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紧闭著嘴唇,仿彿在思考他的话。
“那天你的表现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许多人愿意与你做朋友,因为他们赏识你,因为他们知道你是皇太后宠爱的人。要把这些人变成你真正的朋友,就不能只是靠太后,而要依靠你自己了。”
“所以你这算是帮我?”她的声音咄咄逼人。
“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帮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只有让那些人看到你的光芒,日后他们才愿意与你结成同盟,愿意把你当作同伴。毕竟在这皇城里,聪明人都喜欢聪明人。”纳兰凌微笑不改。
“纳兰公子真可谓是京城第一聪明人了。”她的话听似讽刺,实则却只是单纯道出她心里的想法。
纳兰凌眼里闪出晶亮的光芒。“至于那些嫉妒你的人,大可不必在意。小人到哪里都会存在,你应该要习惯。”他不想让她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不会受伤害,却封闭了自己。
桑宁沉默了许久。
纳兰凌也等待了许久。
“这些日子我没有从你这边得到任何消息,你答应我的事,做了几分?”她继续冷言质问。
“你要追查的是你富察一家当年的灭门惨案,父母、兄长以及家中仆役全部遇害,唯有你被你额娘藏于木箱中而幸免于难。”纳兰凌原本云淡风轻的眼神刹那间被一抹肃杀所取代。“而你怀疑当年的惨案是当朝宰辅、恩进公荣善大人所为。”
他们四目相对,在桑宁的眼里闪烁著仇恨的火苗。
“你当然也明白,他是已故孝诚仁皇后的亲弟弟,是当朝国舅,也是当今太子的舅父。你是和硕格格,看起来地位在他之上,然而他却是真正的有权有势。在这京城之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纳兰凌的语气倏地停顿。“如果他真的与你一家的惨案有关,这可是个重罪,他定然不会、也不可能承认。”
“你是在提醒我,他的地位显赫,我却只是个无依孤女。”桑宁眼里掠过一丝怯懦哀伤,但刹那间又被僵硬的冰冷取代。“这些我都知道,但是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纳兰目光深沉而肃然的凝视著她。“据我所知,你阿玛汹敏贝子原本一直镇守盛京。后来福建沿海南明乱党作乱,当年还是兵部侍郎的荣善推荐你父亲前往平定叛乱。得胜凯旋之后,圣上亲封他为一等辅国将军,并在京中赐官邸一座。”
桑宁昂起下巴,极力掩饰内心因为回忆而掀起的巨大痛苦。她红唇紧抿,双拳紧握。
“谁知回京途中,在驿站行馆内,竟遭遇不测。”纳兰凌锋利的眸子一沉,眼神也变得阴鸷。“朝廷彻查之后认定那是南明逆党旧部所为,皇上又多次派兵剿灭南明叛党,也算是为你一家报了仇。”
桑宁有半晌时间一动不动,她的眼神冰冷得毫无情绪,仿彿一个木头娃娃般呆呆的望著纳兰凌。在她心中有许多巨大的悲恸欲爆发,但她如往常一样,将它们深深的压制在内心最深处。
“格格,你无须压抑自己的悲伤,失亲之痛,自古以来就是人间至悲极痛。”纳兰凌目光如电,声音坚毅。
桑宁一动不动的眼珠终于眨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从他刚毅的脸上扫过,落向不知名的远处。
“当年阿玛回盛京接我们前往京城时,我还记得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充满了朗待。额娘替我和两个哥哥都做了新衣裳,大哥的谙达还送了他们新的箭矢。说等入了宫,见到圣上以后,定要好好的展示他们身为满州男儿的英勇,不能输给京里的其他八旗子弟……”桑宁冰冷的眼眸里无声的滚落晶莹的泪水。
纳兰凌皱了眉宇,她哭泣的模样和她悲痛的声音竟好像大锤般敲打在他的心坎上,带起了阵阵疼痛。在这京城里,他自认见惯了生离死别,却还是被她这几句简单的话语给莫名感动了。
“那天夜里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即使想忘也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刚入夜,北风起了,有些凉意。额娘说她身体不适,所以我便早早就被奶娘抱回了屋里。后来我调皮,想去找两个哥哥说说话,因此趁奶娘不注意跑了出去。”带著哽咽与哭音,桑宁静静的叙述著那个她永生难忘的夜晚,而她的泪水再也无法遏止,成串的落在地上。
“我走过前堂时,发现有一批家奴模样的人前来拜见阿玛,自称是荣善大人派来接咱们去京城的,还出示了侍郎府的权杖与荣善的亲笔书信。他们说最近驿馆附近不太安宁,荣善大人怕父亲所带的护卫太少,所以派他们前来保卫我们一行的安全。”桑宁的肩膀倏地颤抖了一下,她将绢帕抵住发白的嘴唇,抑制住想要夺喉而出的悲鸣声。
纳兰凌向她走去了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这般让她发泄悲伤是对还是错。看到她如此悲痛欲绝,他暗忖,也许真的不该让她回忆……
“这些话,你对老祖宗和圣上说过了吗?书信的事。”站定在她面前,他试图分散一些她的悲伤思绪。
“我说了,可是却没人相信我的话。他们觉得我是个六岁大的孩童,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是我记错了。因为荣善他已经向圣上报告过了,那些南明乱党冒充了他的部下,并且上书痛陈他的愤怒与忠贞,他绝对不可能会杀害他最好的朋友。”桑宁的胸口掠过剧痛,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身体微微摇晃。
纳兰凌一个箭步上前,稳稳的抱住了她的纤腰。
“这些我都听说了,之后肃清乱党的工作都是由荣善主导的,还因此得了一番褒奖。”他牢牢的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借出他的肩膀给她依靠。
桑宁闭著眼,想让那阵晕眩自动消去,不知不觉中靠在他的肩头上,平稳住自己。
在过去十年里,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详细的回忆起过去,也从不曾将这段痛苦再度宣之于口。此时此刻,她内心的冲击并不亚于那个无比恐惧、无比悲伤、无比绝望的夜晚。
“那……你相信谁的话?是朝之重臣的荣善,还是我这个六岁大又饱受惊吓,甚至神志不清的小女孩呢?”泪水还是淌下双颊,心里那个被她包裹起来的伤口,
“我相信你的话。”纳兰凌按著她的脑袋靠向自己的肩膀,以一种连他都惊讶的镇定与坚定说道。
她哭倒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含糊不清。“真……的……吗?除了姨娘,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而我其实也知道姨娘并不是真的相信我,她只是顺著我的意思罢了……他们都不相信我……可我的确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那些人不是冒充的,是因为有他的书信与权杖为证,我阿玛才会相信他们,让他们来保护我们的安全……可是谁知道到了半夜,半夜……”她开始剧烈的战栗起来,夹带著恐惧的痉挛,脸上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死灰,眼神里充满了害怕与空洞。
纳兰凌轻抚著她的背,因为她恐惧的声音,刹那间他的心里也感到一阵抽搐。
“没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去想……都过去了……”那份恐惧如鬼魅般存在于她心里十年,从不曾有片刻消失过,但他温柔的声音带著慰藉人心的坚强力量,洗刷她极度战栗的内心。
“你并不孤单,你的秘密和痛苦都可以与我分享。我虽然不曾经历你的恐惧,却愿意与你并肩作战。”
“为什么?”泪水停在了眼眶,心里的黑暗仿彿有一缕缕亮光照入,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可能。
“因为我遇见了你……因为你对我说,我的目光毫无恶意。”纳兰凌微微的放开她,眼里跃动著温暖与自信。“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天意,你的事我管定了。”
她缓缓摇头,眼里蕴涵沉重。“我不想牵涉到任何人,这是条艰险的路……”
“停下来。我们又准备绕回去吗?说过许多遍了,我纳兰凌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既然知道很艰难,那我们就该更团结,更用心。现在可不是泄气的时候,反而是应该鼓励我。”他的笑容里带著傲气,眼神里带著坚持。
“其实我挺开心的……”一抹羞涩染上她惨白的脸颊,点亮了她悲伤的眼。桑宁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心脏的跳动也变得异常快速,甚至有份紧张在身体里酝酿。
她是怎么了?突然间浑身仿彿发烧似的火烫,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了。
“那就放心交给我,对于怎么调查我已经有了全盘计画。现在,你愿意听我说了吗?”纳兰凌的心情并不如他的外表那样轻松,然而他很清楚,除了替她找出真相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让这个身心都饱受痛苦的女孩从悲伤与仇恨里走出来。
她扬起眉毛,眉梢眼底染著浓浓的哀愁,一瞬不瞬的望进他深邃的眼里。“我愿意听你说。”
一抹幽光从他的凤眼里掠过,纳兰凌的笑里有著傲气,那是让人安心并且愿意跟随的笑容。
桑宁觉得,也许是上天将他带到了她的身边,让孤单的她终于有了愿意与她分担痛苦的人。
而他,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人!
第五章
“这样真的可以吗?”桑宁穿著一身汉家女子的衣裳,上著浅色小袄,下著翠绿长裙,裙摆下微微露出脚踝和绣花鞋,梳平常汉家女子喜欢的平髻,只插了一只木簪子。
“格格穿上旗装秀丽端庄,穿起汉裙来也一样文雅大气,很适合啊。”纳兰凌此刻也一身汉家公子打扮,宽大的衣袖将他身上的飘逸潇洒气质完全衬托出来。
“我只是觉得一定要穿成这样吗?”她看向自己纤细的脚踝,隐隐感到有些羞赧。旗装是完全不露脚踝的,所有肌肤总是藏在长袍之下。
“我们不是说了,今天你不是桑宁,我也不是纳兰凌,我们只是普通的汉人男女一起去天桥闲逛吗?若不做如此打扮,岂不拘束?”纳兰凌打开他的折扇,一脸惬意。
“我还真不知道白天的外城是什么样子。听无双说天桥那一带特别热闹——茶馆、酒肆、饭馆、练把式、说书唱戏、唱大鼓书的那里都有……”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纳兰凌领著她穿过后花园,向著学士府的后门走去。
桑宁心里其实有些小小的兴奋与期待,她长这么大还不曾有过穿上汉服、摆脱清廷礼教和内心痛苦,出外游玩的经历。
“可是我们穿成这样,如果被人看到……”她有所顾忌。
“我已命小厮准备好马车在后院外等著,安心吧。”见她犹豫不决,他拉著她的手腕,加快了步伐。
桑宁恬淡的脸上显出几分晕红,心坎里也有处柔软的地方隐隐觉得温暖。
其实今日她本是来纳兰府询问他计画进行的最新情况,谁知却被他硬拉著说要去天桥一带走走。这身衣裳也是他替她准备好,硬要她换上的。
虽然玩物丧志,她也明白现在不是可以玩乐的时候,但只要看著他那双总是闪烁著笑意的眼,她就变得不再那么坚持了。
纳兰凌打开后门,回头对她狂妄一笑。“今日我们就抛开一切身分束缚,当一天的平民。”
她轻轻点头,也不知道除了答应他,还能做何反应呢?
门外,果然有一辆马车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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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徐徐前行,桑宁不时掀起帘子向外偷偷张望几番。
出了前三门,也就到了外城,一派热闹繁荣的市井之象与内城的整肃浮华自是大不相同。
春日融融,日光又透著丝丝暖意,真是个适合出游的惬意天气。
纳兰凌悄悄的看向桑宁脸上那片不自禁的晕红,嘴角撇出满意的笑痕。果然,褪下旗装、卸下旗头以后,她身上的沉重退去了不少,也渐渐显露出少女天真烂漫的天性。
“对了,我原本是想问你,皇上给了你什么差事?四阿哥那边的茶会又怎么样了?我还真有些担心,你觉得四阿哥真的会帮我吗?”谁知刚过崇文门,桑宁又旧话重提。
“先前我在府里和你说过什么?”纳兰凌无奈的撇了下薄唇,带著三分揶揄七分认真望著她。“今日你可不是桑宁格格,我也不是纳兰凌。这些事,晚些我再告诉你也不迟,何苦浪费了舂日美景?”
他掀开马车上的窗帘,让她看见外面的繁华景象。
“看到天桥了吗?”他指著远处那座汉白玉单孔高拱桥。“我们到了。”
“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你不回答便是。”桑宁嘟了下小嘴,转过头去不看他。
其实,她早就被街上的繁华景象吸引了。和晚上的八大胡同不同——比起那夜夜笙歌的淫邪之处,这儿真是充满生机。再说她当时每夜都心情紧张,神经紧绷,丝毫没有感受到八大胡同的热闹。
现下,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逐渐沸腾起来,这份热闹与喧哗,她一辈子也不曾经历过。
“也是,难得格格担心在下,纳兰凌真是受宠若惊。”他拱了拱手,然后命令车夫停车。
“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担心我们的……”她倏地住口,看著他打开车帘。
一言不发的下了车,纳兰凌吩咐了小厮几句话,便带著她大步走向天桥一带。
天桥这一带,河沟纵横,港汊交错,河两旁风光绮丽,杨柳垂条,风景煞是优美。又由于天桥的存在,便成了一处风景名胜,每年来天桥游览的人络绎不绝。渐渐的,也就形成全京城最热闹的市井文化,会馆、茶馆、饭庄林立,卖艺杂耍的也在这里讨饭吃。
桑宁转著玲珑大眼,每件事物都让她露出新奇的目光。
街边卖艺的,摆摊的,路上光明正大闲逛的年轻女子,还有茶馆里的说唱声,街头艺人们的吆喝声、锣鼓声、围观者的叫好声、鼓掌声……
“他们为何都要在地上画一个圈?是代表那里是他们的地盘吗?但是大家都只画圆,为何不画方呢?这有什么典故缘由?”那些卖艺的有男有女,这也让桑宁惊讶不已,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抛头露面?她四下张望,突然对那些卖艺杂耍之人都站立在一个用白线画出的圆圈里感到了好奇。
“格格真是心思缜密。”纳兰凌欣赏的凝视她俏丽的脸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还真把我给难倒了。”
“怎么说?你竟会不知道?”桑宁杏眼圆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