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着尚有些泛麻的前臂,夏晓清抿唇不语,随他上了船。
船篷成拱形,挑得颇高,足可让人站挺身子。
篷子前后两面的竹编帘子高高卷起,侧边开有小洞窗,于是进入船篷内,天光仍盈盈浅浅透进,河道两侧的民情景致亦能轻易入眼。
甫上船,少年小厮朝船尾伤责掌橹的大叔比了个手势,接着便面向河道蹲踞在船首,并未跟进篷内。
船只开行于水面之上,平顺无比,几平听不到溅水声响,夏晓清不禁多看那位堂橹大叔几眼,心想,此人该也是宫大爷身边卧虎藏龙之客吧……
突然,领她进船篷的男人身形一滞!
宫静川在离他自己最近的一张圆墩椅上落坐。
敛眉,交睫,一手缓缓按在左膝,姿态有些不经意,倘若事前不知他腿脚带伤,肯定要被蒙骗过去,但此时此刻,夏晓清只见他面色略青白,仔细再看,那饱满宽额已渗出薄汗。
他在人前忍痛,不让外人觑见狼狈样子,然,现下却又不忍了……为什么?
对他而言,她夏晓清已不算外人了吗?
他自个儿心里喜欢……
他中意你却不表态……
她蓦然间有些懂了。
他一开始避于折屏后不见,之后遨她过府,却是坦然待之,其间心思变化全凭初始感觉,觉得喜欢、合意、可用,他要用她,因她懂得一些技能,聘来教授一双小姊妹恰好可行。
他中意她,却非男女之间那种意味,而是替妹妹们找到合用的人。正因如此,她被他放进眼界里,她已入他的眼,已非外人。
想通这一切后,实不知该哭该笑,因被看重而窃喜,内心却又莫名沉滞,两种心绪交相夹击,让她进退无据,傻了般定在原地。
叩、叩——叩——
蹲在船首的少年小厮很故意地敲出声响。
她整个人一震,被吸引过去,就见对方挤眉、眨眼、努嘴,拚了命给指示,而且还合掌偷偷地又拜又求,瘪起嘴,两道眉揪成八字模样。
循着他所给的方位看去,红木矮几上搁着一团厚布。
那少年的意思似乎要她帮个忙,因主子没要他进,他不敢任意进去,只得请她将厚布递给主子大爷。
她凭本能挪动双腿,走近两步,指尖触及那团厚布时,柳眉忽而一动。
竟热烫热烫的!
厚布里似裹着烤烫的小石碎片,挲了挲,发出「沙沙」声音。
少年小厮咧嘴一笑,指指左膝部位,她一看也就明白了。
捧着厚布团走到正闭目忍痛的宫静川跟前,他额面上的泛珠较道才分明,额角细浮血筋,显然腿脚的不适让他必须花费极大心神应付,暂且无力顾及其他。
如此倔气,如此……在人前强撑……
夏晓清一时间道不明内心那层层迭迭涌出的东西,波动似澜,忽疾忽徐,深心的深心之处,仿佛某根弦被挑动,隐隐颤颤,浮游蔓延,无法抑之、挫之……
那一声叹息在心中悄悄滚逸,不让谁知闻。
她矮下身,半跪在他跟前,将一团热烫的厚布捂在他左边膝头上。
突然间,她轻捧厚布团的柔荑被用力按住!
她气息陡窒,脸容扬起,对上男人徐徐睁开的一双峻瞳。
「你……你很疼,是吗?热敷一会儿会好些的……」她涩涩从唇间挤出话,一颗心怦怦、怦怦跳得好响,被按住的手不敢轻动,肤上已烫出一层热。
男人那双深沉长目看了她许久,看得无端细腻,在她五官表相上细细穿梭,同时似也看进她神魂里。
终于,宫静川薄唇微勾,淡淡笑开。「是颇疼呢……那就有劳晓清姑娘了。」
他很懂得得寸进尺的法门。
昨日尚称她「夏姑娘」,今日已直用她闺名,且用得很理所当然,根本不管她如何想?又允不允?
「你手腕和颊面上的瘀痕好些了。」放开她的手时,宫静川平铺直叙道。
「嗯……」夏晓清闷着声,点点头。
热布团上缝有两条细带子,她将厚厚布团仔细绑在他膝处,确定热度能渗进,好一会儿才又小小声挤出话。「多谢宫爷所赠的药膏,果然能收奇效。」
其实应该唤小厮进来服侍的,但他放任由她,她竟也顺手做了,就跟寻常时候替筋骨不好的娘亲按揉、拍通血气差不多感觉,是直到她指尖隔着薄薄襦裤布料碰触到他大腿,他似有若无一震,她也跟着震醒,一张脸红到几要冒烟,才倏地站起,并矫枉过正般退开两大步。
「是我要多谢姑娘。」宫静川微微一笑。
应是忍过最疼的那一波了,青白脸庞终于浮出一些血色。
他静看她一会儿,道:「那药膏虽好,却希望姑娘往后不再用得上它。」
夏晓清心湖落叶,心漪漫漫,内在波动着,她尽力持平语调,道:「宫爷不该……不该让明玉和澄心来寻我,不该让她们到夏府来。」
「坐。」
回应她的是男人一贯淡然的神态,浑像似没将她的话当一回事。
咬咬唇,她听令坐下,见他闲慢饮茶,她也端起桌前的茶秀气喝着,一口接一口啜饮,眸心轻凝不动,未察觉自个儿像在跟谁赌气。
第七章
片刻过去——
「为什么?」宫静川放下茶杯,一手犹按在左膝上,问得突然。「明玉和澄心为什么不该到夏家寻你?」
夏晓清抬起羽睫,容色清冷。
她静默了会儿,那双眼学不来冷然姿态,又流漫出太多感情。「……那地方不很安全,她们去了,若碰上不好的事,吃了亏、受了伤,怎么办才好?」
他目光略深,嘴角翘弧亦深了深。「有无惑跟在一旁照看,我想即便真遇上麻烦,吃亏受伤的事应该还轮不到那两只惹祸精。」
「她们没惹祸!」她本能地替小姊妹俩辩护,搁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紧。「她们仅是有些……嗯……不按牌挥出牌罢了。」
「罢了?这叫罢了?你也太护短。」他刺了一句。
「我没有!明玉和澄心她们俩……没、没有……她们……」她在激动个啥劲儿?那是他自家妹子,与她可有半分干系?她激辩什么?只徒惹他笑话而已。
她忽然抿唇不语,因发觉他眉弯、眼弯,当真在笑。
有些气闷,她干脆撇开脸看向洞窗外。
外面河道平坦,岸上人家的屋房比邻而建,循着水道绵延而去。
他们的篷船与几艘船只交错行过,不知从哪艘船上传来哨笛声,一长两短、两短一长,她感觉所乘的舟船缓了缓行速,然后见那名少年小厮亦吹起哨笛,同样是一长两短、两短一长。
她心下微觉古怪,未及想通,笑话她的那个男人在她身后沉静问——
「那地方既然不很安全,为何不走?以你的能耐,离开夏家独自营生,想是不难,不是吗?」
从未有谁问她这样的事。
他语气认真,不带丝毫嘲弄,仿佛对她的事上了心,因为在意,所以留意,若非她明白他的本意,会以为他当真关怀她。
岸边有泊船正跟民家收蚕茧和生丝,一串招摇的大红灯笼垂挂下来,那是店家挂在屋后的招牌,前头开门营生,临河道的后头也不忘打自家名气,她看清了,每颗灯笼纸上大笔写着一字,串起来就成「城东伍绸缎庄」,是「伍家堂」的店……
是了,她记起,他跟「伍家堂」的老太爷还是忘年之交呢!既跟伍家交往,又跟夏家牵扯上,这般的如鱼得水,这样的他手段太高,哪里是她比得过的?
她将脸转正,调回眸光,幽然答道:「要独立营生确实不难,但若要离开,娘亲也得跟着我一块儿走,可她不能走的,不能离开夏家的……娘说,她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的魂,死后她要葬在夏家祖坟地里,我爹坟头边留了她的位置,她要跟我爹葬在一块儿。」略顿,润润唇。「我的嫡母……大娘她应允过的,只要娘不掌事、不闹事,安分度日,待娘亲百年后,大娘会让她葬在我爹身侧。」
「所以你爹与你娘感情甚笃,恩爱相亲?」
夏晓清闻言忽而一笑,笑音略带涩然。
「我娘是爱惨我爹了,听说是一见钟情呢,第一眼便陷进去。至于我爹……大概谁也不爱吧。他一生唯一感到快活的事,应该是读书了,书海浩瀚博大,够他悠游一辈子……」蹙眉,随即又舒松开来,淡敛的睫宁静婉约。
她再次笑,这一次的笑虽无涩意,却柔软得教人胸中发疼。
「爹去世后,留下一大屋子的书,好多好年的书,各式各样的书,大哥、二哥对那些东西半点不感兴趣,但我很喜爱……有时得了空,独自一个窝在书阁里,可以窝上一整日,常累得果儿气急败坏来寻我,把我拉出去用饭。爹的那些藏书中,有许多是关于古玩鉴赏的书册,金石陶瓷、琴棋书画等等,应有尽有。有时我会想,倘是爹在世时能到咱们几家古玩铺子坐堂,就管鉴识赏玩的活儿,其他一概不理,他应该很能胜任才是,性情或者能开阔些,心情一好,身子也较不易有病痛,或者,他能命长些,娘也就能欢喜些……」
咦,怎说起这些事?
她蓦地扬眸,恰与男人深邃目光相接,他的表情是专注、探究的,如融进她所说的话当中,静思着。
她内在局促不安,暖气不断从肤底渗出来,暗自懊恼自己话多。
她不曾这样的,只因身边无谁听她说这些事,被随意问起,话匣子竟大开了。
静默流淌了片刻,忽而,她听他慢条斯理道——
「虽有牵绊不能离家自立,其实你只需答应我之前所求,只要让旁人看懂你与明玉、澄心之间的交往,看出你在『松辽宫家』小小姐们眼中举足轻重,我想,那个对你而言不很安全的所在,应该能变得安全许多。」
她不懂、迷惑、茫茫然,怔怔望住那张捉摸不透的俊庞……猛然间,一道银光划过脑海,将浑沌劈破开来!
事与事之间仿佛能够串联,她寻出前因与后果了,那些让她困惑的事,一下子全找到解答。
「你……你允许明玉和澄心进夏府,带她们来……来找我,是故意如此为之。你故竟张扬,要夏家大爷和二爷瞧清楚……你以为他们倘能瞧清了,心中有底,碍于『松辽宫家』之势,自不会再动我一根毫毛,你是故意的……」
宫静川深瞳湛动,朗眉淡挑。
似笑非笑,不答话,所以便是默认了吧?只是啊只是……「为何帮我?」夏晓清不禁要问。
「因为我想。」他语气仍慢吞吞每个字轻月清楚。「再有,正如明玉方才对你说的,因我中意你,想让你为我所用。」
听到「中意你」三个字,她心口猛窜,怦怦、咚咚直闹,最后那一句实在话却在她冒热脑门上浇淋了一大盆水。其实已知他的想法,此「中意」之说无关男女之情,只是他突然直直道出,终究惹得她神思翻腾,双耳发热。
暗暗攥紧双手,她吁出一口气。
「往后别再这样做,别让明玉、澄心来夏家寻我。」
她怕力量太小,无法护她们俩周全,就如今日在账房院内闹开的那一场。
「好,她们不去寻你,换你来找她们,如何?」他在跟她讨一个明确答复,要嘛,小姊妹俩带护卫三天两头上夏家闹,要嘛,她乖乖去他的地盘,就两种选择,瞧她要哪个。
夏晓清想起深入北坡竹林的那条小道,想起建在一片绿意器然间的宅第,想起与他初次会面、那个繁花似锦的「绮云园」……他昨儿个才问她的事,今日已杀上门来要她回答,要她去当那个有些诡异的「西席」,还须当得甘心情愿。
他这人表面斯文有礼,手段却强势得紧,她落进这个局,还能有什么作为?
「……我去。」她答得有些闷。
「很好。」
她看向他,见他笑开,咧出两排白而齐整的牙,右颊竟有一朵笑涡!
好……好「可怕」!
她晕晕然,气息不稳兼心音如鼓,整个人不太舒服。
手指在袖中交握绞紧,悄悄捏疼自己,她再次撇开脸往外看。
这一段河道来到庆阳养蚕户聚集之处,没有前一段河道热闹,两岸相通的石拱桥也少了些。她想,总不能一直静默不说话,他既想找商机,她这条「地头蛇」或者该为他说解说解。
哪知,又是一长两短、两短一长的哨笛声!
她引颈张望,见那哨笛声是泊在不远处的一行船货帮汉子所发出,待对方落了声,如她所想,船首的少年小厮亦吹起哨笛回应。
然后,她蓦地转过身。
秀气清眸张得圆亮,她一瞬也不瞬,仿佛他突然生出三头六臂。
「他们是你的人!」胸脯起伏微剧,她轻喘,又努力稳住呼息。「这一趟下来,那些行船收货、卸货的人,很多都是你的人……你根本不是来看植桑养蚕、纺纱制绸的活儿,船货帮既在你掌下,这条河道两岸的大小事,你又怎可能不知?哪是需要谁替你说解!」
宫静川同样一瞬也不瞬地瞧她,看得那样深,目光仿佛极畅意,因为很喜欢这样敏锐且聪慧的人,这样的她,让他惊艳、着迷,让他中意得不得了,能网罗这样的人到他底下做事,实是一大乐事。
「『松辽宫家』在北方有自个儿的马货帮,但毕竟是『南船北马』,想将生意打进南方,除了陆运也得顾及水运。」他禁不住再次露笑,很欢畅、很真诚的那种笑,笑时,颊面上又浮动单个笑涡,全然不想掩盖本性,和盘托出——
「宫家对南方水运到底是初出茅庐,尚需老经验的师傅指示,那些人倒不全是在我底下做事,跟『松辽宫家』应是合伙关系,在南方,宫家客随主便,在北方,他们就入乡随俗,总之是一起寻机挣钱,相生双赢。」
「你来到南方,就为船货帮之事?」她呐声问,眸底泛开幽光。
「算是。」腿上的不适已舒缓过来,他拉开温膝的厚布团,将那东西搁至一旁,展袖拂过衫摆。
算是……如此听来,他南下尚有其他目的了。
她未再追问,只觉他淡漠深沉,真是笑了,又让她目眩神迷。
在他面前,她这样「浅」,这样的笨拙……明明无须在意,她却又在意,这般起落盘结、患得患失的心思从未有过啊……
夏晓清,你是怎么了?
眼前女子侧颜对他,敛眉凝容,沉思的柔软轮廓引诱他静静去看,如赏一幅清冷深邈的秋水长天图。
轻风迎入,篷船在此时切进一条略窄的河道,能清楚看见岸上人家的买卖,宫静川撩开飘至颊面的一绺发,温声中犹带笑,徐慢道——
「你说这河道两边的大小事,我怎可能不知,唔……那些人在干什么,我还真就不知,有劳姑娘替在下解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