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早相春,烟华杂如雾。
复此佳丽人,念情结芳树。
绮罗已自怜,萱风多有趣。
去来徘徊者,佳人不可遇。
齐.琅玡王融〈芳树〉
南齐,平安侯府。
原是啃著老祖宗留下来的几代荣光,到如今已是水落河干摇摇欲坠的平安侯府,今晚竟是破天荒地红绸遍缠彩缎高挂,重新上了新漆的朱红大门显得气势凛凛,就连两头常被临近小娃儿偷著骑的石狮子也格外精神不少。
门外络绎不绝前来的车马,载著的都是闻讯赶来狂抱平安侯府大腿的贵人们。
暗巷的角落里,有双闪闪晶莹的眸子,眸光复杂地盯著这一幕。
“果然世人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独孤旦自言自语,下意识抱紧了怀里干瘪瘪的包袱。
不过,不怕。
反正自今夜之后,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谁脑子进水了才会继续待在这个嫡庶不分、是非不明、狗屁倒灶的破侯府!
独孤旦略显清瘦的秀丽小脸满是坚定决绝之色,不高不矮却没三斤肉的豆苗身子在寒风中依然凛然不惧。
一想到能彻底离了这噩梦似的家门,就算天上下雪下刀子都不能消减她胸中热腾腾的澎湃激动。
丝竹唢呐声热闹传来,显是艳妆盛服打扮的南齐第一美人北上和亲的喜车就要自府内驶出,独孤旦神色一凛,迅速把包袱捆在身后,拢紧了鸦色大氅,低著头观察著护卫队先行而出,而后是骑在马上亲自送嫁爱女的侯府郎君,接著是大大的喜车,再来便是六六大顺凑成十二车的嫁妆,三十名的侍女和三十名的嬷嬷匆匆快步跟随在后。
她为了这一刻已经模仿练习了无数遍!
就在家丁们忙著维持秩序,拥挤的围观人潮仍不断伸颈探头兴奋看热闹的当儿,独孤旦手心汗湿,憋著气拎著心,趁隙快步地蹑足跟上了伴嫁嬷嬷堆的尾巴。
感谢皇天后土啊!
阿娘,女儿终于离了这糟心见鬼的侯府啦!
这一瞬,要不是前方车马大队赶得急,独孤旦还真有捶地狂笑或是仰天痛哭的冲动。
要是……要是阿娘能撑到这时候,能跟著她一起走就好了。
梳著老气发髻身穿嬷嬷衣饰的独孤旦低垂著头,脚下紧随,泪水却一滴滴落在疾步的粗布鞋上。
独孤旦自小就知道,她和阿娘是这府里最不受待见的存在。
人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可她不明白的是,明明阿娘便是难得一见的贤德女子,兼又花容月貌,才华过人,为何阿爹还是最宠幸新纳的二娘,甚至为了二娘,连府中象征主母地位的中匮都能夺了送到二娘手中,就为哄她一笑?
独孤旦也不明白,明明她才是嫡出的长女,可为什么她吃的用的都是庶出妹妹独孤窈挑剩了的,就连下人们也是看碟下菜,巴不得痛踩她给二小姐看?
“阿娘,是因为咱们没有银子吗?”五岁的独孤旦睁大清澈滚圆的眼儿,却是满头雾水。
没银子孝敬老太太,哄阿爹欢喜,没银子打点主事嬷嬷让衣食宽余些,所以她和阿娘才过著比下人还不如的日子?
“阿旦……是阿娘没本事,是阿娘对不起你。”美丽而憔悴的阿娘总是紧紧抱著她,说著说著便是泪两行,几不成言。
“阿娘别哭,阿娘乖乖别怕,等阿旦大了一定会挣好多好多银子,这样就再也没有人敢待慢咱们,欺负咱们了。”独孤旦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继起的是满满的决心,奶声奶气地坚定道,“阿旦以后要让阿娘每天都吃最好的菜,穿最好的衣,把阿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谁也比不上!”
阿娘闻言总是又笑又泪,却是哆嗦著唇不断喃喃:“阿娘苦命的儿,苦命的阿旦啊……”
后来等独孤旦一天天长大了,她终于知道在这侯府里,原来最该宠最该护著她们的男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弃她们如敝屣?
除了是那人贪恋美色寡恩薄义外,最重要的便是她的外家兵败没落,再无一人能为她们母女所靠,而二娘的父族却是南齐帝都的豪商,巨富千金。
对一个逐渐破败、只余头衔的侯府来说,最想抓住的自然不是权就是钱了。
独孤旦自从知道了个中缘由后,对于赚钱发家这件事就更加入了魔般的热烈期盼渴望著。
可身在侯府中,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约制,纵然独孤旦满脑子的生意经,挣钱的念头燃烧得多么炽热,却在一次又一次被二娘设圈、庶妹陷害之下,开始霉运缠身,仿佛做什么事都不成。
一年前阿娘的病重身亡,更是雪上加霜地几乎彻底打垮了她。
那夜,独孤旦独自抱著阿娘冰冷、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尸身,呆呆地坐在床边很久很久,直是生无可恋,她甚至开始考虑起了“自我了断”这个再容易不过的念头。
为什么要挣扎求生得这么苦呢?只要放弃,只要一根绳儿勒死了自己,她就能随阿娘去了……
可是,可是阿娘连死了都只有摆在外间的一口薄棺在等著她,这平安侯府上下简直欺人欺到死了也不放过,根本就是一窝子烂到底的狼心狗肺!
在那一瞬间,独孤旦突然不想死了。
“凭什么作恶多端的人能好好地活在世上享尽荣华、长命百岁?”她红肿的眼眶怒气渐聚,槁木死灰的神色被一抹熊熊烈火的生气取代,一字一字自齿缝冷硬迸出。“我就偏不死,我要活著赚尽天下财富,用堆成山的银子砸死你们侯府独孤氏满门!”
自那夜起,她就开始策划著这一日……
沉溺的思绪蓦然被前方马队的昂颈喷叱声惊醒了,独孤旦警觉地四下环顾张望,听著前头气低步疾赶的嬷嬷们气喘吁吁的声音,隐约听见了有个骑马的护卫朝后头嚷嚷:“再两里路就和朝廷送亲的大队伍会合了,你们腿脚麻利些,等到了就有驴车可坐了!”
嬷嬷们闻言喜上眉梢,不敢大声说笑,却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还好还好,有驴车可坐,要不这北上北齐何止百里,老婆子我就是跑断了腿也跟不上啊!”
“嗳,你们说,怎地不见北齐前来迎亲的人马呢?”
“老姊姊我说你也太不晓事了,咱们南齐地小国弱,送个和亲的妃子到北齐大国去,难不成还要人家国君特地当一回事吗?我听我那在衙门当差的亲家说呀,北朝四国可强大了,邻国争著想送进宫的公主贵女那是成捆成捆的,咱们家窈姑子身分再贵重,能重得过人公主去?”
“你这老货跟天借了胆子啊,竟敢私下妄议主子?哼,就算窈姑子身分比不上旁国公主又怎的?那些公主有咱们窈姑子生得美若天仙吗?”
“就是就是,这男人最爱的不就是美人儿吗?任凭他北齐帝再怎么英明神武,只要是个男的,就会被咱们窈姑子给迷住的。”
“唉,这世道就是这样,人生得美、命又好,那是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愁了。”有个老嬷嬷忍不住低叹一声。“可怜人比人气死人,一样都是侯府的贵女姑子,那旦姑子就是命苦啊!”
仿佛触及了不可言说的禁忌般,嬷嬷们个个僵滞沉默了起来。
半晌后,有个嬷嬷重咳了一声,凌厉地道:“噤口!都不准再说这人了!往后谁再多说一字就是个死!”
嬷嬷们登时噤若寒蝉,忙埋头疾走,是没人再敢为独孤旦抱不平了。
也无人发觉那默默跟在后头的瘦小身影几时消失无踪。
独孤旦是在听到护卫说再两里路就跟朝廷送亲大队伍会合时,便警觉地溜入了夜色草丛里。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她悄悄地窜进了足有一人高的芒草丛中,清冷的晚风刮来的凛冽虽然被芒草遮挡了大半,却也被那边缘锐利的芒草不时割划,搞得跟凌迟现场似的。
“嘶……”
“噢……”
“什么鬼啊……”
尽管她已经努力把大氅拉高想掩住脸蛋儿,还是被割得低声惨叫连连。
要人老命了,不是出了侯府、离了那票衰人就应该可以顺风顺水否极泰来了吗?
那连钻个草丛都能钻进芒草堆里的霉运到底是啥子回事?还有,天苍苍野茫茫,这片芒草到底哪里是个头啊?
独孤旦一阵狂奔乱钻,跟无头苍蝇似的先是直线跑,后来又是左弯右拐,可钻了大半天,硬是钻不出这片似乎绵延到天边无止境的犀利芒草,倒是被割得一头一脸的细血,最后力竭气苦地跌坐在地上大喘气。
“是……”她气虚息短,小嘴儿都苍白哆嗦了。“鬼……打墙……啊?”
这、不、合、理!
第1章(2)
独孤旦在原地气喘如牛了好半天,在黑漆漆密麻麻的芒草包围之下,终于还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是这样做解的吗──先养精蓄锐吃饱喝足,再来想个脱身之计。
她抖著阵阵刺疼的小手,也懒怠检查掌背手臂被划了几道伤痕,小心翼翼地解下背后的包袱,取出了一只水囊喝了两口水稍润润喉,因怕接下来水源不易找,虽然喉咙还是干得慌,仍旧忍痛把水囊堵口放回包袱,再摸出了一个炸得金黄皮酥的餢鍮。
这餢鍮形状圆圈,乃是取自发好的面,搓揉成一个大环,入锅炸得酥黄,沥干油后悬挂起来贮存,外出或走远门的时候当干粮用,饿了便啃个几口,极为抗饥。
她特意把餢鍮做得小了些好放包袱,当初唯恐给人发觉了异样,还是自己趁夜深,厨娘都睡下了才摸到灶下发面炸圈,抱著十只炸好的餢鍮偷偷摸摸想溜回房时,还被迫给后院看门老驴头养的阿黄一个当封口费。
人落魄倒楣的时候,连只狗都会来趁火打劫,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天理了?
“唉。”她垂头丧气地咬了一口餢鍮,嚼著又香又酥又硬实的口感,越吃越带劲儿,忍不住狼吞虎咽了起来。
就在此时,她突然看见一只黝黑修长的手不知自哪儿伸出,一把攫去了她手上咬了半圈的餢鍮。
鬼──独孤旦心一紧,一声尖叫硬生生卡在喉咙。
没有冲喉而出的原因,是一片迅速递到她眼前闪亮亮的……金叶子?
金子?!
“呃……金……”她眼睛都看直了。“金……”
一个身形高大神色冷峻的男子自芒草丛一角出现,手中拿著刚刚不久前还在她手上的半只餢鍮,浓眉紧蹙,面带不屑,却还是三两下地咬吃了一空。
“炸老了。”
“咳,不好意思,那时候太紧张没顾看火……”独孤旦猛然醒觉过来,霎时手比脑袋快,咻地将金叶子攒在掌心里后,急急后退防备地瞪著他。“你──你谁啊?你是人是鬼?”
“金叶子都给你抢到手里了,你还问孤──”男人浓眉皱得更紧,显是不悦。“问我是人是鬼?”
这种被冤枉了的傲娇憋屈不爽口气是咋回事?
她随即回过神来,也恶声恶气道:“不是孤魂野鬼抢人家供品……不对,呸呸呸!我是说,是你先抢我餢鍮的!”
“买。”男人冷冷地强调,“一片金叶子买你半只餢鍮,还是你赚了。”
呃,也对。
独孤旦心虚尴尬了一下,不由干巴巴地陪笑,笑著笑著忽然发觉不对了,他、他他他……怎么就不请自取地扯开她的包袱,大剌剌地抓了她剩下的餢鍮就塞进他自己怀里?
她人就在现场,他就算要抢劫也打个招呼好吗?
“那个……你在干嘛?”虽然面前这男人一身玄衣煞气腾腾,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吃的软团子,但她总不能一声不吭就眼睁睁看著干粮尽没吧?
“余下的这八只都给了我,我有用。”男人眉也不抬一下,理所当然地沉声道。
“那不行。”她在他眸光倏地变冷的刹那不觉抖了抖,声音不争气地弱了下来:“也、也不是一定不行……可你得拿钱来买,刚刚半个餢鍮一片金叶子,剩下八个就算你八,呃,六……不然四片也行。”
“就几个破餢鍮?”他深邃眸中寒意更深,隐带一丝讽刺。“一片金叶子犹不足?”
独孤旦瞬间被他的鄙夷激怒了,那种似曾相识的被羞辱感猛然袭上心头。
她脑门一热,小脸沉了下来,也不知哪儿冒出的熊熊狠劲,三两下就把他怀里的餢鍮全数扒抓了回来,还一不做二不休地学著他全塞进了自己胸前衣襟里,无赖气势表露无遗。
“我也没逼你非买不可!”她瞪了回去,清瘦的小脸蛋猛一看还挺有两三分杀气。“老子、不、卖、了。”
男人破天荒地呆了下,黑眸闪过一丝不知是恼怒还是想笑,却是稍纵即逝,立时又恢复了冷肃神情。
“信不信我可以立刻杀了你,不费半文?”他语气淡然,微有杀机隐现。
夜色里,独孤旦一张小脸登时被吓得泛白了,心跳如擂鼓,冷汗如浆。
可一想起自己曾在阿娘坟前立誓,要出人头地,要拚杀出一方局面,要让独孤一族后悔莫及,如果连踏出侯府的第一晚都不能克服畏缩与恐惧,那还用谈未来如何劈荆斩棘?
她强忍惧意,定了定神,蓦然发觉他嘴角有一丝上扬,心下陡然一松。
不,他不会杀她,否则方才早就一刀砍了了事,哪还用得著用一片金叶子同她换取吃了一半的餢鍮?
“你、你杀啊!”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迎视他锐利眸光。“可、可郎君若为这区区三五片金叶子杀我,不只浪费时辰还耗损刀料,万一有敌人来犯,这刀钝了用起来就不称手了,您还是三思的好。”
“……”
看著他面无表情,嘴角抿得越来越紧,她好不容易稍安的心又慌了起来,冷汗暗流,吭吭巴巴道:“要不也别说我讹诈你,咱们打个商量……买一送七,郎君你再给我一片金叶子,我们就此银货两讫一清二楚老死不相往来如何?”
说到最后她已经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等了良久,也许只有几霎辰光,可独孤旦却觉一分一毫度日如年,真怕那男人一怒之下还是决定掐死她了事。
终于,那张冷硬俊朗的沉肃面孔微微颔首。
她高高揣著的心终于跳回了原位,长长地舒了口气。
“拿去。”眼前一花,那男人又翻出了一片金光灿灿的金叶子夹在修长指间。
独孤旦强忍欣喜,有些战战兢兢地接了过来,和另一片金叶子仔细放入腰带内的暗袋,和她唯一的财产──五两又二分钱银子──在一处。
她和阿娘原有的簪环玉佩都在这些年打点下人及延医吃药中尽数耗光了,可怜堂堂平安侯夫人和嫡长姑子,处境远比下人还不如。
思及此,她眼神不由一暗。
男子微眯起眼,深深地打量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