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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日之梦 page 9 作者:亦舒

  她自己的司机把车子缓缓驶近。

  大车上跳下孙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说话。

  璐璐客气地微笑。

  孙子建轻声说:“一起吃饭?”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终于硬著心肠说:“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孙子建无奈。

  她跳上自己的车子,并没有往后看。

  三年前,璐璐几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车,不同的人来接她,三百天也不重复,那一段日子,她爱上自己的睑,衣著化妆发型都为著突出面孔之标致,她享受那种一进场每个人都向她看的感觉。

  她是璐璐,电影皇后。

  她是一个随和可爱的女子,不拘小节,一日导演临时取消通告,闲得没事,她找到朋友写字间去。

  璐璐并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经恨死了璐璐,见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当下绷紧脸。

  璐璐上前道出来意,那女孩冷冷说:“他在开会,贵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说:“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脸来,“璐璐什么?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这才发觉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她站了一会儿,想打退堂鼓,又觉不值,想扬声,又怕闹得不好看,睑上一阵青一阵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态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这个时候,门一开,她要找的人出来,看到是她,大惊失色,连忙找个借口,把她送下楼去,并且问:“你怎么来了?”

  那天晚上,璐璐对牢镜子问自己:你这张面孔,倒底代表什么?

  为什么只在黑夜,只在娱乐场所,才受欢迎?

  后来,她听说朋友与未婚妻解除了婚约。

  那女孩并没有招待记者,但是社交界一直传璐璐送上门去的谣言。

  表面上璐跳处之泰然,内心却十分困惑,别人可以乱说话,她不可以,她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当然会学乖。

  她再也没有兴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来了。

  她说:“晚上是赵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终于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后欢天喜地。”

  璐璐说:“其实她有点身家,不嫁也不打紧。”

  “也太灭自己的志气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外国小镇一个移民,嫁过去还得洗衣煮饭,何用乐得人仰马翻。”

  璐璐笑,“也许是爱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说,“喜酒我不喝了,酒会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个同伴。”

  安妮坦却说:“你是影后,从来没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别忙,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安妮坦诧异,“什么话?”

  璐璐笑,“这些年来,你帮我实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挥著手。

  “通行都知道这一点。”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安妮坦同她开玩笑。

  没想到璐璐冲口而出:“我要到加拿大读几年书,你一起来吧,一则我需要人陪,二则你也轻松一下。”

  安妮坦大吃一惊。

  “我这计划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别泄露出去,不然人家又说戏子最爱吹嘘。”

  “那么,这些戏呢。”

  “拍完就走,手上不过只剩两部而已,都接近尾声,你以为我还似旧时那么红?”

  “我──”

  “有什么苦衷?”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做下去顶多只剩三五载。”

  “三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我已厌倦,想过最最平凡安静的生活,我要退休。”

  “天呀,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璐璐松一口气,“你可支持我?”

  安妮坦看著她,“目前对你来说,健康自由与快乐才最要紧,名与利已经满溢。”

  “谢谢你。”

  璐璐与安妮坦紧紧拥抱。

  安妮坦心底并不相信璐璐下了决心,也许只是最近情绪低落,也许过一阵子她会回心转意。

  安妮坦觉得她有义务使璐璐生活愉快,尽可能范围内顺她的意思。

  璐璐是认真的。

  她与家人商量妥当,办入学手续。

  两位兄弟很支持她,毕竟,他们得以大学毕业,全赖璐璐的财力,娶亲的时候,璐璐送的礼物,是公寓房子各一层。

  他们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出发点同安妮坦一样,想要璐璐开心。

  璐璐开始推片约,借口是“我要去渡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又把片酬大大抬高。

  逐个剧本挑,多数原封不动退还……

  收了工在家中不出去,看看书同安妮坦聊聊天,也很自得其乐。

  安妮坦说:“我看你近日精神松弛许多。”

  “嗳。”

  “从前想是逼得自己太紧。”璐璐承认。

  “胖两三磅便吓得魂不附体,弄得神经兮兮。”安妮坦取笑。

  “你看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不晓得多美。”

  电话铃响,安妮坦去接听。

  她说了半晌,跟璐璐说:“是孙子建。”

  璐璐说:“我不在。”

  “他知道你在。”

  “我不听电话。”

  “大家也是老朋友了,而且明年你就离开这块是非地,他找也找不到你。”

  璐璐想了一想,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份,接过电话。

  孙子建问:“出来吃杯茶?”一贯的好耐心。

  “不如你到我这里来。”

  “好极,我十五分钟就到。”

  安妮坦说:“没想到你这么爽快。”

  “把话同他说明了,好叫他死心。”

  “你不怕他传出去?”

  璐璐想一想,“反正是事实,不怕他传。”

  安妮坦看她一眼,“我觉得他也算是了解你的了。”

  璐璐承认,“他很沉著。”

  何止沉著,简直言听计从,不到十五分钟孙子建便前来报到。

  璐璐奉上香茶,便把退休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子建受宠若惊地聆听,却没有太大的意外,这一两年来他已经注意得到璐璐情绪上的变化。

  璐璐说完之后,孙子建并无意见。

  璐璐问:“你认为我对不对?”

  孙子建也问:“你这次远行,是为了逃避自己的面孔?”

  璐璐失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这件事。”

  “何必操之过急。”

  “啊?”

  “璐璐,我们的面孔不是永?琠坁满A五官随年龄而变,没有人会永远美丽,我们终归要老,无可避免地失去少年时的标致,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何要为这个操心。”

  璐璐呆住。

  孙子建叹口气,“不过我尊重你的意愿,”他凝视女朋友,“虽然这张脸有公众义务。”

  璐璐听了这话,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多月没有这样开朗的笑了,笑真能医百病,璐璐只觉得心身舒畅。

  孙子建说:“这样吧,先去探探路,看一看,很多人都那么做。”

  璐璐说:“我相当熟悉那一边的景况。”

  “做游客的感觉又不同,反正我有假期,我们一行三人,去散散心如何?”

  安妮坦立刻说:“真是个好主意。”

  璐璐知道安妮坦已有三年没放过假,在情在理,她都该成全她。

  璐璐当下说:“同你一起去?我吃了豹子胆也没勇气,不知给人说成什么样子。”

  孙子建说:“你太在乎人家讲些什么。”

  “你如果是我,你会更在乎。”

  “那么分头去。”

  “你家在那边有很多亲戚?”璐璐问:“请别再举行看明星大会。”

  “小姐,喜欢你才看你。”

  “我总想保留一点私人生活的权利。”

  孙子建说:“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告诉他们。”

  “谢谢你。”璐璐呼出一口气。

  子建伸出手,“仍是朋友?”

  璐璐把手放在他手中,“我一直以为我们不止是朋友。”

  子建苦笑。

  璐璐疏远他的一段时间,他也试过约会别的异性,总不能满足。

  他爱上璐璐的面孔,看看她已是享受,那么精致秀丽的五官,一颦一笑都是风景。出人意表的是她的谈吐,直接而富有幽默感,他一直认为与她相处如沐春风,每次约会,都觉得兴奋,忙不迭出门去等她,心甘情愿。

  也许当她退休,他的机会还高一点。

  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颈上却挂一串御本木养珠,漂亮而潇洒,孙子建很想对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得璐璐说:“安妮坦与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里,还住酒店?”

  安妮坦说:“她不想打扰亲戚。”

  子建说:“不想亲戚打扰她才真。”

  璐璐说:“听,听,世上只有他敢这样对我说话。”

  就这样决定下来。

  过了两星期他们就动身。

  璐璐十分不耐烦长途飞机,睡不著吃不下,只能看书,安妮坦替她买了一大叠小说。

  她看完一本批评说:“情节狂得没个褶儿。”伸个懒腰。

  子建微笑。她已经松弛了。

  快到埠的时候璐璐照照镜子,“你说得对,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一程飞机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爱惜容颜,另一方面觉得负担太深。

  子建看她一眼,不语。

  璐璐并没有通知家人来接飞机,寒暄需要力气,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子建把她与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讯号码,“晚上见。”他说。

  傍晚起身,璐璐觉得精神不错,拨电话到邻房,发觉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与家人通了消息,他们在那一头狂呼,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赶过来。

  安妮坦问:“要不要叫孙子建来?”

  “明天吧,明天吃晚饭时大家齐见面。”

  亲人涌到旅馆房间,拖大带小,场面热闹,璐璐静坐一旁,看著他们,开头时还有微笑,渐渐发觉至亲的面目模糊起来,同一般影迷没有分别,问的问题,关心的事,都与电影有关。

  璐璐隐隐觉得飞了一万多公里,自东半球来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却仍然一样。

  他们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会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们,同璐璐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吗,一定是人多的缘故。”

  “那你得有心理准备,明天人还要多。”

  璐璐转身问:“为什么我越来越怕群众?”

  “职业病。”

  她约了孙子建一起赴约。

  本来想与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到了现场,门一打开,镁光灯不停的闪动,璐璐睁不开眼睛,孙子建本能地挡在她面前,安妮坦虽见惯场面,也没料到这一招。

  亲人为璐璐开了一个派对,把方圆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请来了。

  璐璐对牢客厅里七八十个华侨发呆。

  她母亲欢天喜地的说:“都是来看你的,都是你的戏迷,我早就答应他们同你见个面。”

  孙子建忍不住会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这次轮到诸亲友微笑起来。

  有几位以老卖老的便乘机问:“孙先生是未来姑爷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说:“退到此地来才不得休息呢。”

  他们只有更好奇更热心更多事。

  吃了一点点东西,璐璐拉著孙子建避到书房里去,锁上门。

  璐璐伏在书桌上,呜咽地笑:“惨过登台加记者招待会。”

  子建不出声。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听其自然,趁现在尚有市场需要,多做几年,等人们不再想看你的时候才算。”

  “真的,”璐璐叹口气,“让我想一想。”

  连自己家人反应都这么热烈,璐璐不知如何应付。

  有人敲书房门:“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进来。

  安妮坦说:“真没想到全无安乐土。”

  璐璐不出声。

  “而且是一批不必购票进场的观众。”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团似乎渐渐解开。

  安妮坦说:“何必跟自己的本钱作对?要尽量利用才是啊。”

  门中传来父亲的声音:“璐璐,华人报的记者来了,要同你说话呢。”

  子建说:“来,抖擞精神,别让老乡失望。”

  璐璐与安妮坦齐齐笑出来。

  大明星没奈何的站起来,吸口气,摸一摸面孔,又一次去应付爱护她又骚扰她的群众。--------------------------------------------------------------------------------【永别】

  这是一个丧礼。

  庄毓元早几天就准备好衣裳,如参加隆重的舞会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小礼拜堂第二排,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身上穿黑色凯丝咪薄呢套装,唯一的装饰是珍珠耳环,脸上化薄妆。

  头发梳一个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陆续来临的亲友都忍不住向她投过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举行丧礼。

  她父亲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给她母亲,遗产一时没有发放出来,毓元母亲去投靠兄弟,嫂子是个天字第一号厉害的人物,不到一个月,母女便被轰走。

  过程如苦情电影一般。

  细节历历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难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饭,毓元母亲谦卑的表示非常打扰亲戚,一有能力,总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谁知比她年长十一岁的亲兄弟仰头喷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们母女,冷冷的说:“你真搬走才好,别空哄人欢喜。”

  毓元年纪虽小,也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更莫论寡妇心中怎么想了。

  当下她母亲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陆的律师见义勇为,立即将她们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过两个星期,取到了遗产,替她们买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爱理不理的态度对待毓元,通一个电话,都唔唔嗳嗳,声音由无底洞发出来似,毓元不以为奇,因为陆俊申律师说的,人就是这样子,这种势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渐渐明白舅父所有义薄云天的个案全有观众支持,越多人看见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阔绰,他妻子也支持他。帮助穷亲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烦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遗像,不禁透出一丝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儿子特别坏,完全没有家教,寄居在他们家时,毓元替他补习,他带一个闹钟进书房,拨好一小时,钟一响,立刻收拾书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样子。

  说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计较,不出声,这种气也颇难受,幸亏搬走了。教多几次发音,舅舅还心疼:“全世界都读不准,有什么关系”或是“迟早学得会”,在毓元的补习生涯里,从没见过这等幽默的学生与家长。

  一切往事都回来了。

  进礼拜堂的时候,毓元看见她以申元公司名义送的硕大花圈放在当眼之处。

  未亡人被亲友掺扶著进来,并不见得特别哀恸。

  毓元听说舅舅外头有人已有好几年,舅母早已失势,虽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终抓著钱,倒底不复当年之勇。

  毓元微微侧过头去同她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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