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她惊吓得捂住耳朵,“你、你只看到过程,要想漂亮总得吃苦的,缠好了,便万事大吉了。”
“万事大吉?”小宁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格格若看到咱们太夫人的脚,就不会这样想了。” 、
“什么?”
“太夫人,能否请您褪下鞋袜,让格格一观呢?”小宁斗胆遵:“否财格格是不会死心的。”
“老身本不敢献丑,”太夫人笑道:“不过为了打消格格的念头,也只有如此了。”
她招了招手,身旁的管事嬷嬷立刻跪下,将她的脚袜逐一褪下。一眼,只消一眼,哪怕只是借着朦胧的光亮,也足够把人吓晕。
那已经不能算是脚了,只有大拇趾伸着,其余四趾全数折下,弯卷在脚底。足掌似石头做的一般,僵硬崩裂,呈现死人般的灰色。
“啊!”
“格格,您若执意缠足,数十年后,便是这副模样!”小宁趁机续道:“但您若坚持,乔家上下也只能豁出性命,替格格……”
“不不不!”
小宁偷偷笑了,抬眸问,正巧见太夫人也对着她露出满意的微笑。
今天,是她第一次离太夫人这样近,但说话做事,却像跟随太夫人一世般,只要一个暗示,便知如何对待。
突地,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太夫人仿佛就是她的前生。
小宁的伤一天比一天好,多亏了太夫人赏的金创药,不过七日便可下地行走。
不过,自那夜之后,乔眠风却再也没来看过她,哪怕是嘘寒问暖的话也没让人捎来一句,有些不大对劲。
忆起当年她因为他从树上摔下来。他片刻不离地守着她,两人几乎同吃同眠,虽然现在长大了,也不至于如此生分吧?
难道商铺出了什么大事?可府里的人都说爷不曾出门,但他也没待在房中,他到底去哪儿了?
聪慧的她,很快便想到一个可能——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去的地方,那里除了他们俩,府里无人知晓。
穿过小桥流水,她来到南院的槐树林中,这里每一棵树上都有一个鸟巢,是她和乔眠风从小一手搭建起来的,希望那群北归的燕子,能有个栖身之所。
砰砰砰……
她听到断断续续的敲打声,想必,他又在修整那些鸟巢了吧?果然,透过层层叠叶,她看到那树叶间,立着他挥汗如雨的身影。
他打着赤膊,华贵的长衫抛到一旁,露出光亮结实的肌体,没人知道乔家少爷纤弱的外表下,原来还有着这样一副躯体,除了她,
“爷——”小宁在树下站定,唤了一声。
“我就知道除了你,没人能找到这儿。”乔眠风瞥了她一眼,冷狰地答。并没有停止手边的动作,继续敲打。
“爷,你在生气吗?”如此强烈的情绪,她怎能不察觉,只是感到这怒气有些古怪,“在跟谁生气呢?”
“你说呢?”他却反问。
“难道……是在跟奴婢吗?”小宁玩笑道:“奴婢哪里得罪爷了?”
“永玉格格回府了,你知道吗?”乔眠风露出一抹愠色。
“知道,她走了好几日了。”她颔首回答。
“那她为什么走了?”
“爷,瞧您说的,难道人家格格永远住在咱们府上不成?自然是要回去的。”
小宁依然微笑。
乔眠风忍不住一声大吼,“她走了,你高兴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责难让她霎时怔愣住,半晌回不了神……所以,他真的是在生她的气?他以为是她赶走了永玉格格?难怪这些天他都没去看她……
“我为什么高兴?”小宁依旧满头雾水,永玉格格离开或者留下,与我有什么干系?”
“你还装!”乔眠风跃下树,狠狠盯着她,“难道不是你帮粗奶奶把她赶走的吗?你明知道我喜欢她,为什么不多制造机会让我与她相处,为什么要急巴巴地把她赶走?”
从小到大,她都投见过他这副表情,憎怒得仿佛要将她撕碎一般。所以,她在他心目中真的一点儿地位也没有吗?一个陌生的永玉格格,就能让本来感情很好的他们决裂成这样吗?
“爷,你也该去打听打听,”小宁满腹委屈,眼眶蓄满泪水,“就算我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在格格面前造次啊!她到咱们府里,原是想请太夫人替她缠足,太夫人既然没有答应,她自然也就回王府去了,怎么能算我们赶她走呢?”
“你总算说到关键了,”乔眠风讽笑,“既然她想缠足,你们为什么不帮她?
祖奶奶不帮也就罢了,你为什么也在一旁跟着瞎起哄?”
“皇上有禁令,满族女子不能缠足,咱们若是帮了她……”
“少拿皇上禁令当借口!’
“那么爷,你倒是替我说说,我为什么不帮她?”小宁百口莫辩,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不讲理,没搞清楚状况就认定是她的错。
“因为你嫉妒她!”乔眠风忽然抬眸,凝眉肃然, 一字一句地道…“你怕她留下,做了正牌夫人,将来就没你这个小妾的地位了!”
小妾?她瞪大双眸,她愕然直立,久久小能回神。
没错,她的确从小爱幕他,可是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也以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为什么,本来隐瞒得好好的感情,像被掘开的井水,不停地往外冒,打得她措手不及,意外又震惊。
“没话说了吧?”乔眠风睨着她,一脸鄙夷,“祖奶奶说,要给你开脸,放在我屋里做姨娘,我还奇怪她怎么忽然有这个心思,原来是那晚你在祖奶奶面前立了功。”
“开脸?做姨娘?天啊,这下她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分明不是这样的,偏偏一切的一切,都朝向会让人误会的方向发展。
“沈小宁!”
乔眠风从投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这样的称谓,让她感到两人积少成多的感情瞬间化为乌有。
“休想让我娶你!你这个心术不正、身份低贱、一心想攀高技、踏着一双大脚丑陋无比的坏丫头!”
如果这些只是气话,她可以理解和原谅,然而,只怕他心里一直觉得,她是个卑微、配不上他的女子。
小宁忽然笑了,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滑落,混和着胭脂,变成嫣红。
乔眠风看到了,脸色微微一变,本来还想继续责骂的话语顿时梗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还好,他对她,仍残存一丝怜惜,留几分薄面,让她不至于太难堪。
“爷,你就当我心术不正吧……”小宁听到自己忽然开口,
“我也的确身份低贱,丑陋无比。”
“你……”乔眠风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说话,不由得微怔。
“那天晚上,我的确帮着太夫人劝永玉格格不要缠足。”她轻叮一口气,“因为,我实在觉得,女子根本没必要缠足。”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利眸微瞠。
“我一向认为,缠足是畸形变态之事,女于要得到男人的青睐,为什么要摧发自己的身体?那算得了真正的美丽吗?”小宁笃定地缓缓回答,“曾经,我看过一幅花木兰从军图,画上,木兰一袭红装,英姿飒爽,那种浑然天成的健康之美,绝非小脚女于
能够拥有,为什么你们男人却看不到这?”
乔眠风凝眉,只觉得喉咙堵塞,久久不能言语。
“爷,你还记得吗?我初入乔府时只有十二岁,你当时叫周嬷嬷替我缠足,周嬷嬷说我已经过了岁数,若硬缠,一双脚怕是会废了。”小宁叹道。
“而永玉格格今已经十九了,你希望她下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过日子吗?你喜欢她,要留住她,大可有千万种方法,为什么要这样?如此讨好她,只会害了她……”
乔眠风垂眉静默,她这番话深入他心髓,若方才还有一丝反驳之意,此刻也真没了。
“爷清放心,”小宁再度微笑,但笑容却异常苦涩,“我不会做你的小妾。太夫人的意愿,全府上下也许没人敢违背,但我不怕,我这就去向她老人家言明。”
说完,她立刻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去,没给他任何回答的机会。
因为,她心里其实很害怕,怕他说出个“好”字。
但她没有看见,乔眠风伸出一只手,下意识地想阻止她,只不过,那只手终究还是停住了,话语,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第3章(1)
“你来啦?”躺在榻上午休的太夫人仿佛早已料到小宁会来。微笑地招招手,“过来替我捶捶腿,咱们也好说说话,”
其他奴婢会意。纷纷退去,弥漫着幽香的房里,让两人可以私语。
小宁接过包着棉花的弹头棒,细细捶打太夫人的足底,替她老人家舒筋活络。
“你这丫头果然会服侍人,”太夫人点头称赞,“这力道不大也不小,比起那些个跟随我多年的奴婢还懂的拿捏分寸呢。
呵,所以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
祖奶奶认准的孙媳…一她本该为此而感到荣耀,但此刻,她却非常沮丧。
“太夫人,”小宁哽咽说;“原谅奴婢不能……不能……”
“你以为风儿不喜欢你?”太夫人抚了抚她的发丝,“你以为他心中只有永玉格格,会嫌弃你?”
“难道不是吗?”否则他不会那样大发雷霆,那样辱骂她 “我比谁都了解这个孙子,风儿是个重感情的人,也懂得感恩,你与他一同长大。相处过这么多的时日,他会不喜欢你吗?一个空有表相的永玉格格,真的会割断这两小无猜的情义?”太夫人摇头,“不。我不信。”
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你就给风儿一个机会吧,”太夫人的口气听起来像在哀求她,“也算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一
她该点头答应吗?如果同意,爷是否又会认为她背叛了他?
一时间,她思绪混乱,全身如蚁咬啮,难以抉择。
“太夫人——太夫人——”正在犹豫之际,周嬷嬷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大喊着。
“怎么了?”榻上的人眉头一紧。
“爷……爷他…一”
“风儿怎么了?”
“太夫人过奖了,”她眼珠儿一转,趁机道:“不如……就把奴婢调过来伺候太夫人吧!”
“怎么,跟风儿吵架了?”太夫人忽然笑道。
“奴婢哪敢……”小宁垂眸,生怕被看出端倪。
“你这鬼灵精!”太夫人捏捏她的下巴,“好端端的,放着年轻英俊的公子不要,却要来陪伴我运行将就木之人,一眼就看出你想捣鬼!”
她连忙跪到榻前,磕了一个响头,“请太夫人恕罪,奴婢有番肺腑之言想对太夫人禀明。”
“可是不愿意给风儿为妾?”太夫人果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
“我…”,小宁不知该如何开口,“能伺候爷,是奴婢天大的福份,可奴婢貌丑命贱,怕配不上爷……”
“你这整齐的模样,全京城府邸的丫头怕也拽不出第二个来。”太夫人摇头笑道:“你是害怕风儿心里有别人,将来日子难过,所以才率先拒绝对吧?放心,咱们先当姨娘,将来再扶正!”
“太夫人……”这番话让她难以置信,若说这位祖奶奶看中她的脾气品性,耍她一辈子诚心伺候乔眠风,赏她个姨娘的位置做为交换,倒也不奇怪,可将她“扶正”?这倒是盘古开天第一桩奇事,想也不敢想的。
“别打岔,先让我老人家把话说完。”太夫人按住她的手,续道:“你可知咱们乔家这上下几百年的遭遇?”
小宁抿唇,摇了摇头。
“乔家自前明以来,便是京中第三品商,旗下银楼商铺数不胜数,跨越江南江北,所经营的生意,亦是彤形色色,与时惧进。
不过,最让乔家得名的,倒还不是咱们的家业,而是咱们家的女子。”
“这个我知道,”小宁羌尔,“乔家小脚,名扬天下。”
“乔家祖祖辈辈的女子,皆善缠足,还曾办过赛足会。以定当家夫人之人选,只是,自满人入关以来,便没这么风光了。”
“满人禁令缠足,这个奴婢知道。小宁颔首。
“那道禁令,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每年秘密到咱们府里求教缠足的上三旗女子数不胜数,甚至还有富里的嫔妃,不少满旗男子亦是爱莲之士,悄悄请咱们去替他们的爱妾裹小脚的,也是常有。”太夫人讽笑。
“什么?”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其实,满人最忌讳咱们乔家的,还是咱们的家底,生怕咱们富可敌国,一旦联合前明余党造反,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近年来,他们变着方儿牵制咱们家,先是莫名其妙封了我一品诰命夫人,然后又让风儿他爹到衙门做了个闲官。”
“老爷身前还做过官啊?”小宁还是第一次听说,甚觉稀奇。
“可惜,只做了三天……”太夫人的双眼里似有痛楚,然而,泪水早已流干。
“那天晚上,他和风儿的娘亲赴宴回来,马儿忽然受惊,连人带车翻哥山坡下,无一生还……”
“这是……”小宁忍不住全身颤抖,“有人设计陷害的吗?”
“不知道。”太夫人摇头,喃喃答道:“十几年过去了,也查不出什么,只好当作意外,从那之后,我独自抚养风儿,操持整个乔家。别人都以为,乔家只剩我们这老妪孤孙,一定会投落,可我硬是没让它倒下,直到风儿长大成人,接手一切。”
小宁明白,这对一个老人而言是多么的艰难,本应享受儿孙之盈,却被迫在伤心痛中撑起一切,这也是她对太夫人最敬佩之处。
“小宁,”太夫人忽然握住她的手,恳切道:“现在你该明白,乔家其实没几个人可信任,所谓‘棍人无罪,怀壁其罪’,乔家就像一个捧着金元宝穿过闹市的小孩,四周都是觊觎咱们财富的虎狼之徒。嫁给风儿,其实等于要跟他一同承受风险,并不见得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这一刻小宁忽然觉得报感动。因为,信赖。
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忽然得到_太夫人如此的信赖,这比赏赐她千万两黄金,更让她愿意为乔家死心塌地。
“我也不是忽然就选中你,”太夫人笑着说:“那晚你帮我劝退永玉格格,我自然看出你的聪慧,但这不是关键——”
小宁凝眉,不解其意。
“关键在于,你肯为了风儿挨打。”太夫人徐徐道:“那二十棍,非一个普通女子可以承受,但你为了维护风儿,独自担下责难,这让我觉得,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能像你这样深爱着风儿,所以,我认准你当我的孙媳。”
“爷收拾了些东西,离府了!”
这里,就是当年爹娘摔下去的地方,那一年,他只有八岁,并不清楚什么叫伤心难过,多年后的今天才知道,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