今犹在病榻醒不过来呢!」

  「岳母心慈仁爱,于小辈每每多加爱护看顾,此次若不是岳母,咱们女儿真真是要吃大苦头了。」

  安侍郎连连点头,真诚地道:「旁的贵重之物怕岳母亦不肯收,恰巧圣上今日隆恩赐了一物,拿来转赠岳母必然最为适宜。」

  徐氏难掩受宠若惊之色,「圣上竟有赏赐独一份儿给老爷?那定然是老爷平时差事办得好极,这才——」

  「倒也不为此,」安侍郎微微苦笑,有丝怅然地摇了摇头。

  「不过是半个月后便是先皇后冥寿大典,礼部尚书王大人今日上朝,被圣上几句话便问倒了,圣上龙颜震怒,痛斥道先皇后不过仙逝三年,诸臣工竟已无人缅怀先皇后慈恩厚德,寡情至此,教人齿冷。」

  徐氏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惊胆颤地紧张追问:「后、后来呢?」

  「工部乐正尚书斗胆为王大人进言,却被圣上一句:『安知卿无有私心否?』吓得长跪不敢起。」

  想起朝堂上那肃杀惊骇的一幕,安侍郎至今犹冷汗湿透衣,「后来,圣上点了我的名,责问关于先皇后冥寿大典的诸多筹备事宜细节,幸而此事尽数皆经我手,般般样样熟烂在胸……总归不负皇恩,圣上所问,尽皆答上。圣上大悦,便恩赏了我一幅前朝书法大师肇凭之的真迹『猛虎帖』。」

  竟是当世闻名,珍贵无匹的猛虎帖?!

  徐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激动地蹦了起来,乐开了怀。「圣上英明,圣上宏恩啊!这猛虎帖万金也难求,我娘早先年得了一幅范扬的临摹本便已欢喜得了不得,珍而重之地藏在她的书房里,连我兄长求了好几回都不肯借看几眼呢。」

  安侍郎笑了,牵起自家娘子的手回座。「娘子,送岳母这份礼你觉得可还妥当?」

  「老爷同我说笑吧?」徐氏忍不住轻搥了他胸膛一记,又好气又好笑。「世上自然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大礼了。」

  夫妻俩正说笑间,徐氏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道:「老爷,你觉不觉得咱们家鱼姊儿自从大病过后,像是变了个大样了?」

  安侍郎一怔,想起娴静了许多的爱女,怜意大生,叹息道:「久病一年,性子如何不变?不过倒是变得恬静和婉……越发懂事了。」

  徐氏唏嘘不已。「我何尝不知懂事了?只是心疼我的女儿遭罪,唉,我总宁愿鱼姊儿永远被宠得娇娇无忧一生才好。」

  安侍郎拍抚徐氏的背以做安抚。「孩子身子康复才是最要紧的。」

  徐氏拭去了感伤的泪,仰头道:「老爷,鱼姊儿是咱俩心头上的肉,日后无论她嫁给哪家我都不能放心,也唯有嫁进自己亲舅舅家才是最稳妥的,所以我盘算着后日携鱼姊儿回侯府,我跟母亲好好商量——」

  「鱼姊儿还小呢!」安侍郎心一窒,想起宝贝女儿要嫁给某个臭小子,就算那人是侄儿也教人生恼。

  「哪家名门小姐不是十二三岁就相看好人家,交换庚帖?可咱们鱼姊儿翻过年都十五及笄了,哪里还能算小?」徐氏杏眼圆睁,哼哼道:「老爷难不成是看不上我娘家的弦歌儿?我家弦歌儿今年不过十七,就已是从七品的翊麾校尉,素有英勇果敢之名,将来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夫人呀,」安侍郎忙笑劝道:「为夫岂有小看侄儿之理?不过是儿女亲事,总也该两个孩子自己都同意才是。」

  徐氏嘟囔。「弦歌儿英姿焕发,是难得的儿郎,配咱们家的鱼姊儿正正好,鱼姊儿是我生的,不用问,我也知道她定然没有不允的。」

  「此事再从长计议吧。」安侍郎笑笑。

  尽管徐氏素来受宠娇惯,也知道自家夫婿但凡咬定了主意,就没有那么轻易撼动的,她也只得暂时把心思歇了。

  一只小巧的鱼耳铜香炉静静燃着木樨香珠,清甜幽然淡淡充盈满室。

  安鱼手持一卷书,却兀自出神。

  ……也不知阿延现在怎么了?

  江山万里,天下百姓,如今皆归于他治下,亦是他肩上沉重艰钜的责任,可朝政繁杂,人心难测,也不知那些个老臣会不会又联合起来阻挠他施政筹谋、开疆拓土以期兴国安民的大计?

  她眉心微蹙,可不经意抬眼间,瞥见铜镜里那张陌生小巧的脸庞,一愣,随即难掩轻嘲自失地笑了。

  如今她已不是薄皇后,只是小小的安鱼,又何须操哪门子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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