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上跳下孙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说话。
璐璐客气地微笑。
孙子建轻声说:“一起吃饭?”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终于硬著心肠说:“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孙子建无奈。
她跳上自己的车子,并没有往后看。
三年前,璐璐几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车,不同的人来接她,三百天也不重复,那一段日子,她爱上自己的睑,衣著化妆发型都为著突出面孔之标致,她享受那种一进场每个人都向她看的感觉。
她是璐璐,电影皇后。
她是一个随和可爱的女子,不拘小节,一日导演临时取消通告,闲得没事,她找到朋友写字间去。
璐璐并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经恨死了璐璐,见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当下绷紧脸。
璐璐上前道出来意,那女孩冷冷说:“他在开会,贵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说:“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脸来,“璐璐什么?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这才发觉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她站了一会儿,想打退堂鼓,又觉不值,想扬声,又怕闹得不好看,睑上一阵青一阵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态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这个时候,门一开,她要找的人出来,看到是她,大惊失色,连忙找个借口,把她送下楼去,并且问:“你怎么来了?”
那天晚上,璐璐对牢镜子问自己:你这张面孔,倒底代表什么?
为什么只在黑夜,只在娱乐场所,才受欢迎?
后来,她听说朋友与未婚妻解除了婚约。
那女孩并没有招待记者,但是社交界一直传璐璐送上门去的谣言。
表面上璐跳处之泰然,内心却十分困惑,别人可以乱说话,她不可以,她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当然会学乖。
她再也没有兴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来了。
她说:“晚上是赵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终于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后欢天喜地。”
璐璐说:“其实她有点身家,不嫁也不打紧。”
“也太灭自己的志气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外国小镇一个移民,嫁过去还得洗衣煮饭,何用乐得人仰马翻。”
璐璐笑,“也许是爱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说,“喜酒我不喝了,酒会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个同伴。”
安妮坦却说:“你是影后,从来没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别忙,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安妮坦诧异,“什么话?”
璐璐笑,“这些年来,你帮我实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挥著手。
“通行都知道这一点。”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安妮坦同她开玩笑。
没想到璐璐冲口而出:“我要到加拿大读几年书,你一起来吧,一则我需要人陪,二则你也轻松一下。”
安妮坦大吃一惊。
“我这计划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别泄露出去,不然人家又说戏子最爱吹嘘。”
“那么,这些戏呢。”
“拍完就走,手上不过只剩两部而已,都接近尾声,你以为我还似旧时那么红?”
“我──”
“有什么苦衷?”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做下去顶多只剩三五载。”
“三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我已厌倦,想过最最平凡安静的生活,我要退休。”
“天呀,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璐璐松一口气,“你可支持我?”
安妮坦看著她,“目前对你来说,健康自由与快乐才最要紧,名与利已经满溢。”
“谢谢你。”
璐璐与安妮坦紧紧拥抱。
安妮坦心底并不相信璐璐下了决心,也许只是最近情绪低落,也许过一阵子她会回心转意。
安妮坦觉得她有义务使璐璐生活愉快,尽可能范围内顺她的意思。
璐璐是认真的。
她与家人商量妥当,办入学手续。
两位兄弟很支持她,毕竟,他们得以大学毕业,全赖璐璐的财力,娶亲的时候,璐璐送的礼物,是公寓房子各一层。
他们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出发点同安妮坦一样,想要璐璐开心。
璐璐开始推片约,借口是“我要去渡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又把片酬大大抬高。
逐个剧本挑,多数原封不动退还……
收了工在家中不出去,看看书同安妮坦聊聊天,也很自得其乐。
安妮坦说:“我看你近日精神松弛许多。”
“嗳。”
“从前想是逼得自己太紧。”璐璐承认。
“胖两三磅便吓得魂不附体,弄得神经兮兮。”安妮坦取笑。
“你看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不晓得多美。”
电话铃响,安妮坦去接听。
她说了半晌,跟璐璐说:“是孙子建。”
璐璐说:“我不在。”
“他知道你在。”
“我不听电话。”
“大家也是老朋友了,而且明年你就离开这块是非地,他找也找不到你。”
璐璐想了一想,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份,接过电话。
孙子建问:“出来吃杯茶?”一贯的好耐心。
“不如你到我这里来。”
“好极,我十五分钟就到。”
安妮坦说:“没想到你这么爽快。”
“把话同他说明了,好叫他死心。”
“你不怕他传出去?”
璐璐想一想,“反正是事实,不怕他传。”
安妮坦看她一眼,“我觉得他也算是了解你的了。”
璐璐承认,“他很沉著。”
何止沉著,简直言听计从,不到十五分钟孙子建便前来报到。
璐璐奉上香茶,便把退休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子建受宠若惊地聆听,却没有太大的意外,这一两年来他已经注意得到璐璐情绪上的变化。
璐璐说完之后,孙子建并无意见。
璐璐问:“你认为我对不对?”
孙子建也问:“你这次远行,是为了逃避自己的面孔?”
璐璐失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这件事。”
“何必操之过急。”
“啊?”
“璐璐,我们的面孔不是永?琠坁满A五官随年龄而变,没有人会永远美丽,我们终归要老,无可避免地失去少年时的标致,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何要为这个操心。”
璐璐呆住。
孙子建叹口气,“不过我尊重你的意愿,”他凝视女朋友,“虽然这张脸有公众义务。”
璐璐听了这话,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多月没有这样开朗的笑了,笑真能医百病,璐璐只觉得心身舒畅。
孙子建说:“这样吧,先去探探路,看一看,很多人都那么做。”
璐璐说:“我相当熟悉那一边的景况。”
“做游客的感觉又不同,反正我有假期,我们一行三人,去散散心如何?”
安妮坦立刻说:“真是个好主意。”
璐璐知道安妮坦已有三年没放过假,在情在理,她都该成全她。
璐璐当下说:“同你一起去?我吃了豹子胆也没勇气,不知给人说成什么样子。”
孙子建说:“你太在乎人家讲些什么。”
“你如果是我,你会更在乎。”
“那么分头去。”
“你家在那边有很多亲戚?”璐璐问:“请别再举行看明星大会。”
“小姐,喜欢你才看你。”
“我总想保留一点私人生活的权利。”
孙子建说:“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告诉他们。”
“谢谢你。”璐璐呼出一口气。
子建伸出手,“仍是朋友?”
璐璐把手放在他手中,“我一直以为我们不止是朋友。”
子建苦笑。
璐璐疏远他的一段时间,他也试过约会别的异性,总不能满足。
他爱上璐璐的面孔,看看她已是享受,那么精致秀丽的五官,一颦一笑都是风景。出人意表的是她的谈吐,直接而富有幽默感,他一直认为与她相处如沐春风,每次约会,都觉得兴奋,忙不迭出门去等她,心甘情愿。
也许当她退休,他的机会还高一点。
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颈上却挂一串御本木养珠,漂亮而潇洒,孙子建很想对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得璐璐说:“安妮坦与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里,还住酒店?”
安妮坦说:“她不想打扰亲戚。”
子建说:“不想亲戚打扰她才真。”
璐璐说:“听,听,世上只有他敢这样对我说话。”
就这样决定下来。
过了两星期他们就动身。
璐璐十分不耐烦长途飞机,睡不著吃不下,只能看书,安妮坦替她买了一大叠小说。
她看完一本批评说:“情节狂得没个褶儿。”伸个懒腰。
子建微笑。她已经松弛了。
快到埠的时候璐璐照照镜子,“你说得对,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一程飞机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爱惜容颜,另一方面觉得负担太深。
子建看她一眼,不语。
璐璐并没有通知家人来接飞机,寒暄需要力气,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子建把她与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讯号码,“晚上见。”他说。
傍晚起身,璐璐觉得精神不错,拨电话到邻房,发觉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与家人通了消息,他们在那一头狂呼,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赶过来。
安妮坦问:“要不要叫孙子建来?”
“明天吧,明天吃晚饭时大家齐见面。”
亲人涌到旅馆房间,拖大带小,场面热闹,璐璐静坐一旁,看著他们,开头时还有微笑,渐渐发觉至亲的面目模糊起来,同一般影迷没有分别,问的问题,关心的事,都与电影有关。
璐璐隐隐觉得飞了一万多公里,自东半球来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却仍然一样。
他们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会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们,同璐璐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吗,一定是人多的缘故。”
“那你得有心理准备,明天人还要多。”
璐璐转身问:“为什么我越来越怕群众?”
“职业病。”
她约了孙子建一起赴约。
本来想与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到了现场,门一打开,镁光灯不停的闪动,璐璐睁不开眼睛,孙子建本能地挡在她面前,安妮坦虽见惯场面,也没料到这一招。
亲人为璐璐开了一个派对,把方圆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请来了。
璐璐对牢客厅里七八十个华侨发呆。
她母亲欢天喜地的说:“都是来看你的,都是你的戏迷,我早就答应他们同你见个面。”
孙子建忍不住会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这次轮到诸亲友微笑起来。
有几位以老卖老的便乘机问:“孙先生是未来姑爷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说:“退到此地来才不得休息呢。”
他们只有更好奇更热心更多事。
吃了一点点东西,璐璐拉著孙子建避到书房里去,锁上门。
璐璐伏在书桌上,呜咽地笑:“惨过登台加记者招待会。”
子建不出声。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听其自然,趁现在尚有市场需要,多做几年,等人们不再想看你的时候才算。”
“真的,”璐璐叹口气,“让我想一想。”
连自己家人反应都这么热烈,璐璐不知如何应付。
有人敲书房门:“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进来。
安妮坦说:“真没想到全无安乐土。”
璐璐不出声。
“而且是一批不必购票进场的观众。”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团似乎渐渐解开。
安妮坦说:“何必跟自己的本钱作对?要尽量利用才是啊。”
门中传来父亲的声音:“璐璐,华人报的记者来了,要同你说话呢。”
子建说:“来,抖擞精神,别让老乡失望。”
璐璐与安妮坦齐齐笑出来。
大明星没奈何的站起来,吸口气,摸一摸面孔,又一次去应付爱护她又骚扰她的群众。--------------------------------------------------------------------------------【永别】
这是一个丧礼。
庄毓元早几天就准备好衣裳,如参加隆重的舞会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小礼拜堂第二排,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身上穿黑色凯丝咪薄呢套装,唯一的装饰是珍珠耳环,脸上化薄妆。
头发梳一个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陆续来临的亲友都忍不住向她投过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举行丧礼。
她父亲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给她母亲,遗产一时没有发放出来,毓元母亲去投靠兄弟,嫂子是个天字第一号厉害的人物,不到一个月,母女便被轰走。
过程如苦情电影一般。
细节历历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难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饭,毓元母亲谦卑的表示非常打扰亲戚,一有能力,总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谁知比她年长十一岁的亲兄弟仰头喷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们母女,冷冷的说:“你真搬走才好,别空哄人欢喜。”
毓元年纪虽小,也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更莫论寡妇心中怎么想了。
当下她母亲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陆的律师见义勇为,立即将她们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过两个星期,取到了遗产,替她们买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爱理不理的态度对待毓元,通一个电话,都唔唔嗳嗳,声音由无底洞发出来似,毓元不以为奇,因为陆俊申律师说的,人就是这样子,这种势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渐渐明白舅父所有义薄云天的个案全有观众支持,越多人看见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阔绰,他妻子也支持他。帮助穷亲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烦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遗像,不禁透出一丝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儿子特别坏,完全没有家教,寄居在他们家时,毓元替他补习,他带一个闹钟进书房,拨好一小时,钟一响,立刻收拾书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样子。
说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计较,不出声,这种气也颇难受,幸亏搬走了。教多几次发音,舅舅还心疼:“全世界都读不准,有什么关系”或是“迟早学得会”,在毓元的补习生涯里,从没见过这等幽默的学生与家长。
一切往事都回来了。
进礼拜堂的时候,毓元看见她以申元公司名义送的硕大花圈放在当眼之处。
未亡人被亲友掺扶著进来,并不见得特别哀恸。
毓元听说舅舅外头有人已有好几年,舅母早已失势,虽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终抓著钱,倒底不复当年之勇。
毓元微微侧过头去同她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