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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日之梦 page 12 作者:亦舒

  我忽然觉口渴,一颗心咚咚的跳。

  隔了很久,我缓缓的问:“你在诱惑我?”

  他仍然看著远方,“也许是你诱惑了我,”他说:“我分不清楚,我只知道,直到我九十岁的时候,仍然会记得你,我喜欢你那不在乎的神情,甚至你对林医生的忠心,我都非常欣赏。我不认为你会离婚,但我乐意做你的插曲。”

  我低下头,喉咙更加干涸。

  我看一看他英俊年轻的脸,清澈明亮的眼睛,结实的手臂,修长的身裁,他是我小时候一直想要的理想男友,只是我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

  现在他来迟了。

  我叹一口气,迟总比永远不出现好?我终于遭到试探了。

  “你生气?”他问。

  “没有。”我说。

  又过一会儿,我看著泳池中滟滟的水光,我说:“你让我想一想。”

  “我等你。”他说:“我在一三四号房。”

  我说:“不──”

  他看牢我,我咽一口唾沫。

  我不能,我不能够对不起林医生。

  我奔上楼,关上房门,坐在床沿发呆。

  可是林医生不会知道──有什么害呢?

  这种事做了一次就有两次,我不能开头,然后往这下流的路上走。

  如果嫌林医生,可以跟他离婚,如果不舍得他的财富地位,就忠于他。

  不,我是一个知识份子,不能做这样的事。

  我决定立刻离开峇里,火急的订好飞机票,马上退了酒店房间,赶回香港。

  在飞机上还是一直心跳,怕见到这个男孩子。

  司机等著接我,回到石澳,我奔进房子,大声叫:“林医生!林医生!”

  佣人笑著迎出来,“太太,医生在日内瓦未返。”

  我绝望地呜咽一声,“他的电话呢?替我接通他。”

  电话接通了,我飞快的跑去听,我求他回来,我说我想念他。

  “快回来吧,”我说:“否则来不及了。”

  “别胡闹,”他很责怪我,“我一时怎能分身?你乖乖的别闹。”

  我再求他:“那么我来看你,我马上来。”

  “太太,”他说:“我天天开会,你来干什么呢?”

  我哭了,“你如不回来,我就跟你离婚!”

  “你这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厉声狂叫,“我是你的妻子,你马上回来!”我挂上电话,哭著上楼。

  我到傍晚才把自己收拾整齐,下楼吃饭,桌上整整齐齐的放著四菜一汤,我只略吃了一点,非常无精打采。

  我不以为林会回来,他的事业大于一切,我与他离婚,有大把少女等著嫁他。

  他从来未曾以我为重,我早就知道,我得独立对付姓赵的男孩子,林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我吩咐佣人,叫她们回电话说我不在,也不再听长途电话。

  我从来没有这样颓丧过,我只是一个女人,生活上物质丰富固然好,但精神生活也很重要,丈夫对我忽视,令到其他男人有乘虚而入的机会,他也并不在乎,我这段婚姻,维持下去也没有意思。

  我将衣柜中的皮大衣拉出来撒了一地,用脚狠狠的踢著、踏著。

  我又企图喝醉酒以消烦恼。

  很多女人处于我的环境,会得名正言顺地找情夫,但我爱我的丈夫。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女佣人说:“有客人等你,太太。”

  “谁?”

  “是赵少爷。”

  “我不见他。”

  “他说他一直等,他不走。”女佣人说。

  “我自己跟他说。”我说。

  我换好衣裳,匆匆的走到会客室,我拉开门,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

  “不要逃避我。”他说。

  “你走吧。”

  “不要打发我。”他说:“说‘好’或是‘不好’,提起勇气来。”

  我说:“你把我估计太低了,我的答案是‘不好’,我永远不会对丈夫不忠,我爱他。”

  “但是他爱你吗?他以事业为重,置你不理。”

  “是。”我承认,“我们婚姻有危机,他不重视我,但这不表示我会对他报复,我是很伤心烦恼,因为我一年见到他的时间不到三十天,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我会跟他说明白,但仍然,我不会对他不忠,你走吧。”

  他静默良久。

  我坐在大大的真皮沙发上,用手捧住头,无限的心酸彷徨。

  我说:“我会要求离婚,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终于说:“我走了,对不起。”

  “不。”我抬起头来,“我很感激你的建议,因你缘故,至少我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具吸引力的女人。”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自尊心受了伤害。

  我把脸埋在手中良久。

  “林太太。”忽然有人叫我。

  我吓了一跳,松下手,发觉林医生,我的丈夫,正蹲在我面前。

  “你!”我跳起来。

  他把我按在沙发里。

  他非常温柔,“我回来了,我怕你有事,结束会议,回来看你。”

  我歉意而紧张的说:“可是──”

  他摆摆手,“我已经五十出头的人了,我打算结束业务,我们清闲的享几年福。”

  我瞪大了眼睛。

  “刚才你们的对白,我全听见了。”他眼睛红起来──

  “呀!”我恐惧。

  “我一直辜负你,”林医生说:“你并不是一味追求物质的女人,但是精神上我太少予你满足,现在亡羊补牢,我真要享享晚年福,陪著美丽年轻的妻子。”

  我扑到他怀中去。

  他把我紧紧的抱住。

  他说:“记得当年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也这么紧紧的抱牢我。”

  “让我们重头开始,”我又哭,“好不好?重头开始。”

  “我原来想求你给我这样的机会,”他说:“你却反而先提出来,由此可知你是真爱我,我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

  他紧紧的抱著我,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忽然又笑了。

  我也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结婚日记

  △月△日

  我与家泰决定结婚了。

  很多故事以这句话来作结束语。

  但请你相信我,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我们的故事是在决定结婚以后开始的。

  第一件事,家泰说:“要告诉双方父母。”

  “啊,”我将拇指含在嘴边,“啊,是,双方父母──可是关他们什么事呢?又不是他们结婚。”

  家泰瞪我一眼,“艺术家,这是三千年来的习俗。”

  “别把我的职业牵涉在内,”我说:“那么你去约见他们。”

  “不不,不是这样,”他耐心的说:“要分开三部份来做。”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说来听听,导演先生。”

  “第一次,我去拜见令尊令堂,第二次,见我的父母,第三次,订张台子,咱们一对,他们两对老人见面。”

  我不以为然,“不必了吧?”

  “当然是必要的,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了。”家泰肯定的说:“本来他们早应见过面,可是因我俩不与家人住,所以才有这种事发生。”

  “好,”我没法度,只能答应下来,“你说吧,怎么见法,我听你的就是。”

  “还有更重要的事,”他说:“住的地方呢?”

  “随便那里好了,你的公寓,或是我的公寓,或是把这两幢小房子卖了,换座大的。”我说。

  “说起来可简单,”他笑,“进行起来!也要一头半月的。”

  “还有什么?”我觉得凉飕飕。

  家泰搔搔头皮,“请客呢?”

  我坚决地说:“我不请客。我结婚,与别人无关,这些人在我生活寂寞的时候,不一定出过力,在我认识你之后,更加不值一毛钱,干吗要为他们添增那么多麻烦?”

  “嗳,器量不可太小,你做人别这么偏激好不好?”家泰有反感。

  “我哪像你,相识满天下,人人都是两肋插刀的好友。”我赌气,“我是个阴险小人,我没有亲友。”

  “喂喂喂,咱们怎么吵起来啦?”他说:“少安毋躁,从头计议。”

  我说:“旅行结婚,咱们索性到外国结婚,省下这一笔费用。”

  “旅行是旅行,结婚是大事,确是应该告一个月假外边去走走,但喜酒是一定要请的。”

  “分开两件事做,先结婚,后请客。”我说。

  “也好,你说到哪儿结婚?”

  “巴黎。”

  “咱们的洋泾 法文不够用,一回儿那牧师问:‘你是否愿意做梁家泰的奴隶?’你没听懂,也答应了,岂非大大的吃亏?”

  “说得有理,”我笑,“那么英国吧,我在英国读了四年书,我熟英国。”

  “那还不如加拿大,我熟魁北克。”

  “好,到你的地头去。”我速战速决,“先谈结婚的事;定了日子,咱们去买指环、做新衣,还有订机票与旅馆──家泰,要做的事怎么那么多?”

  “是,不研究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结婚最简单不过?”家泰也纳罕。

  △月△日

  我们一件件的办起来,一边争论一边做,两个人办事能力虽高,却也头痛。

  我坚持要往迪斯尼乐园,又得去申请美国护照,在领事馆排队就排半日。

  接著到医生处检查,笑与家泰说:“你是独子,若检查结果是我不能生育,那还是另娶淑女吧。”

  花了好几百元,结果医生说可以生到五十五岁更年期,梁家不怕没太子继位。

  两只白K金戒子共重三钱二分,一千三百多元,听得一大跳,我说:“从前彷佛足金也只要数十元。”

  家泰问:“你以前结过婚?”这家伙!

  西装一套两千多元,还得配皮鞋衬衫领带,家泰不肯穿礼服,他说:“弄得不好,像西餐馆领班。”又属我穿旗袍套装。

  我看中一件垒丝料子的裙子,哗,美得它?堕肩、细腰、裙头打密折,如果配缎鞋、短手套以及鲜花,简直像公主。

  可是家泰说二五月份魁北克还很冷,当心生肺炎。”扫兴。

  于是只好缝制丝棉旗袍,告诉你,结婚跟其他世事一样,不如意地方多多。

  △月△日

  拜见了家泰父母,很和蔼可亲,未来家翁长得与家泰一模一样,声音都分不出来,很趣致。

  后来他对家泰说:“这女孩子好,万中选一。”

  乐得我。

  家泰去订了飞机票,好贵,我跟他争论,说:“旅行社有便宜的机票。”他但笑不语。

  于是我到处打电话去托朋友,结果打八折或九折的机票全部得在一个月前订,挤过公路车,无奈,向家泰认错低头,哗,他那个得意劲儿。

  结婚费用我与他一人分担一半,因他一时间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现款,而我则一向有点节储,本是打算买只白金钻表的,现无法不取出作正经用途。

  向公司请好一个月假,同事纷纷恭喜我,要求见家泰,偏偏家泰理了发,看上去老土老土的模样。他还强辩:“人品出众就好,你管我那头怎生模样。”哩!好大口气。

  不过香港人好势利,单听到工程师三个字,顿时刮目相看,家泰就是这点占便宜,其实家泰并没有钱,我只是敬他是个专业人士。

  一切都好像准备好了,戒子戴手上,机票在握,行装俱备,结婚如果只是注册那么简单,生活还不失是愉快的。

  但是梁老先生跟老太太怪叫起来,“什么,不请客?只有一个儿子呢,不宣告亲友是不行的!”

  和蔼的老先生有点伤心,硬是叫我应允下来。

  我细细声跟家泰说:“咱们没钱了。”

  家奉犹疑地问:“要请几桌呢?”

  老太太不知道啥算盘,一下子就有了答案:“七十多桌,新娘子家占廿桌。”

  “七十多桌?一桌十二个人,一共一千个客人?我哪里认识那么多人?连老佣人算在内,顶多两桌人。”

  老先生说:“不用你们出钱,一切有我们。”

  “可是──”我想说可是我们得出力呀。

  老太太打断我:“就这么决定了,我替你去订做衣服,大红的绣花袄,盘金裙子。”

  我与家泰面面相觑。

  “回来再说,现在没时间了。”家泰说。

  老先生见再不退步要闹僵,才勉强应允了。

  回家后我同家泰埋怨说,“你们家广东人真烦。”

  “大家热闹热闹,”他说:“老人家重视你才肯花那么些钱呢。”

  “订在哪里?”我问。

  “丽晶酒店。”

  “四五千块一桌的菜,订八十桌?”我惊问。

  家泰点点头。  。我只觉肉辣辣地痛起来,大花费了。

  △月△日

  找房子找得一佛出世。

  我们心目中的房子最好有两千呎左右,厨房要大,房间亦要大,将来生了孩子,雇了佣人,不必搬家。

  家泰此刻住的公寓有七八百呎,比我的房子面积略大,两层卖了,约值一百万,可是近千六呎的房子,地段略好,要百六万,向银行借六十万,那利息简直是高利贷,想想都睡不著。

  于是夫妻俩坐著头痛。

  我忽然问家泰:“怎么离婚的人这么多?我连结一次婚都嫌烦,我是不离婚的,我怕怕。”

  家泰笑,“难怪流行同居。”

  我深深叹一口气,“同居亦不易。即使有了房子,还得装修,现在百物腾贵,真受不了,救命。”

  “我知道爹爹有个房子,千多呎,叫他向房客收回来给我们住。”

  我没精打采,“开玩笑,怎么收得回来?大家又不是没处住,上次有个女人,收了房子说自住,没到两年卖了出去,被人告密,法庭判罚五十万!”

  家泰喃喃说:“怎么办?”

  “别想了,想破了头也没用,先结婚,婚后住小房子,然后才定下心来慢慢想。”

  “也只好这样一步步来。”他耸耸肩。

  “不过先得找佣人,真是当务之急,天天这样出去外头吃三顿,快破产了。”我说。

  “佣人?”家泰像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人。

  “是呀,”我形容给他听,“白衣黑裤,替咱们收拾地方洗衣服煮饭的那种好帮手。”

  “为什么要请佣人?”他反问。

  “因为我这个主妇要出外工作呀!”

  “婚后还要工作?难道你还没辞职?”他怪叫,“我最不喜欢我老婆跟男同事打情骂俏。”

  “钱不够花呀,不做怎么行?”我的声音尖起来。

  “你要花什么钱?生活费我自然会得支付。”他抢著说。

  “生活费?这年头还有饿死的人?我是说零用,我平日的使用非同小可,没理由放弃这么丰厚的工作。”

  “不是说做工受气吗?”他声音越来越高。

  “受气管受气,发薪水准就可以了。”我说。

  “孩子们谁管?”

  “褓姆呀,再贵也不过三两千,我没理由放弃一万元的薪水不赚,回家蓬头垢面地做女佣,于经济学都不合,你说是不是?”

  “我说不是,”他与我算账,“孩子们非要亲自照顾不可。”

  “那么你留在家照顾他们,孩子有一半是你的。”

  “什么?”他跳得老高。

  “你思想落后封建,我不予接受。”

  “结了婚再说。”

  “什么都可以结了婚再说,这件事不行。”

  他垂头丧气,“若不是爱你,我都不想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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