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经常站在门外,仰望二楼阳台,看着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五岁的孩子不懂爱,却清楚明白什么叫做喜欢,她喜欢大哥哥的声音,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对她的小心疼护,喜欢他……是一件持续很久的事。
“我父亲,因为母亲的提琴声而爱上她。”
可最终,他选择回到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元配身边,如果结局注定这样,当年为何要放任爱情发展?他无法原谅父亲。
朱苡宸抿唇点头,把话题转开,“这个楼梯,你害我摔跤过,记不记得?”她撩起头发,耳际露出一个淡淡的疤。
那时,阿姨开玩笑地对他说:“糟糕,你害阿朱破相,以后一定要娶人家。”
他没有闹别扭,而是很“负责任”地回答,“娶就娶,反正我很喜欢阿紫。”
那个儿女亲家的戏言,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我不是故意的。”安凊叙解释。
“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没关系。”她落落大方的回应。
“为什么没关系?”
“因为……”她凑近他耳边,轻语一句,“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的脸庞倏地翻红,撇下他,飞快的跑上楼梯。
他望着她的背影,浅浅一哂,笑得不深,却绝对真心。
他跟着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小孩子的单人床仍然摆在熟悉的位置,覆盖着书桌的白布蒙上一层厚厚的灰。他一把拉开白布,课本,故事书,还有插满铅笔的竹筒未曾挪移过位置,母亲……一直在等他回来。
拿起小学的日记簿,随手打开,稚嫩的笔迹写着——信念是成功最大的支柱。
然后,洋洋洒洒一篇与自信有关的文章,出现在格子簿里,他细细读着,却弯了眉头。
当年的他,还真喜欢讲大道理,可发生在朱苡宸身上的事,一旦落在自己头上,他便控制不住仇恨,敌视,心里只求一个天翻地覆,把那个害他不浅的安家彻底摧毁。
突然,阿朱的声音钻进他的脑袋——是你和阿姨,教导我心中无恨,因为心中无恨,所以装得下更多的爱……
“这个床,我有份。”朱苡宸拉开覆在上面的防尘布,天蓝色的床罩顿时出现他们眼前。
曾经,他发了疯地想要当太空人,母亲给他买下一套又一套的天文书籍,还在天花板贴上许多夜光星星。
母亲贴上星星的第一天,他迫不及待把她带到自己床上,抱着她软软的身子,关上电灯,他和她一起徜徉宇宙间。
手抚过小小的枕头,她笑着转身,说:“小时候我真羡慕你,有一个这么疼你的妈妈,有时候我很想问:‘大哥哥,你可不可以把妈妈分我一半?’很傻对不对?妈妈哪里可以分给别人,只是我打出生后,就没见过母亲,听说她把我丢在医院就消失得无踪影,还是医院通知舅舅去把我领回来的。”
她在笑,但阳光笑脸里罩入一层阴霾。
“你那个时候应该问的。”安凊叙顺顺她的头发,勾起她的下巴问。
“问什么?”她笑着靠近他。
“问我肯不肯把母亲分你一半?”他对着她的耳朵说话,暖暖气息吹过,痒呼呼的,害她的心也跟着发痒。
“如果我问了,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说,好,分你一半。”
他的答案让她的心沁入一股淡淡蜂蜜,情不自禁,她勾住他的手臂,情不自禁,她把脸贴上他宽宽的胸膛,情不自禁,她闭上眼睛,她想,她的大哥哥已经悄悄回来。
入夜,他们在朱家吃过饭后,又来到他的老家。
夜来香甜甜的香气在空气间飘散,两人坐在摇篮里,脚一下一下地点着泥地。
摇篮轻轻摇晃,晃着晃着时间仿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仲夏,他的母亲在落地窗前拉韩德尔的“席巴女王进场”的那个夜晚。
“我讨厌爱情。”他突发一语,吓到了她。
“为什么?”
“爱情只会带给人们痛苦。”他偏激过度。
“为什么?”
“你认为我母亲有因为爱情的存在,而过得快乐幸福吗?”
“所以,你认为婚姻比较实际喽?”她问。
“婚姻怎么会实际?”他失笑,敲了敲她的脑袋,然后顺手一勾,把她的头勾进自己胸口。
“怎么不实际?不管高不高兴,婚姻就是会把两个人给绑在一起,共同的责任,共同的目标,共同的衣食住行,让两个人未来的几十年紧紧相系。”
“有吗?你舅妈和舅舅,有因为婚姻成为共同体,而紧紧相系?”
“那你到底要说什么?说……爱情婚姻都是某种蠢行径?”她猜测。
“我想说,别对婚姻有过度且不切实际的希冀。”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阿雪经历过三段婚姻,她在第一任丈夫的身上得到公司的所有权,而她不会去向他要求天长地久,情爱不休,她的第二任丈夫让她的大儿子有了名分,她也不会去奢求男人做不到的事,她给对方自由的同时,也给了自己相对的自由,并且她很聪明地在得手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断得一干二净。”
拿婚姻来换取利益,她真想批评阿雪是个没心肝的女性,但上次的批评让两人冷战数小时,她不愿意再去踩他的地雷区。
“那么她现在有钱,有地位,连传宗接代的孩子都有了,她干么嫁给第三任丈夫?”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在第三任丈夫身上,绝对有她想要的东西。”
“所以你的意思是……婚姻不对,爱情不对,那么请问,男女之间有什么是正确的?”
“感觉,只要感觉对,在一起快乐,就够了。”
“可是,只要感觉对了,你就会忍不住想要多点时间和对方在一起,就会希望她的身边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就会希望对方的一生一世能和自己共同度过,感觉,感情,爱情,婚姻,那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吗?”
“所以,男女之间最好只要感觉,不要感情,把两人定在最美好的那个点,不要贪心躁进,否则只会让那感觉加速消失。”
因此,他们目前只是感觉正确,其他的谈不上也不能谈?所以那句“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只是一时情绪失常才说的?
她想问,你的意思是,想阻止我即将到来的贪心吗?
可她望着他,看了很久……垂下头,能够“一个人完成千场谈话”的朱苡宸,在此刻选择沉默。
她的沉默让他心里浮上一层隐忧,他握住她的手,轻浅一间,“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她苦笑,回望他。
他细细观察她的眉目,一抹呼之欲出的哀愁勾动他的心思,“你不同意我的论点?”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对阿雪小姐不尊敬,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认同以婚姻为手段,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努力让口气平和,不带丝毫批评意味。
“你以为人生是个怎样的过程?”
“每个人的人生不一样,但大抵离不开问题。我们不断地发生问题,然后尽全力去解决问题,并从中得到成就与乐趣。”
“不,所谓人生,是指一个人从出生之后,积极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好上加好的过程,所以我们要念书,因知识可以让自己矗立于社会中,所以我们要赚钱,让衣食无忧,所以,我们要在危险来临之前预作提防,以便哪天它真正到来,能不至于手足无措。而当我们在念书,赚钱或作预防时,是需要立下目标并善尽手段的,而那些目标值得用许多东西来交换。”
“包括婚姻?”
“对,包括婚姻。”
“阿叙,你真的受阿雪小姐影响很深。”朱苡宸无奈叹气。
“不好吗?人生没有白吃的午餐,要得意,要尽欢,就要用某些东西去交换。”
但她无法认同,因为她受“大哥哥”的影响很深,她深深地把那些大道理奉为圭臬,深深地相信,真爱不能被交换。
她又沉默了,静静靠在他的肩膀,暗暗忖度,自己有没有阿雪影响人的本事,能够影响他相信真爱无价,婚姻崇高,认同人生可以少一些成功,却不能用爱情去换取代价。
“又不说话?”安凊叙握住她的肩膀,推开她,有一丝恼怒。
他痛恨女人聒噪,却无法忍受她的沉默,她对于他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你要我说什么?”
“说服我不要用婚姻交换我想要的东西,说服我人生不要不择手段。”
他要她说服……他?
意思是,她的观念有受他认同的空间?意思是,他不排斥被她影响,也不排斥她赶走他脑袋中的阿雪?意思是,他刚才的话并不绝对,只要口才好,就可以让他的观念俯首称臣?
和他谈话像进行了场三温暖,沉到谷底的心,因为这句话再度高悬。
“换句话说,你讲那一大堆,是为了说服我认同你的想法?”
朱苡宸笑了,原来他们只是在辩论,他不一定非要遵循阿雪路线,她的笑弥平了他的眉,拉起嘴角,他喜欢那个侃侃而谈的阿紫。
“是。”他半点不隐瞒。
“可事实上,你并没说服我。”
“所以呢?”
“所以,我不认为自己也能说服你。”这招叫做欲擒故纵,想进入爱情地界的男女,都得学习的手法。
“连试都不试就弃械投降,你好大的出息。”他轻蔑地瞄她一眼。
她大笑,“谁说我弃械投降了?我是自信满满。”
“怎么说?”
“时间到了,自然就晓得我到底有没有说服你啊。”她抓起系在腰间的带子甩着转着,一脸的莫测高深。
“把话说清楚。”
“如果,你想用婚姻在我身上交换什么,对不起,你一定换不到。如果明知道换不到,你还是要和我联手共创婚姻,那么我便是说服你了。”
“如果没有说服呢?”
“那就是到最后,你决定去找个有东西可以交换的女生,那我……也只好认喽。”
“怎么个认法?”
“很简单啊,快刀斩乱麻,老死不相往来,天涯各一方,别思念,祝福你生活悲惨五十年。”
“也许我们可以是朋友。”
“哈,藕断丝连?想都别想,我不是外遇的料。我自己没有父母亲疼惜,我发誓,除非不生小孩,否则我就是要给孩子一个完善的家庭。怎样?”说着,她朝他扬了扬眉。
“什么怎样?”
“我的慷慨言论,有没有说服你了?”
“哈哈,不是说自信满满,到时候就知道?”安凊叙点头。“走着瞧吧,到时候就知道。”
他笑着用力一踢,摇篮大力晃起来。
“我不过是想偷看一下目前的成果嘛,小气。反正……我习惯考一百分,我一定可以征服你,而最后你绝对无法离开我。”
她骄傲的笑像初升的朝阳,甜蜜,温暖且带着浓浓的幸福感。
夜风轻吹,花香依然甘纯香甜,双人相互依偎,在月光下,在美丽的秋凉夜。
第7章(1)
接下来的日子,朱苡宸卯足全力“说服”安凊叙,并且在每次的说服过后,笑容可掬地问:“我说服你了吗?”
他呢,则是一脸莫测高深的反问:“你说呢?”
上星期,她给他做了生日蛋糕和满桌菜肴,送他一个久隔二十年,都不曾有人庆祝的生日,他终于承认,关于家事厨艺,她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那个晚上宾主尽欢,她趴在他的床上,笑眯两颗圆眼睛问:“我说服你了吗?”
他的回答是扬扬眉,一句反问,“你说呢?”然后翻身,背着她。
她不是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了,他翻身,她亦翻身,背着他,一句一句把雪后的故事念一遍。
这个星期二,她买一瓶加拿大冰酒,酒精浓度很低,甜味很高,两人喝光酒,她把瓶子装满清水,插上酒红玫瑰,开始说起那年夏天,一个国中男孩走向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很简单的初恋故事,但恋情只进行短短三个星期,就因为男孩的学业成绩大退步,被父母狠揍一顿后,结束。
故事说完,她趴在他的背上,脸颊相贴,笑问:“我的恋爱运是不是很烂?”
他没告诉她,这样的恋爱运烂得不够彻底,但她的初恋惹火了他,然后他带着几分挑衅的口气说:“我交过一个金发女友,她是毒药……”
听到这里,朱苡宸用力拍手,“一烂还有一烂高。我服输,输得五体投地。不过,我还认识一个男网友,他想约我出去。”
“你们出去没?”他心头的火又被点燃了,可惜她没发现他那把妒火。
“我本来想去的,但教授临时丢给我一个工作,让我去不成,不过,幸好没去成。”
“为什么?”
“我一个同事觉得好奇,她看着照片里高大威猛的帅哥,心想,这么优的型男,为什么需要靠网络认识女人?”
“照片是假的,事实上他是喷火龙?”安凊叙心胸狭隘地猜测。
“没有,照片是真的,而对方看起来比照片还帅,后来同事顶着我的名字去赴会,三杯酒下肚,那男人竟开始对她毛手毛脚,不过,她说被那么赏心悦目的男人毛两下,也算小赚一笔。她本来打算装晕,看那个男人会不会再对她更进一步,谁知道……”
“怎样?”他有了兴致,因为被毛手毛脚的不是他的笨阿紫。
“那男人看她晕趴在桌上,竟然动手去掏她的钱包,幸好那天她钱包里只有两千元,她就当吃了碗昂贵豆腐,让他拿走钱,扬长而去。”
“如果只是装晕,她大可以当场揭发对方。”
“那个男的一八五,身上两块肌,三块肌,到处都是肌,一个没搞好,她隔天要带黑轮上班吗?这啊,叫做花钱买平安。”
“后来呢?”
“哪有后来,他在我留言板上销声匿迹,我则把他的恶劣行径PO上网,这件事过后,教授要我别在网站上乱认识男人,从此,他就开始积极帮我介绍相亲对象。”
“当中有不错的吗?”安凊叙冷声问。刚被浇熄的心头火,又隐隐冒出火苗。
“身世职业都不错,但是有一点很惨。”
“哪一点?”
“我始终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不过她记不得男人长相,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她的“惨”让他愉悦万分,他点头同意。“你的男人运果然很糟。”
“对啊,我的男人运在五岁过后就结束了,幸好,现在又重新好转。”朱苡宸笑着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小小地给他性骚扰一下。
这句话绝对是甜言蜜语,这个举动也绝对不是性骚扰,所以他忍不住恣意欢欣。
她暧昧地靠上他的胸口,微抬头,细看着他的粗眉大眼,看着他坚毅的鼻梁,以及让人很想侵犯的双唇,如果他的冷漠是某种伪装,那么她愿意当散发高温的夏阳,融化他眼底的真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