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只有简单六个字:杜风胜,临将府。
杜雨胜摸着那铜片的名字,许久,才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派人出去的?”
“你跟我说的那日,我便命人去了。”
杜雨胜跟这位哥哥其实没见过面,差了八岁的兄妹,她落水前,他已经出发走险货,说实话,两人是未曾见过,只是,她既然承广这个杜雨胜的身恩,又让杜福夫妻呵护数年,那么,杜风胜就是她的哥哥,为了那个杜雨胜,为了让杜福夫妻瞑目,她都想找到他,他若活着,她会照顾他,他若不在,那么也要入土为安。
而且她有一种感觉,这个身体还是带着原先那个杜雨胜的感情——这两三年,她真的就是很想找到杜风胜,而此刻,她很想哭。
“遗骨我已经命人放入你家的墓室,但不知道你打算上名就好,还是要大办,所以名字还没刻上,等你决定好了,再跟我说一声便行。”
“我再想想。”
“好。”华定月道,“反正不急。”
杜雨胜又看了铜片一会,才慢慢放回布包,绑上麻绳,接着放入硬木,最后亲自上了七环扣,双手拿着,内心其实很感伤——前一世,有家人跟没家人差不多,虽然是生在民主年代,可是父母异样的重男轻女,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弟弟做什么都是对的。
弟弟不爱上学,偶尔会耍赖不肯去学校,母亲拗不过便同意了,但荒谬的是也不准她去了,因为弟弟一个人在家会无聊,要她陪弟弟玩,弟弟国小毕业的礼物是出国,国中毕业的礼物是欧洲旅游,高中有电脑,有手机,还开始玩单眼,可是,她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有,连要求父母买必需品都会被骂。
弟弟二十岁就开六十万的车,家里不缺钱,可是父母却吝啬她的学费,她从高一开始就申请学贷,父母对她没好过,弟弟自然有样学样,对她颐指气使,好像她是杜家的女佣一样,若不是她跟父母的确长得像,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抱来的。
大学毕业后她就从家里搬出,四季的升迁管道很好,工作渐入佳境,弟弟退伍后却始终找不到工作,父母便要她在四季饭店给弟弟安排一个职位,讲得简单,“工作时间不要太长,弟弟电脑那些也做不来,对了,弟弟说不要跟客人接触,一个月有四万,这样就可以了”。
杜雨胜真的觉得自己弟弟的智商没救了,做不了内勤,也做不了外勤,工时不能太长,还要一个月四万,有这么好的工作她自己来就好了啊,哪用现在这么辛苦——要能看报表,要能开会,要能应付客人,还要负责安定餐饮部工作人员的情绪,下班也得开着手机,她这么多功能一个月也才拿四万六。
父母后来见迟迟没下文,每天打电话烦她,奇怪的是,他们明明也知道没有那种工作,却还是要她想办法,尤其在她升任总监后,爸妈好像以为四季饭店是她开的一样,开口闭口就要她弄一个四万块的职务出来。
在准备跨年的时候,她心情是很沮丧的,父母没把她当女儿,弟弟没把她当姊姊,田彦彬又只顾着徐玉娜的马桶不通,跟她最亲密的几个人,似乎都没人顾虑到她的感受,那种寂寞压得她喘不过气,所以当她来到这世界,惊慌归惊慌,但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终于彻底逃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补偿她,前生,她被爸妈嫌得要死,但这一世,却饱受疼爱,连没见过面的哥哥也是对她很好……
杜雨胜心中感触交集,话便没能忍住,“我十二岁的时候,生过一次大病,哥哥便是在我昏迷时出发走险货,爹爹说,哥哥原本想等我醒的,可是,总不能要大伙等他一个,我又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睁眼,所以还是如期出发,虽然在外地,可是信件却没少过,每次写信都是问我身体如何,要好好保重,偶尔还会捎上一些小玩具,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可是,我知道哥哥挂念着我。”
杜雨胜双手紧紧握住盒子,“爹娘临走前只挂念两件事情,儿子怎么了,女儿怎么办——等我回临将府,我可以跟爹娘说,儿子回来了,女儿很好,我希望他们放心。”
华定月摸摸她的头,安抚似的,“爹娘很疼你吧!”
“嗯,都说女儿是赔钱货,可爹娘把我当成掌上明珠,爹爹每日回家,便是从外头一路喊着乖女儿、乖女儿的进来,娘更不用说,家里养得起绣娘,可她还是一针一线缝制我的衣服鞋袜,我爱拨算盘,不爱刺绣,喜欢画画,不读女诫,她也都随我,开饭时,爹娘总把好吃的往我碗里放,后来,大老爷过世,新老爷赶我们一家出来,爹爹便在海港给其他商船的老板点货讲价,有时船忙,我便去当帮手,海港本来就有不少算盘娘子,因此女子出现在海港,并不算奇特,也没人会多看。”
华定月微笑说,“你的讲价能力便是在海港训练出来的?”
“嗯。”杜雨胜点头,“在南方海港,除了杜家商船之外,能与之抗衡的就是安家商船,安家的大爷在海港见了我,跟爹爹出价一千两,想买我为妾,直出到一万两,爹爹也不肯,爹爹说,他把我养大,可不是为了让我去给人为妾,让人糟蹋的,有人跟爹爹说,那多少人求之不得啊,安大爷年纪虽然大,但正因为年纪大,肯定疼爱新姨娘,何况,把丫头卖了,那钱就可以去找儿子了,你猜我爹爹怎么回?他说,都两年过去,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里有数,不需要为了无法改变的事实毁了女儿一辈子,他只希望女儿嫁个好人家,至于找儿子的事,他自己会想办法。”
“重男轻女是人之常情,你爹能这样想,真了不起。”
“我爹娘,是最棒的爹娘。”
虽然说,时间有点短,只有四年缘分,但她已经很感谢了,终于知道有家人的感觉,终于知道,被人放在心里是什么感觉。
不是名门千金,却更胜千金。
第6章(1)
华定月回到将军府是府上大事。
华晁跟蓝氏知道小儿子这一个月是在碧玉别院养伤而不是在江南做生意,自然是把华定疆跟小刘氏骂了一顿,说儿子受伤,爹娘却不知道,这像什么话。
刚好两人最近因为天热,都没睡得好,身体不太舒服,现在更是把身体不舒服连结到亲子连心上,说都是他们自作主张,才害得两人心里不安,华定疆跟小刘氏十分无辜,但又顶不得嘴,只能让老人家骂,后来还是华定月出手,才把两个老人家哄下来。
过几日,家里请来的说书女先生在晚饭时说段子,杜雨胜也被召唤去了——自从她在新婚第二天交出白色元帕,又连续好几天推说等六爷太晚,实在身体不舒服而没去给蓝氏请安之后,她在将军府基本上就接近隐形,而当她搬到翡翠斋之后,那就接近不存在了,早上不去问安,晚饭不一起吃,逢年过节她都没出现,据说,华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有默契当作没六奶奶这个人,甚至连杜雨胜自己,有时都会有种住在客栈的爽快感,所以当蓝氏身边的王嬷嬷跟她传话时,她内心只有一种想叹气的感觉。
王嬷嬷还一脸报喜的表情,一副“夫人终于待见六奶奶了,真是恭喜”的样子,但说实话,杜雨胜还真不想去。
在杜家时,她也被召去几次那种场合,永远都是长辈发表谬论,晚辈说着违心之论,一顿饭下来,没吃饱就算了,还精神紧绷得得泡澡加按摩才能解除,有时候还会作恶梦,搬到翡翠斋之后,她还以为永远不用再演那种场面戏,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只能安慰自己,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当一天媳妇装一天样,她去!
因为是家宴,倒不好意思随便穿了,又让暖春跟凉夏给她换了衣服,她爱的棉布衣换成丝绸,裙子是一条百鸟朝凤,首饰虽然不爱,但不戴也不行,毕竟是六奶奶,好歹要有些样子,婆婆跟嫂子是不会说什么,但侍妾们可是睁着眼睛看,翡翠斋的嬷嬷说,这几日总有小丫头在门口张望,还见过二房的姨娘,以及三房的庶姑娘,大抵是听了她在碧玉别院发落江姨娘之事,好奇想来瞧瞧。
杜雨胜对争宠没兴趣,但是,威严还是要立一下的,告诉她们六奶奶跟姨娘之间的差距,免得哪天她们从看看变成敲门,那样她很麻烦,招待也不是,不招待也不是,所以最好的策略就是,从身分上拉远距离,让她们不敢上门。
眉粉,胭脂,看看铜镜,自己也觉得颇满意。
暖春立刻赞美,“小姐真好看。”
“那是当然。”镜中的自己才十八岁呢,青春正好,何况她这两年还挺养尊处优,天天炖燕窝,自然把自己养得白白又美美。
“小姐想好要戴什么首饰了吗?”
“把我那支琉璃火凤钗拿出来,金丝琥珀耳环,东珠手镅,就这样吧。”
“三样会不会太少了?”凉夏提醒她,“那场合虽然是家宴,可各房姨娘都会去的。”
杜雨胜看了看铜镜,“侍妾们就算没看首饰的眼力,但至少会有看主母的眼力,嫂子们要是看不出琉璃火凤钗的价值,那就真的没救了,我就算戴了金色头盆也没用。”
杜家的家宴通常就是女人们展示自己有多受宠的场合,姨娘会把好的东西全穿戴在身上,想跟其他姨娘比一比,小姐们也是如此,嫡女要气势,但庶女也未必肯被压,而一场好戏中,主母自然也不能缺席,主母的打扮要是盛重不起来,那通常就是丈夫离心,对主母来说是很丢脸的事情,当然另一方面,也种下了姨娘造次的原因。
想来,华家也差不多会是这样。
杜雨胜不在乎丢脸与否,但她不希望有人造次,所以她得把好家伙都穿戴在身上,以告诉诸女子,敝人不是好惹的,别乱来。
装备妥当后,觉得时间还有点早,便拿了调香书到院子的凉亭坐下,又吩咐小厨房做一些点心上来,家宴冗长,无聊,又不能开怀吃,所以她还是先来一碗肉羹比较实在。
木香,水莲香,清竹,牡丹,醉梦香……
凉夏咦的一声,小声道,“六爷来了。”
杜雨胜把书放下,从垂花门走进来的,还真是她夫君哎,说来,这还是华定月第一次到翡翠斋。
凉夏早识趣的退下了——华定月在碧玉别院对她的态度,已经完全收服凉夏,回到翡翠斋后,她三不五时就会说,“六爷人真好,小姐您真不考虑考虑吗”,而当一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已经把姑爷认定为可托付之人,接下来会做的,就是制造机会。
看着男人朝她走过来,杜雨胜又在心中默念,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当一天媳妇装一天样,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当一天媳妇装一天样,吸气,微笑……
“夫君有话请人来传就好,不用亲自过来,脚伤才愈,得多休息。”
“今日家宴自然是得亲自过来接夫人。”男人一个示意,跟着过来的小厮立刻打开篮子,从里面取出几碟点心放在桌子上,又迅速退到亭子外。
“家宴顾说话,不顾饱,夫人先用些点心吧。”
杜雨胜原本想推辞,但看到点心的瞬间,动摇了,美人糕,水晶桃花冻,玫瑰饼,三种都是她爱吃的。
“多谢夫君。”
翡翠斋有两个厨娘,一般膳食都做得很好,但点心方面就不太行,她又不想去大厨房吩咐,也因此虽然是喜爱的东西,但其实也不常出现在翡翠斋,华定月居然一点就是三项她喜欢的吃食,杜雨胜一边吃一边想,大概是凉夏那丫头说的,晚上回来要说说她才行。
设席之地在后院的桃花林里。
由于是家宴,因此侍妾跟庶子女们也都能出席,轻轻松松就坐满六张桌子。
杜雨胜明显感觉到,自己出现的时候,有稍微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除了六房的姨娘们,府里见过她的大概只有蓝氏,小刘氏,江氏,其他都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呢,她的身分也很好猜,因为毕竟她就跟在华定月旁边。
家聚,故不用男女分席,身为正妻,杜雨胜与华定月,华定疆与小刘氏,华定齐与江氏,华定海与许氏,四兄弟同席,主位当然是一家之主华晁与正妻蓝氏。
每个院子都有姨娘站在后面替男人跟正妻布菜,陆姨娘还大着肚子,苏姨娘的儿子还小,于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就是江姨娘,真是,最不想遇到的偏偏又遇到了,可以的话她还真想换个小丫头上来,可如果她真这样做,江姨娘大概又要哭了,她真的好会哭,交手两次,没有一次不哭。
杜雨胜只能告诉自己,装没事,振作点。
随意吃了几道,男人便开始说起朝廷局势,边疆局势,京城局势等等,女人完全插不上话的问题——杜雨胜真是忍不住喔耶,太好了,让这些男人继续滔滔不绝下去吧,这样就不会有人找她说话,她只要端坐微笑就没事了,虽然说,她一直觉得背后眼光很不友善……
“怎么?”华定月小声问她,“累了?”
“没有。”
“还是闷了?”
“不会。”想想又补上,“其实,我还怕没人说话呢。”
安静下来大概就是闲聊,但她又不知道该聊什么。
院子的女主人们说话,肯定免不了说起娘家的谁谁谁,或者院子里的谁谁谁,可她已经没娘家人了,也不管桑落院,根本不知道要说啥。
“不想回答笑笑就算了。”
“那是你啊,我不能那样。”她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好歹蓝氏跟小刘氏都对她不错,她怎么能说出让她们觉得头痛的话呢,大户人家最喜欢和乐融融的,所以若是女子们开始社交,她得入境随俗,和乐融融一番才行。
“六弟妹是第一次跟公婆吃饭吧?”
来了,杜雨胜打起精神。
说话的是江氏,“都是一家人,总是待在裴翠斋也不好,以后还是要常常出来,我们妯娌亲近亲近。”
杜雨胜正想回答,却没想到有人抢在她前面,“二嫂真是的,六弟妹在翡翠斋日子哪里不好了,不用早起伺候,月银却一点也不少,好得很呢。”
杜雨胜满脸斜线。
讲话的是三房许氏,而在后面伺候的三房姨娘见主母这样说,立刻跟上,“是啊,我听说六奶奶生意发达得很,江南饭馆就开了好几家,最近又再买其他铺子,只怕数银子都要数累了,三奶奶您说是不是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