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才泛鱼肚白——
“卓大夫!卓大夫!”
恩静贤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早晨,卓相文胡乱披了一件袍子就冲进来,一见她惊喜交加的表情,就猜到某人终究不舍美人泪。
“你快看看冷耆,快啊!”
“相文,我不知道怎么了,昨天好像昏睡了一天,身体很痛,可此刻又好多了。”这一席谎话冷耆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看着妻子那笑中带泪、接近狂喜的神情,若不是好友在她背后恶狠狠的死瞪着他,他极有可能直接拿掉脸上的面具,把一切真相全说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吓死我了……真的……昨天……吓死我了……”恩静贤又哭又笑。
太好了?不!卓相文可恨死了,他不知花了多久心血才制作好那张面具,但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就只让它在他的脸上停留一天?
冷耆看着在床边坐下的妻子,见她脸上的泪水仍扑簌簌的掉,再也克制不了自己,伸出手轻柔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你怎么拼命落泪?”口气里尽是心疼。
这个动作很突兀,但也很温柔,让恩静贤顿时脸儿泛红,竟然就呆呆的任他擦拭。
“那个——因为我太高兴了,昨天你——我真的好怕你会死掉。”
“我死掉不好吗?冷家会还你自由,你可以离开,你知道吗?”
她愣愣的看着他,缓缓的摇头,“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卓相文也跳上前来。何时有这种事?
冷耆一脸认真的瞪着他,“这是我私下决定的,我也会跟爹娘和奶奶说明,毕竟紫嬣仍年轻,也是完璧,不需要为我守寡。”
这话有弦外之音,卓相文听出来了,好友因为不忍心,决定要不就恢复健康,给他的妻子一个健康英俊的相公,要不,他就装死,让她走人,不让她留在这里伤心难过。
他真的动了情了!卓相文不知道该替好友高兴还是难过,时机实在不对啊!
“什么守寡?请你别乱说话,你不会有事的!”
恩静贤想也没想的就紧紧握住冷耆的手,在惊觉自己过于亲密的动作后,粉脸儿又涨红,迅速收回了手,连忙低头。
但卓相文没错过她泛红的丽颜,再看到好友眼中的炙热,他能怎么办?自己这个大夫被晾在一边,快要被两人的浓情蜜意给淹没了!
为了不让自己被“甜”死,他示意她起身,换他坐下。
恩静贤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挡着大夫把脉呢!
卓相文随便搭着好友的手就说:“嗯,看来还不坏,但怪病就是没有脉络可寻,难以掌控,再静观其变吧。”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不管如何,冷耆的心是喜悦的,因为他温柔的妻子眸中重现笑意。
多么不可思议,他的快乐竟然只是因为她笑了。
之后,时间又一天天的过去,冷耆的病没有更进一步的变好,但也不坏,因为卓相文认为小心为上策,一个人的耐性是有限的,时间一拖久,狐狸尾巴总会跑出来。
而且,他也发现好友的妻子常常面露思索,也常常看着冷耆的脸发呆,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看着吧,她一定会有所行动的。”卓相文信心十足。
说巧不巧,就在恩静贤入门一个月整的这一天,她主动开口请小姑带她上街。
难得嫂嫂要出门,冷采芸自然竭尽所能的替小嫂子梳妆打扮,一袭销金大红绸缎,头上插戴了花钗珠冠,再替她淡扫娥眉,点上红唇,甭说她这小姑看痴了,就连她哥也着迷的看着。
恩静贤被他过于灼热的黑眸瞧得粉脸羞红,雪凝肌肤再添嫣红,让她看来更是柔美绝丽,说是天仙美人都不为过。
“太、太慎重了,还是换下吧。”她好不自在,像只孔雀呢!
“不行,我就是要带你出去招摇,让外人看看我的嫂子长得多美,让那些把我哥当鬼的百姓们瞧瞧你仍然安好无缺!”
冷采芸其实是有用意的,因为嫂嫂不出门,卓笨蛋想出来的阴阳交合烂点子就被百姓拿来发挥了,说什么小嫂子已经得了怪病、见不了人,才不出门,现下她一定要让那些人大吃一惊。
“你这样子很美。”
冷耆的声音有些怪怪的,带着低沉的沙哑,他知道,那是因为太激动了,虽然他看过许多金枝玉叶,但没有一人比得上她的闭月羞花之貌。
而且,他不想让她出去了。
他不想让其他男人看到她的美,而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占有欲也震撼了他自己。
难道……他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对她起了情愫?
“对,真的美极了,所以,哥,你最好赶快把病养好,不然,就是蹉跎小嫂子的青春了!”
冷采芸话中有话,但胆子不够大,所以丢了话就赶紧拉着小嫂子离开了。
虽然她也知道皇帝一直想要他们冷家人的脑袋,也知道哥是为了一家人的性命而装病扮丑,可是,他的容忍到什么时候?
赵恒这烂皇帝闲得很,不管朝政,不见官,只爱美人,还有,只要出一张嘴,就有黑衣人往他们山庄里探,难道哥要因为这样的人丑一辈子,而小嫂子得守着这样的哥一辈子?
这一席话同样说到冷耆心坎里,只可惜妹妹跑得太快,不然就会看到难得附和她的自己给她一记赞赏的眼神。
过去,为了家人,他的确可以这样生活下去,反正戴上另一张面具,他仍然可以离开山庄、可以出远门,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但潘紫嬣的未来呢?
第4章(1)
我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天,是你带着我走出山庄,四处走走看看的。
流酣斋里,冷耆独坐在书房,脑海里盘旋的尽是这句话。
他黑眸微眯,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说来,妻子的希望何其渺小,而她为他所做的又何其多……
深吸口气,他随即起身,更换了衣服后,从柜子里的暗门中拿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这是一张毫不起眼的面具,也是他化身为冷家的总掌柜,处理家务时的另一张脸。
在大门口时,他遇上了卓相文。
卓相文一见好友竟然也要外出,不由得露齿一笑,“我们可真有默契。”
冷耆看到他也戴上了一张平凡的面具,黑眸一眯,“你想的是什么?”
“她有行动了,也许是要跟什么人接头,也许要传什么消息给杜德开——”他突然觉得好友的脸色不对,奇怪的问:“怎么?你不是想到这些事才乔装外出?”
“不是。”
冷耆答得干脆,他只是想陪妻子上街,虽然这也许不是她期待的方式,但他想看看她喜欢什么,这么以来他还是可以买给她,因为,他想宠爱她……
“喂,你有点危机意识好不好?这是她进到山庄后第一次出门耶!”卓相文没好气的瞪好友一眼。
但他只是沉默,两人随即乘坐马车出去。
片刻之后,他们注意到冷家的另一辆马车停在街角,显然他们的目标已下车闲逛了,幸好拜高人一等的身材之赐,他们很快就找到潘紫嬣等一行人。
冷耆注意到他的妻子对身旁那些五花八门的商店似是完全没兴趣,对吆喝的小贩也不理,甚至有一些玩杂技的表演在她眼前使出浑身解数,她也显得心不在焉。
而山庄里难得看见王妃的四名随行丫头却不时看向她,眼中有骄傲也有惊艳。
她的确很显眼,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知有多少人回首就是为了多看她一眼,接着,众人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那是齐郡王的新婚妻子,真漂亮!”
“看来传言是假的吧?瞧她的皮肤粉粉嫩嫩的,一看就没染病啊,”
“谁知道呢?齐郡王有能力圆房吗?”
一波波压低声音的交谈也传进了尾随在后的冷耆及卓相文耳中,卓相文也压低声音,以只有好友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想你真的不行吧?我那帖药是专门消欲火、怒火、妒火……任何火都会熄灭的万能消火汤啊!”
冷耆只是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不想回答好友的问题。
他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到不远处的妻子身上,只见在她身前身后,那一双双惊艳好奇的眼眸似乎都没有影响到她,像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美一样,一双澄净的水灵眸子只是不停的向前方梭巡,不知道在找什么。
“小嫂子,你怎么什么都不看,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冷采芸忍不住抱怨。
“对不起,采芸,可是我想去——”
“你想去哪里?快说啊,我一定带你去。”
“我想去庙里拜拜,想替你哥求平安符。”
什、什么啊!冷采芸的一张小脸顿时苦了一半,但马上又笑了,“那先逛一逛嘛,庙没长脚,又不会跑。”
“可是——”恩静贤欲言又止,还是带着歉意的答,“这阵子你哥的病没有半点进展,我左思右想,反复在心中问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让他的病快好、让他不痛。”她轻声一叹,神情懊恼,“可我想来想去,也只想到拜拜这个方法而已,所以,我想多去几间庙,这样时间上就得紧凑些了。”
冷采芸顿时傻眼,她真的有一种被这个小嫂子打败的感觉,可是——“哥真幸福,有你这样处处想着他的妻子。”
四名丫头也拼命点头,她们早听说这个王妃又温柔又美丽,今日见到本人,果然是真的。
离她们不远处,冷耆静静的看着妻子娇小纤细的身影。原来她这阵子总是看着他装睡的容颜久久,面露思索,都是在苦思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病早点好起来?
顿时,他的胸口暖烘烘的,好感动!
就连卓相文也觉得自己好小人,这个潘紫嬣真的不是普通的善良!
“真羡慕,我这一生是没有机会爱上这样纤细、温柔又心地善良的女人了。”
冷耆知道,因为好友这一生的情已栽,就栽在他那大剌剌的妹妹身上。
这一天,冷耆就看着他的妻子往一间又一间的庙宇参拜,为他点上祈愿的光明灯,为他跪拜求平安符,小小声的请各路神明帮帮忙,保佑他快快好。
然后,在冷采芸的坚持下,她们一行人在一家客栈用了晚膳,一直到她们准备乘轿返回山庄时,冷耆跟卓相文才早一步回到流酣斋,冷耆还洗了澡,才躺回床上假寐。
不久,恩静贤小小声的走进来,很小心的拉开纱帐,蹲下身子,轻轻的将她一整天求来的平安符塞到他的枕头下方。
冷耆却在此时张开眼。
她吓了一跳,尴尬的抚着狂跳的胸口,“我、我吵醒你了?”
“没有,只是刚好醒了。”他摇头,闻到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是她的错觉吗?恩静贤觉得这双沉潜的黑眸里有了更多更深的温柔。
“吃了吗?”他又问。
“嗯,连澡也洗了,因为出去绕了一天,怕身上沾染了什么,让你不舒服就不好了。”
她总是如此细心,他微微一笑,“走了一天,一定累了,睡吧。”
“嗯。”
她点点头,走到屏风后方,脱下外衣,穿着白色衬衣走到躺椅上躺了下来,拉过被子就见他床上的纱帘又放下来了。
她颇感意外,他竟然什么都没问?只是这一躺下,浓浓的倦意便立刻袭来,还没跟他聊起今日的行程,她就沉沉的睡着了。
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冷耆才坐起身子,看了眼枕头下那五、六个红色平安符,怜爱的摇了摇头。
拉开帘子,看她缩成一团熟睡着,今天的夜风的确较凉……
他下了床,将她掉落在身侧的被子拉起盖好,静静凝睇着这张美丽清灵的秀气脸庞,最后情难自已的缓缓俯身,在她额上轻轻的印上一吻。
这一天,明伦山庄的中区亭园里,冷家几个长辈就着一桌茶香糕点聊起了潘紫嬣。
“听采芸说她到好几间庙宇跪求了好几个平安符,我就好感动。”梅姥姥抚着胸口笑说。
马亭燕也是笑容满面,“我看她推着耆儿坐在亭子时,好巧妙的侧身,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的凉风呢。”
“她端上的汤药,看来就不冷不热,刚好入口,我总看她扶着耆儿,将汤匙凑到他唇边,一口一口小心的喂,脸上的温柔真的很吸引人。”梅姥姥又忍不住说。
冷仁景也频频点头,“这个温柔的媳妇,简直好到没话说。”
“可不是嘛,要不是担心皇上还会派人夜探,我真希望耆儿赶快把那张丑面具给摘了,好好跟媳妇当一对正常的夫妻,我也想抱孙子啊!”马亭妍可是很想当奶奶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冷仁景看着妻子的脸,也是充满笑意,这桩冲喜婚姻他原本不抱任何希望的,虽然娘独排众议,说她调查好了,这媳妇人选没问题,但他仍然担心啊,好在潘紫嬣如此贤慧可人,只是……
他皱眉看向笑得合不拢嘴的娘,“怎么她跟娘派出的探子所说的,有极大的不同?”
“哪里不同?我说了她不是礼教规范内的大家闺秀嘛。”
“可是紫嬣的某些作为都在礼教内,而且是更好。”马亭妩在这一点也颇为纳闷。
梅姥姥闻言,竟无法驳斥,因为仔细想想,确实有些不同……
就在此时,一张脸臭得跟粪坑里的石头没两样的卓相文,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冷耆往这里来,却不见总是跟冷耆形影不离的潘紫嬣。
“怎么回事?紫嬣呢?”姥姥不解。
“某人点了自家娘子的睡穴,然后来找我,说他想变健康,想站起来,想跟娘子恩爱——”一记凉飕飕的冷光射向闷闷说着话的卓相文,他只好手一摊的承认,“好好好,最后一点是我说的,但某人的意思是,他对妻子太愧疚了,她把他当个废人全心全意的照顾,他算什么男人——算了!你自己说好了。”
冷耆没好气的瞪好友一眼。他的话到他嘴里怎么全变了样!
他看向捺着性子等他说话的长辈们,“我知道我做的决定极有可能让你们、包括山庄里的每个人性命受到威胁,所以我无法一意孤行,如果没有取得你们的谅解或支持的话。”
三位长辈看着脸色凝重的他,都明白他的想法。
“也是,紫嬣好好一个姑娘嫁到山庄里来,没丫鬟伺候就算了,反而还得像个丫鬟一样伺候耆儿,任劳任怨的,真是太委屈她了。”
梅姥姥的话可是将冷耆埋藏在心中的话给掏出来了,“姥姥说的是,但你们没有看到的部份是,她的小心翼翼、她的战战兢兢、她的不安、她的自责、她的眼泪……”他沉沉的吸了一口长气,“为此,我的良知及责任都在苛责我,告诉我不可以再这样对待一个全心全意对待我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