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高壮男使眼色。他们狐疑地看向客厅里一盆炭炉,炉火正旺着,炭炉后站着一个一脸呆茫的女子,女子手里还握着一个茶杯,茶里有什么很可疑。
缺钱、房子破烂又断水电,会不会正在寻短?他们该报警吗?
高壮男结巴。“或是如果真有困难,我们可以帮你通报社会局。”
“还是什么关……关怀协会?”瘦小男也道。
“我们在泡茶!”夏侦探举杯。不是喝巴拉刈农药好吗!
可悲啊,这真是谁也不能真正了解谁的年代,大家依靠各自的想像去理解人,难怪世间充满误会与错解。
最后,银行人员离开了。
“原来如此。”夏莼美叹息。谁说的都不能信呀,什么张峻赫欠债到处借钱,看来要贷款借钱的是他妹,而他的反应也很妙。
“我懂了,你不想让你妹拿房子去借钱。”所以故意让房屋烂下去也不修缮。
“她会用在不好的地方。”赌博、吸毒、为非作歹,他养父心中的痛。
“可是故意让房子破成这样,你住得也不舒服啊。”
“我觉得很好。”
“你养母呢?她不管吗?”
就是她唆使的。他嗓音骤冷。“我不想聊这个。”
“喔,抱歉。”夏莼美胀红面孔,尴尬地低下头,茶杯在手中搓揉着。
笨蛋笨蛋!我不该问他隐私的,也许勾起他的伤心事。
室内陷入尴尬的寂静,她不敢看他,怕看到严肃的脸,也不敢多问他是不是生气了,这忐忑焦躁的心情令她坐立难安。
他们隔着炭炉,沉默在周围蔓延。
快说些什么啊,再安静下去她都要胃痛了。为了缓和气氛,她硬着头皮找话题。
“你是怎么开始泡茶的?你泡的茶很好喝耶——”
“我爸常喝,看多了就会了。”
“是喔,呵呵。”继续冷,呜。“所以你都喝哪种茶?有特别喜欢的吗?”这问得好,话题很好聊。
“没特别喜欢的。”
“……”呜,又冷掉。“这个——用这个炭炉烤鱼应该很好吃。”她指了指炉子。“这在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个放顶楼,听说用木炭煮的饭特别香。”
这个好,这话题够安全。
“这个买不到。”
“为什么?”
他叹息,筷子敲了敲灰泥炭炉。“这是我爸自己做的——他死了。”
Shit!夏莼美吸了口气,闭上眼。她是白痴吗?干脆咬舌自尽算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管了,她一定可以挽回颓势、扭转干坤。
“虽然他死了,但你这么珍惜着用,他一定很欣慰——”×!她干脆去撞墙好了,听听,她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结果越急着缓和气氛,越把气氛弄拧.,越想安慰,结果越糟。
现在她真不敢看他了,僵着身子,脑子一团乱,懊丧地蒙住脸。
“喂!”
“唔。”她将头埋在膝间,一脸沮丧。
“不需要硬找话题聊吧?”他笑了,这笑声教她好怒。
“不好笑。”她拿打火机扔他。“我以为说错话害你伤心。你真的很机车,还笑?亏我还想着要讲些安慰你的话。”
“欠安慰的是你吧,你不是被劈腿?”
她张嘴,不敢相信他真敢戳人痛处。
他又笑。“被劈就算了,连工作都丢了——”
听,继续挖苦她咧!
他继续道:“而且落魄到买死过人的事故屋。对了,那混蛋嚷嚷你污他的钱,还说什么……淫荡的女人?啧,你真是够惨了。”
“是,我被说是淫荡的女人,你呢?大家都说你变态,还说你混黑道,说你A走养父的钱,说你赌博还欠债,谁比较惨?”
“肯定是你,你那个哭声啊,啧,吵到我都没办法睡——”
“够了喔,不要再说了喔。”夏莼美眯眼警告。
“怎么,还会难过?”
“不难过,但关你屁事。”
他大笑,逗她像逗猫,逗到猫儿龇牙咧嘴,瞧她气鼓鼓的真可爱。
她讲到口干,倒茶怒喝一大口——啊咧,好烫!
看她拧眉捂嘴,又窘又恼,忽然他眼色暗下,俯过来……
他要做什么?夏莼美往后退。
张峻赫伸手,自她颈后环住她脖子,另一手拉下她掩在唇前的手。
她脑子糊涂了,身体也僵住了,根本动弹不得,心跳得好响——他吻了她……
第9章(1)
当你受辱我也感觉被辱,当你坚持找出凶手,我就开始关心种种线索,想变成对你有用的我。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这种心情发生,是因为对你开始有冲动……
于是他如愿以偿……吻了她。
那柔润口腹沁着茶香,如同晨曦被露水沐浴过的茶叶,当沸水倾注,壶中蜷缩的茶叶会恣意地舒展开来?,而当他覆上她时,也将她舒展,一如被沸水浸透柔弱的叶,在那强势的冲击中,欲望蒸腾。她既痛又乐,淡化思考,稀释理智,遂成就这一窝相拥的甜。
他们交缠吮吻,两个人试图融入彼此。
这香味是茶叶,亦是她的发肤;这润泽是他长茧的手指抚到的绵滑柔润;这麻痒是她的发划过他坚硬的胸膛。他的炙热想将她彻底填满,带给她最愉悦的享受,也想狂野地为两人带来核爆般失控的快乐,然后他们再无一点力气思考或对话,紧贴着彼此,遁入梦乡……
在梦里,张峻赫看见故人如昔。
依旧是黑暗山巷,小径蜿蜒,迷途的蛾绕着昏黄的路灯飞舞,那驼背老人有双青筋满布的手臂,在路旁的石壁前整理回收瓶罐。
自从基隆码头没落后,码头工人,包括老人,都失业了,但攒的钱还够用,老人会去捡拾回收物,纯粹是为了帮忙邻居春生兄。
春生兄中风,妻小生活艰难,靠捡拾回收物维生。老人就是爱守望相助、热心公益,这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也是害他枉死的信念。
他常这样不舍地望着忙碌的老人,帮忙捡拾一堆铁罐和报纸。他恨自己还太小,帮忙有限,但他眼神坚毅,已经决定将来要给老人一个好的生活。
他将肩上扛的袋子放下,里面全是捡来的铝罐和破纸。
“阿赫?”老人过来摸着他的头,对他露出慈爱的笑容。“这个让阿爸捡就好啦,你明天还要上学,去,去睡觉。”
他推开老人,跑去一袋袋破烂前埋首整理,固执着硬要帮忙。
他阿爸笑咪咪地,也拿他没辙。
“好好好,那你陪我。”阿爸过来拨开遮住他眼睛的刘海。“真乖,阿爸真是喜欢你。”
但阿爸从不说他不是他生的,他是捡来的,不过就算阿爸不说,阿母生气时会骂,邻居那些叔叔婶婶们也会窃窃私语。所以他更喜欢阿爸爱笑的脸,喜欢阿爸身上的肥皂香,喜欢阿爸温暖的抚触……
是谁?抚他的发如同阿爸的抚触。
张峻赫睁开眼,一对明暖笑眼教他恍惚。有一瞬他只是朦胧地呆愣着,任她一下下拨弄黑发。
“作梦了?你喃喃的不知在讲什么?”
夏莼美睡在他身前,与他面对面。
她比他早醒来,遂点上蜡烛。
屋外的天空是黑的,唯有暖黄的路灯,亮着一片屋檐。
不知何时,雨滴落下,泥砖屋内随处摆着承接漏水的锅碗们开始唱起它们的歌,回应这雨声。
躺在这屋里,夏蔬美感觉自己与世隔绝。
曾经,这个男人教她害怕紧张,如今肌肤相亲,在欲望淡去后也睡着了,余下这片美好平和的气氛。她心底有股感动……与世无争就是形容这种满足吧?
好一阵子,他们默默望着彼此,蜷在黑暗里,像是两只隐在洞里的兽,在自己的巢依偎、隐匿。
后来他们枕着各自的手臂,闲闲地聊着。
“我发现一件事。”醒来时他还在睡,让她有很多时间能观察这地方。
“这屋子是斜的,窗框木条粗细不同,水泥也糊得不平整。”这是间处处充满瑕疵的老屋,于是她大胆地说出自己的臆测。“这该不会是你爸自己盖的房子吧?”
他眼里浮现笑意。“猜对了。”
收养他之前,阿爸就已经盖了房子也娶了妻,艰苦时代的男人,物资缺乏全靠自己,简直无所不能。搭建房子、修理水电,有的是力气与蛮劲,甚至有人自鏊山壁来住。
后来这些人娶妻生子,孩子们长大后纷纷出走,厌弃老屋破烂。有的则是一味地贪着翻新扩建,搞气派也比豪华,消灭了老屋的容颜。
时代变了,老人跟老屋一样,禁不住时日磨损,狠狠被抛下。
阿爸的老婆后来爱上台北的生活,带走女儿,在那儿学赌博、跑舞厅,染上种种恶习。回基隆总是讨钱,母女只念着钱不够,打起房子的主意,奢望卖房子和土地。
但房子是阿爸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每一砖瓦或泥地都记忆着阿爸淌下的汗水,他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也是阿爸的坚持,再怎样苦都不能卖房子。
惭愧的是,他努力挣钱守住房子,却没守住阿爸,没能在他被揍、最痛最怕最无助时保护他。
阿爸给了他这弃婴无私的爱,他却没能守护他,他活着有何用?
他沉默,被回忆包围,耳里听夏莼美说着——
“房子虽然破旧,但是通风好,不会闷,待在里面好舒服。以前我住台北,纱窗破了就大惊小怪,何况像这样漏水叮叮咚咚的。现在才发现原来漏水也没什么大不了,屋顶破了也不要紧……”
“这是天龙国的领悟吗?”
“喉,天龙国是歧视用语喔!”
“会不会怀念台北的生活?”
她摇头。
“……后不后悔跟那个人分手?”
“才不后悔。”她立刻说。
“看来确实不。”他低笑,心里快乐——快乐?这快乐是久违的情绪,让他快乐之际也暗暗惊讶。
夏莼美补充道:“唔,我是想过我会不会后悔,答案是不会,因为我没有遗憾。你知道后悔是什么?在我能全权负责且控制得了的范围内,因为我不够努力所以没做好,结果失败或失去,这种事才需要后悔。”
她口吻坚定,表情笃定。“但如果是我没办法全权负责跟掌握的事,我认真过,却失败或失去了,我不用后悔,更不需要浪费时间后悔。我男朋友劈腿,所以我们分手,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又不是我逼他去劈腿,我干么要后悔?”
他听着,似有领悟。不能负责和掌握的事吗?
他眼色暗下,看着她的眼,眼睛明如镜,彷佛能看穿他内在深处的伤口。他总是在后悔。后悔阿爸出事时他正在出勤救人;后悔为何要选那份职业,作息不定,没能多陪阿爸,只是给他钱。
他总是内疚自己做得不够,总是憎恨好人没好报,后悔与自责让他失去爱的能力,失去待人温暖的动力,在悔恨中浪费生命。
但他从没去想,那件悲剧不是他的责任,假如世事有因果,是害阿爸的人要承受,而不是他。
明知阿爸的命运非他掌握,却一味地自责。
张峻赫伸出手,像她刚刚那样,抚开她额畔的发。她饱满柔亮的额有一种令人愉悦的喜感,好似万事皆能平安。
“说得真好。”他赞美。
她有点骄傲地笑了,目光闪动,脸庞泛红。想到刚刚与他交缠,在他身下感觉自己像海,被强悍的正午日光曝晒而热烫,又似在黑夜被月色温暖,慢慢镀亮。
她还感觉自己像海岸,他凶猛扑打地冲击着她,就像那日她见到的满潮。
“在想什么?”他问,看她脸越来越红。
她傻傻地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家没电视,夏I纯美没上班后也不带手机出门。于是这夜晚的老房,缺少电视和手机,人与人可以好好地凝视彼此,闲闲地聊着天,像拥有一世纪的时间能慢慢分享。
当夜更深时,她告辞。在走出他家时,忽然他问:“有道菜是用很多切碎的韭菜花和肉去炒的,你知道吗?”
“是不是有加豆豉?”
“对!”
“那叫苍蝇头,是很有名的台菜。”
“你会做吧?”
“会。”
“多做一些,我明天要吃。”
“先是葱烤鲫鱼,现在又来一道苍蝇头,把我当你家佣人使唤吗?”他很敢开口嘛!
“我提供炭炉烧的白饭。晚上六点,你过来吃,记得带苍蝇头。”
“带猪头可好?”
他大笑,其实他想说的是“我喜欢跟你相处,你明晚也来我家好吗?”
亏他这么用心良苦找理由,她一句猪头就歼灭了浪漫。
张峻赫看她昂头深思颇为难。“可是要把韭菜花切到很细非常麻烦溜……”
“你没问题的。”他不给她机会拒绝,将她推出门。“明天见。”
“厚!”还有这样的喔?
忽然一个东西塞过来,落入她掌心。
“给你。”他说完,立刻关上门。
夏莼美怔住,望着左手心上的东西,顿时笑开了。
方才用的小茶壶偎着掌窝,还热着哩!原来他细心地发现她好喜欢它。
他竟然送她这个贿赂她,这下甭说是“苍蝇头”,就是蚊子头也要变出来了。
于是,今天成为夏莼美开始爱上基隆雨都的纪念日,是回家路上,就算细雨飘飘也不觉得烦的日子,也是兴奋期待起明天饭局的日子,更是她觉得搬到基隆山城、交通不便竟还超级开心的好日子。
不久前失去一切的她,此刻又生机勃勃起来,像未来能拥有一切。
爱欲的洗礼虽然令她四肢酸痛,但有满潮的快乐。和他共处,用着平凡的器物,仅是喝茶、吃饭也非常美好。
人生无常,但又日常。当你重伤时不要怕,终会有一日因某些事你又再度笑起来,走出阴霾,又过起日常生活。
就算重创到发疯,疯到想自杀或杀人,但终究忍住了煎熬,没有做出傻事。
这个被暴风摧残过的她,发现脏兮兮的心情终会被洗净,骤雨不终日,会有那一日到来。雨过天青后,不想自杀也不想杀人了,只想好好去爱人。
她不禁庆幸地想,好在她没干傻事,守住理智的最后一道线,保留给幸福光临的机会。
原来地狱就是自我厌恶,而天堂就是自爱,然后爱人。这是夏莼美失恋暴走后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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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结果当天下午邱老太太中风,救护车来了,她被抬下山城,“偶一偶一”送医,只因乌娜没听懂老太太的交代,食材太多太杂,不是少买这个就是买错那个,老太太还没办桌已经气到中风。
然后寂寞又嘴馋的“老灰阿”们只能干巴巴又眼红红地含恨观察他们。
他们出双入对,目中无人,他去她家,帮她在顶楼多造了两个排水孔,从此屋顶不再积水;他又帮她修补剥落的外墙,还更换阳台坏掉的灯泡。
而她一下端香喷喷的菜过去他家,一下敲门等他出来一起去散步;他们常低声闲聊,像在说着只有他们懂的秘密。他们时而交头接耳,像在讨论山巷种种事,他们开始自成一国,像对鸳鸯,快乐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