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很久,我缓缓的问:“你在诱惑我?”
他仍然看著远方,“也许是你诱惑了我,”他说:“我分不清楚,我只知道,直到我九十岁的时候,仍然会记得你,我喜欢你那不在乎的神情,甚至你对林医生的忠心,我都非常欣赏。我不认为你会离婚,但我乐意做你的插曲。”
我低下头,喉咙更加干涸。
我看一看他英俊年轻的脸,清澈明亮的眼睛,结实的手臂,修长的身裁,他是我小时候一直想要的理想男友,只是我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
现在他来迟了。
我叹一口气,迟总比永远不出现好?我终于遭到试探了。
“你生气?”他问。
“没有。”我说。
又过一会儿,我看著泳池中滟滟的水光,我说:“你让我想一想。”
“我等你。”他说:“我在一三四号房。”
我说:“不──”
他看牢我,我咽一口唾沫。
我不能,我不能够对不起林医生。
我奔上楼,关上房门,坐在床沿发呆。
可是林医生不会知道──有什么害呢?
这种事做了一次就有两次,我不能开头,然后往这下流的路上走。
如果嫌林医生,可以跟他离婚,如果不舍得他的财富地位,就忠于他。
不,我是一个知识份子,不能做这样的事。
我决定立刻离开峇里,火急的订好飞机票,马上退了酒店房间,赶回香港。
在飞机上还是一直心跳,怕见到这个男孩子。
司机等著接我,回到石澳,我奔进房子,大声叫:“林医生!林医生!”
佣人笑著迎出来,“太太,医生在日内瓦未返。”
我绝望地呜咽一声,“他的电话呢?替我接通他。”
电话接通了,我飞快的跑去听,我求他回来,我说我想念他。
“快回来吧,”我说:“否则来不及了。”
“别胡闹,”他很责怪我,“我一时怎能分身?你乖乖的别闹。”
我再求他:“那么我来看你,我马上来。”
“太太,”他说:“我天天开会,你来干什么呢?”
我哭了,“你如不回来,我就跟你离婚!”
“你这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厉声狂叫,“我是你的妻子,你马上回来!”我挂上电话,哭著上楼。
我到傍晚才把自己收拾整齐,下楼吃饭,桌上整整齐齐的放著四菜一汤,我只略吃了一点,非常无精打采。
我不以为林会回来,他的事业大于一切,我与他离婚,有大把少女等著嫁他。
他从来未曾以我为重,我早就知道,我得独立对付姓赵的男孩子,林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我吩咐佣人,叫她们回电话说我不在,也不再听长途电话。
我从来没有这样颓丧过,我只是一个女人,生活上物质丰富固然好,但精神生活也很重要,丈夫对我忽视,令到其他男人有乘虚而入的机会,他也并不在乎,我这段婚姻,维持下去也没有意思。
我将衣柜中的皮大衣拉出来撒了一地,用脚狠狠的踢著、踏著。
我又企图喝醉酒以消烦恼。
很多女人处于我的环境,会得名正言顺地找情夫,但我爱我的丈夫。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女佣人说:“有客人等你,太太。”
“谁?”
“是赵少爷。”
“我不见他。”
“他说他一直等,他不走。”女佣人说。
“我自己跟他说。”我说。
我换好衣裳,匆匆的走到会客室,我拉开门,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
“不要逃避我。”他说。
“你走吧。”
“不要打发我。”他说:“说‘好’或是‘不好’,提起勇气来。”
我说:“你把我估计太低了,我的答案是‘不好’,我永远不会对丈夫不忠,我爱他。”
“但是他爱你吗?他以事业为重,置你不理。”
“是。”我承认,“我们婚姻有危机,他不重视我,但这不表示我会对他报复,我是很伤心烦恼,因为我一年见到他的时间不到三十天,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我会跟他说明白,但仍然,我不会对他不忠,你走吧。”
他静默良久。
我坐在大大的真皮沙发上,用手捧住头,无限的心酸彷徨。
我说:“我会要求离婚,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终于说:“我走了,对不起。”
“不。”我抬起头来,“我很感激你的建议,因你缘故,至少我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具吸引力的女人。”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自尊心受了伤害。
我把脸埋在手中良久。
“林太太。”忽然有人叫我。
我吓了一跳,松下手,发觉林医生,我的丈夫,正蹲在我面前。
“你!”我跳起来。
他把我按在沙发里。
他非常温柔,“我回来了,我怕你有事,结束会议,回来看你。”
我歉意而紧张的说:“可是──”
他摆摆手,“我已经五十出头的人了,我打算结束业务,我们清闲的享几年福。”
我瞪大了眼睛。
“刚才你们的对白,我全听见了。”他眼睛红起来──
“呀!”我恐惧。
“我一直辜负你,”林医生说:“你并不是一味追求物质的女人,但是精神上我太少予你满足,现在亡羊补牢,我真要享享晚年福,陪著美丽年轻的妻子。”
我扑到他怀中去。
他把我紧紧的抱住。
他说:“记得当年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也这么紧紧的抱牢我。”
“让我们重头开始,”我又哭,“好不好?重头开始。”
“我原来想求你给我这样的机会,”他说:“你却反而先提出来,由此可知你是真爱我,我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
他紧紧的抱著我,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忽然又笑了。
我也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结婚日记
△月△日
我与家泰决定结婚了。
很多故事以这句话来作结束语。
但请你相信我,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我们的故事是在决定结婚以后开始的。
第一件事,家泰说:“要告诉双方父母。”
“啊,”我将拇指含在嘴边,“啊,是,双方父母──可是关他们什么事呢?又不是他们结婚。”
家泰瞪我一眼,“艺术家,这是三千年来的习俗。”
“别把我的职业牵涉在内,”我说:“那么你去约见他们。”
“不不,不是这样,”他耐心的说:“要分开三部份来做。”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说来听听,导演先生。”
“第一次,我去拜见令尊令堂,第二次,见我的父母,第三次,订张台子,咱们一对,他们两对老人见面。”
我不以为然,“不必了吧?”
“当然是必要的,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了。”家泰肯定的说:“本来他们早应见过面,可是因我俩不与家人住,所以才有这种事发生。”
“好,”我没法度,只能答应下来,“你说吧,怎么见法,我听你的就是。”
“还有更重要的事,”他说:“住的地方呢?”
“随便那里好了,你的公寓,或是我的公寓,或是把这两幢小房子卖了,换座大的。”我说。
“说起来可简单,”他笑,“进行起来!也要一头半月的。”
“还有什么?”我觉得凉飕飕。
家泰搔搔头皮,“请客呢?”
我坚决地说:“我不请客。我结婚,与别人无关,这些人在我生活寂寞的时候,不一定出过力,在我认识你之后,更加不值一毛钱,干吗要为他们添增那么多麻烦?”
“嗳,器量不可太小,你做人别这么偏激好不好?”家泰有反感。
“我哪像你,相识满天下,人人都是两肋插刀的好友。”我赌气,“我是个阴险小人,我没有亲友。”
“喂喂喂,咱们怎么吵起来啦?”他说:“少安毋躁,从头计议。”
我说:“旅行结婚,咱们索性到外国结婚,省下这一笔费用。”
“旅行是旅行,结婚是大事,确是应该告一个月假外边去走走,但喜酒是一定要请的。”
“分开两件事做,先结婚,后请客。”我说。
“也好,你说到哪儿结婚?”
“巴黎。”
“咱们的洋泾 法文不够用,一回儿那牧师问:‘你是否愿意做梁家泰的奴隶?’你没听懂,也答应了,岂非大大的吃亏?”
“说得有理,”我笑,“那么英国吧,我在英国读了四年书,我熟英国。”
“那还不如加拿大,我熟魁北克。”
“好,到你的地头去。”我速战速决,“先谈结婚的事;定了日子,咱们去买指环、做新衣,还有订机票与旅馆──家泰,要做的事怎么那么多?”
“是,不研究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结婚最简单不过?”家泰也纳罕。
△月△日
我们一件件的办起来,一边争论一边做,两个人办事能力虽高,却也头痛。
我坚持要往迪斯尼乐园,又得去申请美国护照,在领事馆排队就排半日。
接著到医生处检查,笑与家泰说:“你是独子,若检查结果是我不能生育,那还是另娶淑女吧。”
花了好几百元,结果医生说可以生到五十五岁更年期,梁家不怕没太子继位。
两只白K金戒子共重三钱二分,一千三百多元,听得一大跳,我说:“从前彷佛足金也只要数十元。”
家泰问:“你以前结过婚?”这家伙!
西装一套两千多元,还得配皮鞋衬衫领带,家泰不肯穿礼服,他说:“弄得不好,像西餐馆领班。”又属我穿旗袍套装。
我看中一件垒丝料子的裙子,哗,美得它?堕肩、细腰、裙头打密折,如果配缎鞋、短手套以及鲜花,简直像公主。
可是家泰说二五月份魁北克还很冷,当心生肺炎。”扫兴。
于是只好缝制丝棉旗袍,告诉你,结婚跟其他世事一样,不如意地方多多。
△月△日
拜见了家泰父母,很和蔼可亲,未来家翁长得与家泰一模一样,声音都分不出来,很趣致。
后来他对家泰说:“这女孩子好,万中选一。”
乐得我。
家泰去订了飞机票,好贵,我跟他争论,说:“旅行社有便宜的机票。”他但笑不语。
于是我到处打电话去托朋友,结果打八折或九折的机票全部得在一个月前订,挤过公路车,无奈,向家泰认错低头,哗,他那个得意劲儿。
结婚费用我与他一人分担一半,因他一时间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现款,而我则一向有点节储,本是打算买只白金钻表的,现无法不取出作正经用途。
向公司请好一个月假,同事纷纷恭喜我,要求见家泰,偏偏家泰理了发,看上去老土老土的模样。他还强辩:“人品出众就好,你管我那头怎生模样。”哩!好大口气。
不过香港人好势利,单听到工程师三个字,顿时刮目相看,家泰就是这点占便宜,其实家泰并没有钱,我只是敬他是个专业人士。
一切都好像准备好了,戒子戴手上,机票在握,行装俱备,结婚如果只是注册那么简单,生活还不失是愉快的。
但是梁老先生跟老太太怪叫起来,“什么,不请客?只有一个儿子呢,不宣告亲友是不行的!”
和蔼的老先生有点伤心,硬是叫我应允下来。
我细细声跟家泰说:“咱们没钱了。”
家奉犹疑地问:“要请几桌呢?”
老太太不知道啥算盘,一下子就有了答案:“七十多桌,新娘子家占廿桌。”
“七十多桌?一桌十二个人,一共一千个客人?我哪里认识那么多人?连老佣人算在内,顶多两桌人。”
老先生说:“不用你们出钱,一切有我们。”
“可是──”我想说可是我们得出力呀。
老太太打断我:“就这么决定了,我替你去订做衣服,大红的绣花袄,盘金裙子。”
我与家泰面面相觑。
“回来再说,现在没时间了。”家泰说。
老先生见再不退步要闹僵,才勉强应允了。
回家后我同家泰埋怨说,“你们家广东人真烦。”
“大家热闹热闹,”他说:“老人家重视你才肯花那么些钱呢。”
“订在哪里?”我问。
“丽晶酒店。”
“四五千块一桌的菜,订八十桌?”我惊问。
家泰点点头。 。我只觉肉辣辣地痛起来,大花费了。
△月△日
找房子找得一佛出世。
我们心目中的房子最好有两千呎左右,厨房要大,房间亦要大,将来生了孩子,雇了佣人,不必搬家。
家泰此刻住的公寓有七八百呎,比我的房子面积略大,两层卖了,约值一百万,可是近千六呎的房子,地段略好,要百六万,向银行借六十万,那利息简直是高利贷,想想都睡不著。
于是夫妻俩坐著头痛。
我忽然问家泰:“怎么离婚的人这么多?我连结一次婚都嫌烦,我是不离婚的,我怕怕。”
家泰笑,“难怪流行同居。”
我深深叹一口气,“同居亦不易。即使有了房子,还得装修,现在百物腾贵,真受不了,救命。”
“我知道爹爹有个房子,千多呎,叫他向房客收回来给我们住。”
我没精打采,“开玩笑,怎么收得回来?大家又不是没处住,上次有个女人,收了房子说自住,没到两年卖了出去,被人告密,法庭判罚五十万!”
家泰喃喃说:“怎么办?”
“别想了,想破了头也没用,先结婚,婚后住小房子,然后才定下心来慢慢想。”
“也只好这样一步步来。”他耸耸肩。
“不过先得找佣人,真是当务之急,天天这样出去外头吃三顿,快破产了。”我说。
“佣人?”家泰像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人。
“是呀,”我形容给他听,“白衣黑裤,替咱们收拾地方洗衣服煮饭的那种好帮手。”
“为什么要请佣人?”他反问。
“因为我这个主妇要出外工作呀!”
“婚后还要工作?难道你还没辞职?”他怪叫,“我最不喜欢我老婆跟男同事打情骂俏。”
“钱不够花呀,不做怎么行?”我的声音尖起来。
“你要花什么钱?生活费我自然会得支付。”他抢著说。
“生活费?这年头还有饿死的人?我是说零用,我平日的使用非同小可,没理由放弃这么丰厚的工作。”
“不是说做工受气吗?”他声音越来越高。
“受气管受气,发薪水准就可以了。”我说。
“孩子们谁管?”
“褓姆呀,再贵也不过三两千,我没理由放弃一万元的薪水不赚,回家蓬头垢面地做女佣,于经济学都不合,你说是不是?”
“我说不是,”他与我算账,“孩子们非要亲自照顾不可。”
“那么你留在家照顾他们,孩子有一半是你的。”
“什么?”他跳得老高。
“你思想落后封建,我不予接受。”
“结了婚再说。”
“什么都可以结了婚再说,这件事不行。”
他垂头丧气,“若不是爱你,我都不想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