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不携眷?有眷五百,无眷三百。”
我苦笑,“两百买个眷?真值得。”
“你只要来就有,我们通知叔伯兄弟,叫他们把单身汉都带来。”
我咕哝,“一天到晚狼来了,手头却没有好货。”
众哗然。
我出去买件电光紫的一件头新式泳衣,免得单身汉也说船上没好的货。
又去熨了头发,免得湿水后光看头似小男孩子。
如此兴致勃勃及讲究.可见战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周末是个艳阳天,一船都是人,挤得我怀疑船会沉下去,但没有。
船上有好些小孩,有个叫罗拉的小女婴,才一岁多,穿粉红色比坚尼,对我一笑,要了我的老命,心花怒放的同她玩,忘了卖弄风情。
忽然有人同我说:“他们告诉我,你已经做了姨婆。”
我抬起头,“你是谁?”很讶异。
那年轻男人笑:“我未来大嫂,是你的女同事。”
我打量他,唉,个子略矮,发式有点过时,肩膀在脱皮,怎么看都不似白色武士。
不过双目明亮,笑容活泼,也有可取之处。
我只得向他点点头。
“喜欢孩子?”他问。
我又点点头。
这是复国的机会,不得轻易放弃。
我展开笑容。
我丑
欣欣一边滴眼药水一边说:“单身人士最怕生病。”
马利看她一眼,“你以为结了婚就有人服侍?做梦,弄得不好,你服侍他。”
“可是伴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再硬心肠的人都不会见死不救吧。”
“他也不是坏,他只是蠢,你昏死过去,他以为你在午睡,还等你醒了齐齐去吃大菜,自顾自听它三小时音乐再说。”
欣欣想,这是在说谁呢。
马利叹口气,“我们家三姐妹,嫁的全是这种老木头。”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好处呀,不轧姘头,不打老婆。
“还是你最聪明.游戏人间,拒绝结婚。”马利走开。
上星期一,马利患重伤风,探过头来与同事说话的时候,欣欣就怕传染,但上司同你说话,你总不能别转头去装一副不耐烦状。
欣欣知道抵抗力一向欠佳的她这次劫数难逃。
果然。
马利三天后痊愈,全套细菌奉送给欣欣。
这下子欣欣恐怕要辛苦半个月。
打喷嚏、流鼻水、咳嗽、发烧,每早九点照样上班,捱到下午三四点,实在吃不消,才返回公寓吃药上床。
同事劝她服两帖温和的中药,但欣欣一向外国人脾气.不大相信草药。
拖到今天,已经整个星期,双眼都睁不开来。
不由她不正式告病假。
她知道有人生孩子才拿五天假,这样的英雄才是公司重用的将才,她做不到。
欣欣非常重视健康。
过若干年,这些卖命的人全倒下来,公司不见得会为他们立纪念碑,何苦呢。
回到家,欣欣洗一个热水澡,换好厚睡衣裤,套上羊毛袜,脱掉隐形眼镜,便上床去。
人类的科学,欣欣讥笑,连几只滤过性细菌都应付不了,偏偏好高骛远,要向宇宙出发。
她抱怨一会儿,睡著了。
梦中有人殷勤地向她问候,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大事小事,由他安排。
即使在睡梦中,欣欣也并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但是听在耳中,非常受用。
正觉适意,电话铃由远至近,响了起来。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欣欣呻吟一声,睁开眼睛。
她取过床头的电话,是马利的声音,“你果然在家”。
欣欣呻吟一声。
“后天一定要回来,你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语气中已有太多的不满。
欣欣也不理她,放下话筒。
但是好梦一旦惊醒,再难以寻觅,欣欣惆怅地靠在几只大枕头上发呆。
马利是个厉害的脚色,表面功夫又好,分配到她那一组工作,实在不好做。
她最擅长打击新同事的信心,弄得他们手足无措,才个别击破。
欣欣第一次交报告给她,她拎在手里看,闲闲地说:“你连日子都写错,今天不是十二号星期四。”
欣欣早已风闻她那脾气,于是僵持地说:“今天的确是十二号星期四。”
马利微笑,“今天是星期三。”
换了别人,信心早已移动,至少也应顾左右而言他,但欣欣说:“请你查看案头日历。”
马利无法可施,只得翻翻日历,轻描淡写的说:“咦,你知道什么,今天真是星期四。”
从此以后,马利对欣欣另眼相看。
总是找机会挑剔她,在报告上故意把她写得任性粗心。
欣欣叹口气,家庭主妇老是羡慕高薪职业妇女,老认为只要做好本份,大可不必理会其他的琐事,事实与想像是有很大一段距离的。
不经不觉,已经做了三年。
这时才发觉独身真痛快,回到家来,不爱出去的话,咸牛肉三文治一个,姜啤一杯。万一兴致高,打电话找亲友上街玩到夜深也可以。
她们这一代想得很开,也了解异性并不是万能的超人,这样想法是不公平的,所以有时尽管寂寞,却无怨言。
量近情形有所好转,到底混熟了,马利开始把她当半个知己看待,再不屑向她诉苦,到底身边也没有其他更适合的人,渐渐有两句真心话。
但仍然忘不了她比人高一官半职,非得装腔作势不可。
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许有一天,当她升了职,她会做得比马利更过火。
电话铃又响。
欣欣接听,“是,马利,有什么事吗?”
那边迟疑一下,“张欣欣小姐可在?”是个女孩子。
“我是。”
“这边是光辉传播公司.我们想送份合约上来,请问什么时候方便?”
一说到合约,欣欣的心活了起来,“我今天一整天在家。”
“敝姓王,廿分钟后到达府上好吗?”
“谢谢,谢谢。”
欣欣不由得有三分欢喜,表叔听她诉苦多了,应允为她找份比较理想的工作,三个多月没有音讯,说的就是他任总经理的光辉传播,现在终于有消息了。
她挣扎著下床,想为外表装饰作些努力,奈何力不从心,反正对方是位女性,不必故意讨好,干脆真面目上阵。
对镜一照,吓坏自己,脸色奇劣不去说它,不知恁地,雀斑全清晰地浮了上来,又架著副八百度近视眼镜,披著浴袍,形象颇为卡通化,欣欣不禁笑起来。
马利若看到这副嘴脸,必定一切都原谅她。
丑有丑的好处,是行走江湖的保护膜。
刚想梳好头发,门铃已经响起来。
欣欣连忙脱下浴袍,换上一件松身裙,前去开门。
“光辉公司。”
欣欣即刻开门。
门外是位年轻小姐,一脸讶异,“找张欣欣小姐。”
“我正是,请进来。”
那位王姑娘早听说飞腾广告的张欣欣是一朵花,今日闻名不如目见,可见传闻是多么不可靠,她停下神来,连忙说:“我上司章忠信也来了。”
欣欣这才发觉王小姐身后还跟著一位年轻男士,她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架子,请他俩进来。
章先生看了欣欣一眼,心想:原来是外表这么朴素的一位实力派,敢情好,公司里女同事争艳斗丽,难得有位与众不同的好榜样。
他们客气几句,放下文件就告辞了。
在电梯中,王小姐如骨在喉,不吐不快,问上司:“你认为张欣欣可以胜任那份工作?”
章忠信看助手一眼,“为什么不行,她已通过三次面试,办事靠能力,不是靠外表。”
王小姐噤声,但是那副眼镜!太过份太叫人吃不消了,身为客务主任,要随时接见外人,如此怪模样,恐怕讨不到便宜。
章忠信回到公司,总经理笑问:“我那侄女儿,单是外型,已经有八十五分,对不对?”
章忠信迟疑著,不知如何回答。
终于他说:“外表只需整洁,余不重要。”
总经理赞道:“说得好。”
章忠信心想,在长辈眼中,自幼看大的侄女儿是一定可爱的,应该的嘛,他不禁莞尔。
那一个下午,王小姐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
大家好奇的围住她,勤奋地问:“怎么样,未来的客务主任,是否同传说中一般有型有款,才貌双全?”
王小姐不敢置评。
“说来听听嘛。”
“才干吗,相信是一定有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小姐终于忍不住,悄悄说:“外貌却同家庭主妇差不多。”
大家骚动起来,年轻女孩子最怕被人归入平平无奇类,宁为荡妇,不做主妇。
“这话怎么说?”
“面色黄黄,十分沉实。”
“哗。”男同事死了条心。
王姑娘偷偷在女同事耳根说:“跟传说完全不一样,无论如何,说不上漂亮。”
有人笑,“你故意中伤吧。”
“我怎么敢。”
“好,她几时上工?”
“恐怕还有一个月左右。”
“营业部左太太见过她,一向说张欣欣精明漂亮。”
王小姐向对方使一个眼色,大伙便回到工作岗位。
是左太太出来了,“在说谁?”她闲闲的问:“当心点.新老板下个月来上工,人家要求很高,你们可别再嘻嘻哈哈,半业余姿态做事。”
没有人出声。
到底还是王小姐恃宠胆大,“依你说,新老板算不算好看?”
“好看,怎么不好看,气质十分出众。”左太太说著走开。
大家还以为她说的是反话。
章忠信听到了,问左太太,“相貌真的那么重要吗?”有点为张欣欣抱不平。
左太太似笑非笑.“你有什么资格讲这个话,你自己不知多注重外表。”
章忠信笑,“我不能满肩头皮屑指甲镶黑边回到公司来呀。”
“那么说,本公司里这些女孩子,全非你的理想对象?”
章忠信笑,“我没有那么说过。”
左太太叹口气,“你已以行动证明,这些年来,你从未约会过她们。”
章忠信反对赚一万花两万的作风,他的女同事往往炫耀家中有一百双鞋,令他吃不消,穿过的鞋是脏的,哪里去找那么多地方来放垃圾,对这种完全没有理智的女性当然要保持距离。
他有第六感,张欣欣不计较这些。
这个女孩子与众不同,他对她有先入为主的好感。
章忠信是个正常的人,他当然不讨厌真美,他只是受不了伪美,靠一千件衣裳与三百盒粉造就的美,不如不美。
左太太当下说:“老弟,别太偏激,一蹉跎男人也会老的,当心高不成低不就。”
她回到房间,拨一个电话给敌对公司,把张欣欣打算转职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马利女士。
一方面欣欣在家,顶著病,把那份合约看完,非常满意,立即大笔一挥,签上姓名。
过几天,精神好些,她打算亲自把合同送上去,同时认识新同事。
当下她仍然要把握机会休息,并且草拟辞职信。马利会怎么想?
欣欣不用担心太久,马利的电话又追上来。
她只是说:“你在家吗,我马上过来看你。”
语气特别温和,欣欣立刻知道东窗事发,越有要紧事,马利语气越是镇静,是谁报耳神报得如此迅速?看样子每间公司里都有好事之徒。
也好,反正马利迟早知道这件事。
她一下子就赶了来。
一见欣欣,吓一跳,“你是真病?”
欣欣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来,正在服药,给马利这么一说,欲哭无泪。
马利说:“你更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作出荒谬的决定。”
欣欣躺在沙发吸气,不作答。
“你这样一走了之,人家会以为我刻薄下属。”
“马利,那边是我表叔的生意,比较有发展。”
“那你一毕业为什么不过去?等我把你训练得有点成才了,长辈便来挖角?”
“那时公司还没有成立呢。”
马利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她一向以欣欣再生父母自居,如今欣欣叛变,她面子放不下来。
“马利,你不宜逗留过久,这屋里全是伤风菌。”
“你一定要走?”
欣欣点点头。
“你看你,相由心生,要多丑就有多丑,似只蓬头鬼。”马利咒诅。
欣欣啼笑皆非。
“你不用来上班了,放一个月的假吧,我无法再与你再合作。”
“病好了我们一齐午餐。”
马和悻悻,“我不要再见你。”
欣欣说:“你不是真心的,公司同事那么多,总有值得提拔的人,当初你不也是在芸芸众中发现了我吗。”
这样一说,马利脸色稍霁,“有什么用,教会徒弟没有师傅。”
欣欣笑。
“好好注意健康,今天看上去你像三十岁,一副尊容到新公司去,吓坏人。”
欣欣送她到门口。
“你的近视原来那么深。”马利最后转过头赠她一句。
欣欣叹口气。
这下子可以睡了吧。
她把电话筒取起,帘子放下,埋头苦睡。
仍然做那个梦,这下子对白还多起来,那位英雄对她说:由我来照顾你,你放心。朦胧间欣欣觉得地面熟,似一个人,但是又想不起来是谁。
等到一身冷汗醒来,她才想起,那人像新相识章忠信。把不用于的人扯入梦境,多么可笑唐突,幸亏对方不晓得。
在这种冰冷无助的时分,欣欣真希望有人来替她煮一锅粥。
她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挣扎看起床,看看钟,晚上八点半。
偏是不舒服,又有这么多事发生。
欣欣不敢再照镜子。
冲了杯牛肉汁,吃果酱面包,草拟辞职信。
第二天,马利又来追,欣欣虽好性子,也有点紧张,“看,到底是不想再见到我,抑或明天开完会我才准消失?”
“后者。”马利说。
欣欣了解她身受的压力,但不原谅她把压力动辄转嫁他人身上,并不算是英雄好汉。
热度褪得七七八八,欣欣把屋子略为收拾一下,张罗了一点吃的,刚坐下预备享用,电话又狠狠狂响,欣欣叹口气。
马利真有点提早更年期的姿态。
“张欣欣?”
哟,陌生男人的声音,欣欣自然提高警觉。
“光辉公司的章忠信。”
是他,梦中人。
欣欣无故涨红半边脸。
“请问合同签妥没有?”
“这两天我有点不舒服,不然早就送上来。”
“没问题。”
“半小时后?”
欣欣认为可疑,他一定住得很近,见了面问一问。
她想换下眼镜,但双眼干涩酸痛,欣欣解嘲说,算了,人家都看惯了。
架上眼镜,她便不晓得如何化妆,只得洗一个头,擦些花露水,换上毛衣长裤。
像所有事业女性,欣欣没有家居便服,一整柜都是神气活现的套装,件件垫肩,穿上显得十分威武,是一种伪装,用来吓一吓敌人。
她去应门。
章忠信一脸关怀,踏进门便说,“你好像病了好几天,没有什么事吧。”
欣欣精神一好,话便多起来,“照统计,每个成年人每年会伤风两至四次,至今没有药物可以控制。”
章忠信笑,“人类也真够落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