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出发之前,主子把他叫来吩咐过,伏姑娘要是问起他的来历,照实说无妨,否则他哪来的胆量把主子的身分一五一十的抖出来,又不是嫌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老旧了。
伏姑娘也不像旁人一样,一旦知悉主子的显赫出身后就露出惊喜和谄媚,她反而有些不悦和几分慎重。
大龙觉得奇怪,他哪里知道,伏幼的思考逻辑是——
要死了!那什么国舅爷的是外戚啊!迸来外戚没一个好下场的。
这种身分是最危险的了,要是皇后得宠,什么都好说,要是不得宠,没抱紧皇帝的大腿,不说皇后本身,皇后的外家就是火堆里的柴,到时候就死得难看,鸡啊鸭的会死到没半只。
这种人,要抱他的大腿吗?
唉,来都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再说她想在京城立足,朱佾开的大腿能不抱吗?不抱就和得“钱途”说再见了。
还真是两难啊!
让回来,他们好歹是朋友一场,万一他出了事,她就算不能解救人家于水火之中,也得善尽朋友的义务提点提点吧,要不她硬着头皮,等他心情好的时候多少提醒一下这位国舅爷,自保自保啊,什么都没有自保重要。
其实,他应该也没那么蠢才是。
不过这些问题目前都在其次,她现在比较烦恼的是另外一件事。
原先她是想自己这拖家带口的,听说京城乃米珠薪桂之地,她本打算全部赖给朱佾开,就在他们家住下了,吃喝都归他管,可这会儿犯难了。
那种矜贵的人家,瞧瞧自己这乡下村姑的模样,恐怕朱佾开府里的丫头都比她体面,若她一个人还不打紧,可她带着娘亲,她可不要母亲受委屈。
于是她让马车在玄武街上来了个大转弯,也不管大龙的反应了,随便找个人问,这才知道临汴河大街街西的康门瓦子,沿街皆是客店,南方来的官员商贾多住在这里,她再细问几句,想想自家一行人都是妇孺,便去了东城门,那里也多客店,又比康门瓦子治安好上一个层阶。
伏幼让丫鬟和王嫂子下车去比价,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王嫂子一问这家客栈住一晚要收五百文钱,不管饭,要是想用饭可里让厨房做,钱另外算,她不禁咋舌的回去回话。
她的月钱也还只够住上两晚呢,哎哟,这京里连狗屎都是香的,客栈,不是人人都住得起的地方。
大花问回来的一晚要四百五十文钱,管早饭一顿,小玉问的最贵,要六百文一晚,也是只管早饭。
三个地方三个价钱,要不就取中庸吧,伏幼决定道:“五百文就五百文,自己点的菜绝对比他们管的饭菜要好。这地点适中,临街也临河,娘,咱们就在这儿住下了呗?”
李氏也觉得不错,就决定住在迎来客栈。
大龙对伏幼的办事能力高看了好几眼,张口结舌之余,这才想到若没将她带回府里去,自己的下场……他差点跳脚,这位姑娘怎么完全不照牌理来?主子要是没等到人,会不会砍了他的头,又或者把他的月银扣光光?
上回把主子典当了,主子一回来就把他往后十年的月银都扣光……
他的眼皮跳得厉害啊!两回办事都砸得莫名其妙,他这是流年不利吗?回头去给老树巷里的黄半仙算算运势。
姑娘,别这样玩他,好吗?
“劳烦大叔给你家公子带句话,伏幼谢公子的护送之恩,待修整几日后再上门拜访可好?”
她的可好是问句,却完全没有想得到对方同意的意思。
尽避相处这一路,大龙对伏幼也不算完全摸透她的个性,但是他知道从舄水镇到京中沿途,都是她在拿主意,李氏简直可说唯女是从,女儿说要住客栈,这会儿已经二话不说的命令车夫卸货搬运行李箱笼了。
大龙说服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复命。
他压根不知朱佾开掐着点,却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心焦了起来,另外派了人出去打听,大龙刚踏进门,他已经得到伏幼住进客栈的消息。
“叫他不必来见我,这么简单的差事也能办坏了,想必他的身子没养好,多在家里多将养些日子吧。”他怒道。
大龙一听,全身上下连脚底板都流了一缸子的汗,这是摆明了的冷置啊,府里有多少人想取代他而不得,他要是傻傻的“将养”下去,别说龙头不保,恐怕连龙尾巴都当不成了。
主子也不想想,伏姑娘她若坚持要做什么,依照主子对她的重视,自己有她办法吗?若是强把人给押进府,到时候他恐怕两方都得罪,讨不了好。
唉,既然主子不想见他,他破釜沉舟的调头去了伏幼和母亲住的迎来客栈。
伏幼完全不知自己的想法把朱佾开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因此迁怒了大龙。
她们几人因为这一路的舟车劳顿,待归置好行李,痛快的洗了个澡,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在古代,出门远行真是件累人的事,没有坚强的体力,还是乖乖宅在家就好。
到了午饭时间,伏幼大手笔的叫了顿京城料理,叫大家放开肚皮吃,要不然回乡时,怎么好说得出口自己连顿象样的京城料理都没尝过,那也太丢人了。
骨头架子虽然散了,可除了李氏和王嫂子两人已经有了年纪的只想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要做,几个年轻人倒是想出门去逛逛。
爱逛街是女人的天性,尤其难得来到花花大城,不去逛街太对不起自己了。
伏幼领着众人,一出门就碰上像尊大神立着的大龙,见他面带愁容的坐在大堂里,伏幼自然是要问个究竟。
“伏姑娘,你终于下来了。”这口气哀怨啊。
“大叔不是回去交差了?莫非令公子还有别的吩咐?”
“吩咐不敢,是小的没能把姑娘带回府里,爷发怒了。”根据多日的观察,伏幼和别的女子不同处就是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据实以告便是最好的方法。
“他就把大叔撵出来了?”
“我连爷的面都没有见上。”
“所以……大叔的意思是?”
“就请姑娘行行好,和大龙一同回府见爷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差点就给这位姑娘跪下去了。
“你们家爷的性子一向这么急?”不是只有女人心才是海底针,男人更是看不懂心清的回纹针。
“那可不……这不是念在和姑娘久未谋面,一时没控制住,才找小的不是。”没敢讲自家主子半句坏话,他一个劲的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这就是无可救药的忠诚吗?在现代已经绝迹的东西。
“既然这样,那就请大叔带路吧。”她让胖姑回客栈知会母亲,说她要随大龙去一趟国舅府,便领着两个丫鬟去了。
大龙这次带来的是轿子,有着漂亮琉璃华盖的软轿,华盖的四个边角串着流苏,那流苏上的珠子是上好的珍珠,颗颗圆润,个个都有大拇指指甲片这么大。
来到国舅府大门外,轿夫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把轿子抬进了1一门,伏幼只匆匆览国舅府大门的两只雄壮威武的大白石狮子。
入了二门,管事婆子带着她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遇到经过还是做事的婆子丫鬟,要不垂目肃立,要不避到一边,没有人敢把目光往她身上瞄一下,更不敢探头来问,可见这府中规矩森严。
伏幼被请到宽阔的花厅用茶,她看着院子里照耀进来的日光和满院的花草树木,不说摆设优雅大气,光是这么个花厅就比他们前一个家,也就是如今爹做为当铺的宅子还要大,压根不能比,这完全是沙子和珍珠的差别。
可他们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个家很好,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环顾一遍,喝了下人呈上的香茗,是东方美人茶,她喜爱的几种茶叶之一,而茶盏是汝窑珍品,错落有致的蝉翼纹,精致又典雅。
这东方美人的茶香会吸引小绿叶蝉附着于茶叶幼芽上咬食,成为“着涎”的茶菁,茶叶的好坏决定着涎的程度,说起来虫害得越严重,东方美人茶才会有越好喝的极品。
朱佾开没让人通报就进来花厅了,最先入他目的是伏幼的一双绣花鞋,粉色的底,绣着洁白芬芳的昙花,枝蔓层层迭迭,像是把她的脚包裹了起来那般,苗条的身躯穿着一件雪青软缎玫瑰镶尺宽花襕边的褙子和湘裙,拉丝垂挂的小耳坠子,光洁细致的五官,小巧的鼻梁,花瓣一样的唇,看见她,他的心里莫名生出一股饥渴。
他不是那种好女色的男人,以他的地位,只要他想,不到弱冠之前就能拥有无数的女人。
衣袂的窸窣声让伏幼扬起脸来看了一眼,微微一愕,接着她便站了起来,行了个端庄标准的福礼。
“朱公子。”
“都是熟人,何必多礼。”他虚扶了一把。
他身上穿的衣衫乍看平常,但这一身料子可是江宁织造的手笔,而且只进贡皇宫大内的上好锦缎,手工也出自大家,寻常王侯子弟不见得能穿上这样的衣裳。伏幼多看了一眼,她或许不知道他这身衣物是出自何处,不过“高官子弟”这几个字还是看得出来的。
下人送来沏好的茶,便无声无息的下去了。
这个府邸要不是这位爷手段厉害,就是管家能干。
“一段时日不见你,清减许多,也生分许多。”知道大龙把她带来,他虽然不意外,但还是高兴的,只是她却好像不然。
为何?
“是小女子失礼,甫到京城没在第一时间就来拜谢朱公子,小女子原先想着把家人安顿好再来府上致谢,不料竟惹公子生气了,真是对不住。”她彬彬有礼,语调抑扬顿挫,没高一分,没低一分,恰恰好入朱佾开的耳而已,丝毫没有再见故人的激动。
“我们之间不用讲究这些。”他原来想的重逢后的喜悦和激越,怎么半分不见?
她一口一个小女子,这是想跟他拉开距离?
他是聪明人,反复思索,知她八成是生气了,气他硬让大龙把她招来?还是气他隐瞒自己的来历地位?
按她的性子,也许后者的部分占多。
“不,讲究的好,免得小女子不小心得罪人,往后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爱演这种落难公子和小姐的戏码,但她毫无兴趣。
早在当初,她就猜想到他应该非富即贵,然而如今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却是他没有当面向她解释非要隐瞒身分的理由,她能体谅他也许会有的苦衷,但却不该让一个外人来告诉她这位朱公子的贵不可言。
“你不想来见我?”没半分雀跃之情吗?
他自认已经不再是前世那个为了爱情大悲大喜的人了,可在这女子面前,他很难自制。
她明明只是个平凡到不行的村姑……她是村姑又如何?在喜爱的人面前,原则从来没有用武之地。
第十一章 原来是国舅(2)
见他一直对自己低声下气的,还给自己斟茶,伏幼想想也没什么必要,这些贵公子行事只求自己舒心,从来不必向谁解释,她又不是人家的谁,他帮自己开拓市场,自己还搭了人家的马车进京,说起来,她欠他的还比较多。
这么一想后,她语气上明显软和许多,“公子只让我来,没让我来见你。”
她以为他们是平等的,谁知她错得离谱,平等就算在现代也只是口号,落实的部分少得可怜,何况在这男权至上的古代,她一个小商户出身的女子,他一个权倾天下的国舅爷,可说是满朝中最得宠的外戚了,这样的身分,和她哪来的平等?她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他已经不是那个她招之即来,流汗帮她盖烤炉做饼画糖花的那个苦力了,再说那个人也不是真正的他。
身分差那么多,那么他们之间的生意还要不要做?
当然要!身分和生意是两码子事。
“我以为我们有段日子不见,也许你会想我。”会急不可耐的来见他,他们会有说不完的离别之情……哪里知道他一步棋下错,她那只带着半分友好的手又缩了回去,他不喜欢!
“我从公子的信中得知我那些饼干似乎卖得还可以,公子让我来京城,为的就是商讨生意上的事情吧?”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对朱佾开的示好无动于衷。
“生意的事不急。”对他来说那些生意场上的事只是小事,他只要发话下去,铺子要多少都有。
伏幼一楞,误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了。“既然这样,你要我来我也来过了,家母还在客栈等我,怕她老人家记挂,我就不多留了。”生意合作算告吹了吗?人家压根没说要合作,说来说去都是她的自以为是。
她既然要走,朱佾开也不好强留,看着她背影久久。
和她认识以来,她脸上最多的就是从容和让人舒服的微笑,他从没见过她脸上露出比刚刚还更冷的神情。
好像,一下子把两人拉开了十万八千里远。
蓦然浮上心间的是他那记忆深处里已经无迹可寻的女子,也曾经这么对他使过小性子……有一次两人为了细故闹翻,她也是这么决然走开,莫名的,她的背影和他上辈子的情人居然重迭成了一人?!
她也是穿越来的人,难道真有可能,她是自己曾经负了的那个女子?
他重重一震,怎么可能?
那遥远的过去,要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他怎么会变成车下亡魂,永远的失约了。
刚穿越来的那阵子,他不时的想着,她会不会等他?会不会一直傻傻的等下去?
其实答案他清楚,按照她那死心眼的性子,她会。
不过后来他又想,也罢,就算她看不开,等他个几年,肯定会有更优秀,更值得她托付终身的男人出现,掳走她的心……
只可惜不论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男人出现,他都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他错过了她,却不想再错过伏幼。
他看上一个女人,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不再多想,他唤了练子把她送出二门外,原轿送她回去。
原来天上没有白白掉下来的礼物。
坐在轿子里,伏幼再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情,听着经过路旁的喧嚣,心里想的是回去之后怎么向众人解释她和朱佾开谈崩了的事。
她多活了一辈子,以为会多长些智慧,结果并没有,她还是这么简单,人家随便招招手,自己就迫不及待的来了京城,以为自己奔向美好灿烂的钱程,这下误会还真是大了。
好吧,自己得好好地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不是打不死的小强,但优点是一旦受挫,她能用最短的时间打起精神,想办法用别的方式达成目标,不让自己长期处于挨打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