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她出来,态度完全不同,对小郭说:“请到这边来。”
小郭跟她走进一间小小房间,房内又有房,房门挂看老式珠帘,里边隐隐约约坐著一个妇人。
那妇人沉声说:“止步。”
小郭只得在帘子外站住。
“坐下。”妇人再次下命令。
小郭觉得自己有点像叭儿狗,算了,为著琦琦,权且忍耐,他在凳子上坐下。
这妇人学慈禧太后垂帘听政。
“你认识琦琦?”
小郭点点头,隔著帘子,小郭都发觉妇人有双精光闪闪的眸子,她应当看得小郭不是胡扯。
果然,她相信小郭,“琦琦好吗。”她问小郭。
“托赖,还不错。”
“那么,她为甚不来看我。”
小郭大大意外,“她知道你的下落?”
妇人冷笑一声,“她可是在你面前装蒜,冒充大家闺秀,抑或千金小姐?她不知谁知,她在这里做按摩女出身,没对你说吗?”
小郭发呆。
“那么,琦琦又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毒骂生母,说宁愿母是丐妇也不愿母是人肉贩子?”
妇人桀桀笑起来,小郭混身汗毛直竖。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妇人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郭站起来,“没有事。”
“想来看看我,”妇人调侃,“想知道丈母娘长相如何?”
“对不起,我打扰了。”小郭退出去。
“替我问候我的宝贝女儿,她好本事,跳得出火坑,最好一辈子站干地上。”
小郭离开那块可怕的地方,脚步有点踉跄。
琦琦多大便开始按摩女生涯,十二、十三?
这是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但小郭却觉得阳光有点失水准。
这样的母亲,还是把她当作失踪的好。
永远失踪,再也找不回来。
回到侦探社,小郭颓然坐下。
有人斟出一杯拔兰地,放在小郭面前,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琦琦。
琦琦温柔的说:“你看上似僵尸鬼。”
“是吗。”小郭摸摸面孔。
“你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这样害怕?”
小郭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琦琦又与他恢复邦交,一切平安无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多休息,少忧虑,精神自然好。”
“多谢所有忠告,再给我一点酒,斟满。”
琦琦摇摇头,干正经事去了。
小郭不打算把凤凰按摩院的事说出来,永不。他将把这件事埋在心底,永远。
无论琦琦的身世如何,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旧照片中的母亲,早不是她真实生活中的母亲,可怜的琦琦。
天气渐渐热起来。
这件事,尚有余波。
小郭又接到电话。
“小郭,我姓刘。”
小郭一听便知道他是谁,默不作声。
“你见到老板娘没有,值不值三千块,”他笑,“她们母女断绝来往已有数年,琦琦最爱同人说,生母已经失踪,但是,她瞒不过你哩,你果然有办法,把她的底牌掀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小郭藏不住他对此人的厌恶。
“是这样的,小郭,我无意中翻东西,发觉琦琦在按摩院做的时候,拍下来的旧照片,算便宜一点,一共五千块,全卖给你,有两张蛮精采的。”
“我不要。”
“什么,你已经甩掉她,”无限遗憾,像是失去一条财路,“你不要她了?”
“听著,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准再来找琦琦,否则当心你身体某一部分的骨头折断。”
“什么,”那人叫起来,委屈无比,“我是琦琦的生父,为什么不能见她。”
“琦琦没有生父,也没有生母,这是她的身世。”
“那么,请问她此身何来?”
小郭才不同他纠缠,啪一声放下电话。
琦琦此身何来?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集天地之灵气,孕育了她。
琦琦一早经已报答了这对男女,无拖无欠,她是一个自由身。
他扬声,“琦琦,下午放假,我们去喝下午茶。”
“呵,”琦琦说:“真是难得的恩典,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俩活得健康喜乐就值得庆祝。”小郭笑著拉起琦琦的手。
仲夏日之梦
玲玲午睡醒来,很清楚听见母亲及阿姨在起坐间的对话。
母亲说:“……有些女孩子天生命好,一点苦不用吃,在家像个小公主,嫁了人正式加冕封后,子女又听话,一帆风顺过一辈子。”
阿姨只笑几声,不予作答。
“可惜我们两姐妹没有这种福气。”
玲玲在床上转一个侧,不出声,亦不起身。
父亲一早去世。母亲身为寡妇,同命好很有段距离。
她听母亲说下去:“咱们两姐妹,也总算尝遍酸甜苦辣。”
阿姨身为事业女性,已经是位新中年,感情失意,并没有婚嫁的意思。
阿姨总算开口了,“都说你长得好,又说我能干,然而都捱得似乌龟一样。”
玲玲的母亲笑,“来,吃这个炒年糕。”
阿姨说:“真担心玲玲。”
玲玲立刻竖起耳朵。
母亲叹一口气,“哪里担心得那么多,人的运气,变幻莫测,”她发起牢骚来,“又没个凭据,同相貌资质一点关系都没有,往往是又聪明又好看的女子最吃苦。”
阿姨说:“新女性的想法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血肉之躯。”
“她们并不把婚姻看得那么重。”
“是因为对象难找吧,市面上的男人越来越猥琐,越来越无能。”
玲玲听了不禁莞尔,佩服母亲观察入微。
“女儿才二十岁,这么早担心,未免过份。”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一下子就到春的尽头。”
玲玲发呆。
“真的,”阿姨说:“我俩是怎么变的中年人?”
两姐妹走到露台去,玲玲再也听不见她们的谈话。
她起身,到浴室洗了把脸,拨一拨蓬松的头发。将来,她们如此为她将来担心。
玲玲在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叫飞行棋,每一著看似简单,其实步步都有伏线,与终局时成败得失非常有关系。
做人也是这样。
如穿过迷官,开头时向左转或向右转,就已经决定了以后的道路的顺逆。
想到这里,玲玲的额角冒汗。
有个人肯指点迷津就好了。
相传迷津是万丈深渊,一摔下去,粉身碎骨。
玲玲见过这种人,一次错误,令得她们内心破碎,外表看上去照样化看明艳的妆,穿看亮丽的衣服,但暗底里魂魄已经震散,再也不是一个完全的人。
人生道路是寂寞的,走得对是应该,一有行差踏错,四周都是讪笑的人。
玲玲仍然靠在床上,双臂枕在头下,独自沉思。
过两年就会毕业,开始要下第一步棋。
找一份政府工作的话,所遇到的人与事,必定比较沉闷,不过安全可靠。
到外头去闯,满足感当然大一点,可是风险更大。
玲玲问自己:怎么走才好?
她想到古代有位书生,伏在桌上,做了一个黄梁之梦,又有庄子,梦见化身为一只蝴蝶,醒来之后,因看清了大千世界真相,从此走入山中成为高士,不问俗事。
玲玲有个毛病,一考虑到正经事便头晕眼花,十分疲倦。
她顺手取过一本时装杂志,翻阅起来。
“玲玲。”
有人叫她。
玲玲抬起头。
谁?这不是母亲的声音,也不是阿姨。
“玲玲。”
她转过身去,发觉房门口站在一位少妇,衣著时髦,看上去只觉熟稔,奇怪,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玲玲礼貌地放下杂志,客气地笑,“你是哪一位阿姨?”
少妇笑,“我姓周。”
玲玲一怔,她也姓周。
“你是我母亲的朋友?”原来外头还有客人。
她轻轻坐下来,“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知心友。”
玲玲笑,这位阿姨挺可爱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发愁。”她说。
“真的?”玲玲问:“你知道?”
“为著终身大事,对不对?”
“对。”玲玲冲口而出。
“预先演习一下,可以得到一点经验。”
“怎么样演习?”
“跟我来。”
“到什么地方去?”
“到布景里去,记住,玲玲,一切都是假的,不如意的话,叫一声周阿姨,我便来解救你。”
玲玲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不禁追问:“情节同真的一样?”
“真得不得了,真得可怕。”
“布景在什么地方?”
“你闭上眼睛,我带你去。”
童心未泯的玲玲觉得这个游戏太好玩,立刻闭上眼睛。
没到一会儿周阿姨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玲玲连忙四处浏览。
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华厦之中,家?h布置都是她最最喜欢的式样颜色。
玲玲有种感觉,她已经结婚,丈夫经济十分宽裕,一切物质,应有尽有。
她左手无名指上戴著一枚晶光灿烂的蓝宝石戒指,身穿名贵套装。
佣人穿梭似在准备一个宴会,玲玲听到有人说:“这是太太廿八岁生辰,非要好好庆祝不可。”
什么,二十八岁了,玲玲茫然想,岁月都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到露台上去,整个蔚蓝色的海港就在她眼前。
过这样舒适的日子,不知多少人会得羡慕,母亲与阿姨可以放心了吧。
但为什么,玲玲想,为什么她内心却戚戚然?
女佣过来说:“太太,听电话。”
玲玲接过电话,她唤出一个名字:“是家俊?”
“玲玲,今天有日本客人抵埠,我得招呼他们,大约九点钟方可到家。”
玲玲急了,“但是这边的客人七点就来。”
“都是熟人,你先招呼他们。”
“家俊,一年一度,请你给我一点面子。”玲玲恳求。
那边沉默一会儿:“我尽量设法早到。”说罢挂上电话。
玲玲的眼泪已经涌上眼眶。
不不不,才不是什么日本客人,这是家俊的情妇咪咪欧阳。
这个女人查明所有的重要纪念日子,缠著家俊不放,与他名媒正娶的妻作对。
玲玲掩住了脸,锦衣美食,也养不活她一颗憔悴的心,偏偏还得强颜欢笑,招呼亲友,渡过最难堪的晚上,早知不摆这种排场也罢。
她垂下了头。
客人很快逐一来到。
都对她赞美不已:“玲玲,你这套首饰真是没话讲。”
“玲玲,什么都叫你一个人占全了,美貌财富智慧,也不留一点点给我们。”
“玲玲,修过几生才能做你?”
玲玲只得抖擞精神来说笑、聊天、应酬这一班客人。
家俊至入席的时候还没有到。
客人心中都有点纳罕,但是都不出声,现代人的特色是冷淡、含蓄、大方。
何用追究?又帮不到她。
到散席时,家俊才匆匆赶回来,很明显地喝了过多的酒,曾经一度俊朗的睑此刻长了赘肉,他解松了领带宽一宽双下巴,挥著手向客人道别。
玲玲静静的看著他。
这一个晚上无异已经泡了汤,他糟塌了自己,也糟塌了妻子。
正当玲玲以为他要上床睡觉,他却换过干净衬衫,竟要再度出门。
玲玲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
窗外有汽车喇叭响。
玲玲伏在窗口一看,只见咪咪欧阳坐在一辆血红色的开蓬车里,肆无忌惮地朝楼上招手。
玲玲心死了。
她坐到床沿,同家俊说:“你一定要出去?”
家俊笑著取过外套,“好好的养胎,别胡思乱想。”
玲玲才骤然想起,她怀孕已经三个月了。
家俊飞著奔向楼下,一分钟都不能再等的样子。
玲玲倒在床上,握紧双手,她实在不能应付,她不愿意在这座华厦内再耽下去,她大声叫“周阿姨救我”。
“玲玲,玲玲。”有人推她。
玲玲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但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她仍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那只不过是模拟的一场戏。
玲玲犹有余怖,“太可怕了。”
周阿姨揶揄她:“不知多少女性向往这种生活。”
“代价惊人。”
“你看不开而已,我知道有些太太道行高深,可以陪丈夫的女友搓牌逛街说笑。”
“什么,连人最低限度的尊严都没有了。”
周阿姨看著玲玲,“你全然没有伸缩能力。”
“是。”
“那么,我们试试另一种生活形式。”
玲玲说:“穷一点我不怕,要穷得有尊严。”
周阿姨笑了。
玲玲吁出一口气,“我准备好了。”自动闭上眼睛。
她感觉到同阿姨推了她一下,轻轻说声“去!”
玲玲缓缓睁开眼睛。
“好了好了,醒来了。”有人欢呼。
玲玲看清楚他的脸,“家俊?”
家俊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次,他扮演一个朴素的年轻人。
“我在什么地方?”
“你刚自医院出来,回到家中,累极而睡。”
“我生什么病?”
“没有病,你刚做了母亲。”
玲玲感觉到一阵剧痛,“婴儿呢?”
“在这里。”
玲玲看到一个小小毛茸茸的圆头,她连忙抱住他,小家伙的拳头正在挥舞,精致的五官,忽然哗一声哭了。
玲玲笑。
家俊说:“我要上班了。”
“现在什么钟数?”
“这个月我兼当晚班多赚一点。”
“家俊,这真不是办法,我也应该找一份工作。”
“谁照顾孩子?你好好休养。”
休养?
简单的小公寓内脏衣服堆积如山,玲玲撑著起床,到厨房巡了一下,发觉一点吃的都没有。
忽尔门铃响了,玲玲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眼若铜铃,唠叨的说:“不是应份的啊,我是见你没人照顾,才来客串一两天。”
这是谁,呵,是家俊的母亲。
这时候孩子又哭起来,小小的人儿声音如此洪亮,不可思议。
那位妇人犹自诉苦:“我根本不赞成这头婚事……”
玲玲回到房内,掠一掠头发,“周阿姨,你弄错了,我不会愿意在此过其下半生。”
玲玲听到周阿姨轻脆似银铃般的笑声。
玲玲急:“喂,周阿姨,别开玩笑。”
那妇人进来,继续发表意见:“你不要以为出身好一点,来到我家就可以妄自尊大,我不吃这一套,告诉你,做我们的媳妇──”
“周阿姨,救我。”
玲玲又回到自己睡房。
周阿姨说:“玲玲,才半小时你就受不了。”
玲玲生气,“太看不起人了,怎么把我弄到一个那样的处境里去。”
“朴素的小家庭,一夫一妻一子,很合标准呀。”
“不不不,”玲玲把头乱摇。
“啊,我明白了,你的仆素是一个女佣一个司机两部汽车,以及年薪一百万兼房屋 津贴。”
“你怎么晓得?”
周阿姨既好气又好笑,“当然晓得,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玲玲没听懂。
“这么快回来,你不觉可惜?丈夫那么爱你及尊重你,孩子那么可爱。”
“真的,那小毛头再有趣不过。”
“你看,吃不了苦,就得不到育儿之乐。”
“太苦一点了,那样的婆婆,还一直嫌我呢,越穷越见鬼。”
周阿姨不住的笑,笑得玲玲尴尬。
她问:“为什么硬要我靠男人,我自己有本事,我可以闯天下,好好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