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无血色的脸颊此刻更加苍白了几分。“我也知道以我一人之力,不可能替我的家人报仇。因当年圣上下了旨意,我家人的血案便已了结。我若想翻案,定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即使是太后也不会那么容易让我如愿。毕竟当年我只是个六岁的孩童,他们又怎么会轻易相信我的话?”
她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但有时看得太透彻,反而是作茧自缚。
“所以你想以身涉险。十年前的案子圣上与老祖宗不会再追究,但如果如今和硕格格遭人袭击,那可是足以撼动整个京城的大事。而你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我知道你有功夫底子,但遇到高手的话,根本无力抵抗!”他抿紧薄唇,凌厉的眼扫过她。“你是洵敏贝子唯一的血脉,为何这样不知爱惜自己的生命?”
“我爱不爱惜,与你无关。此生我唯一的心愿,便是为他们报仇。我富察一门三十几口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惨死,一日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他们一日不能安眠于地下。”她的目光变得空洞,神情也透著死寂般的阴冷。
她的话令他的神色变得严厉。
“纳兰凌,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对我的事如此感兴趣,你刚才的提议不也是把你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但我不想知道你的理由,你也不必对我解释。你想做什么我无权干涉,正如我做什么,你也同样无权干涉。”
“我发现你这个人实在死心眼,而且非常冥顽不灵。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如果明天起我还看到你出现在宛如那里,我就亲自去见太后老祖宗,把你夜夜出城去八大胡同的事告诉她。”纳兰凌也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拉住她的手腕就往胡同外走。
“你这是要做什么?”她只能低喊,怕引起一些夜归人的注意。
“我送你回惠郡王府。”他撇了下嘴唇,似已下定决心。
她愣了一下。“我本来就是要回王府,你快放手。”桑宁倏地提气用力,想要从他的掌握里脱身。
“你必然知道进出王府不被人发现的捷径,或者有人替你掩护。我想那里应该是最方便我们谈话的地方,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参与你的复仇计画。”他看似轻巧的握著她的手腕,实则暗下劲道,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桑宁冷淡的眼里冒出几丝怨恨。“即使你武艺高强,也不用如此恃强凌弱。”她四下张望著,显得颇为忌惮。
内城里多半都是八旗贵族的住所,即使已是深夜,也难保还有宴席未散。如果有人撞见两人如此拉扯,又当如何是好?
她平日里都极为小心,尽挑些小路或者暗路行走。如今,他却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街中央,目中无人而且狂妄至极。
“你刚才说什么?”而且,他竟还恬不知耻的凑过耳朵到她眼前。“我没有听清楚,什么强,什么弱?”
她猛咬住嘴唇,气得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红晕。“只要你现在放开我,我就让你加入我的计画。”
“真的?”他挑起凤眼,带著怀疑的质问。
“当然。”她脸上的红晕更深,既有气愤又有不甘。“我言出必行。”
他满意的望著她终于有了血色的脸颊。“其实你才十六岁,不必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又愤然双眼圆睁。“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敢。纳兰说的只是真心话。格格本就长得闭月羞花,何苦掩盖自己的天生丽质?”他沉眸一笑,端的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早就听闻纳兰公子风流倜傥,不拘小节。我看倒是个轻率之徒。”桑宁在他放手的刹那,警戒的往后跃去一步。她用力瞪著他,言语更显犀利。
“偶尔动动怒气也是种宣泄,况且纳兰今日的确有所冒犯。”纳兰凌看著她愠怒的俏脸,含笑的眼里可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请格格见谅。”
对于她脸上浮现出的晕红和眼里的愤怒,他感到非常满意。这位格格刻意隐藏自己的真性情,实在是有违人性。
桑宁敛下眼眉,似乎努力在克制著。
“记得我们的约定。明日起你不要再去见宛如,敌不动你不动,敌动你也先不动。等有机会,我们再一起研究对策。现在太晚了,格格应该回府歇息了。”纳兰凌优雅的颔首,在他看似温和有礼的语气里有著不容她拒绝的强硬。
“这可是你的选择,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什么危险,甚至危及到纳兰一家,也与我无干。”桑宁恢复了她平静无波,几近惨白的脸色。
说完,她就带著冷冷的表情转身。
纳兰凌沉默的站在原地,他的嘴角带著一抹深思,眼神却无比清澈与镇定。
她,其实是个善良无比的女子。
即便她用冷漠来武装自己,却还是难以掩盖她内心的澄净。
纳兰凌勾出一抹清爽的笑痕,这个格格,他是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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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宁格格敲了二下郡王府的后门,门立刻就被人从里面打开。
她对著帮她开门的福嬷嬷微微颔首,闪身进入。
福嬷嬷是个健壮的老婆子,头发虽花白,手脚却异常俐落,眼神也非常清明。
“格格,福晋请您一回来就去她屋里,她等著您呢。”关上后门,福嬷嬷四下瞧了一眼后,俯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桑宁略显讶异的点了点头。
而后二人一前一后的穿过后院的走廊,从一条小径里走到了福晋居住的雅静小筑。
雅静小筑紧靠著后花园,是整个郡王府里最幽静之处,惠郡王福晋便居于此。桑宁格格的卧房也在雅静小筑里,紧挨著福晋的卧房。
桑宁格格先回自己房间换下那身夜行长袍,简单的穿了件旗装后,就匆匆来到福晋的房里。
福晋此刻还未歇息,她有著和桑宁一样细致的五官,只是比起桑宁,多了些和气,也多了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眉目如画说的应该就是她们这样的女子。
“姨娘。”桑宁走到她的身边,冷冷的眉梢上难得挂起了一些温柔。“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未安寝?”
“姨娘担心你。”福晋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告诉姨娘,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你这样每日深夜只身涉险,让姨娘心里一直七上八下……”
“姨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桑宁自有分寸,也会小心行事。”桑宁回握住福晋的柔荑,嘴角挂著清淡的笑。“而且明儿个起,桑宁不会再出门了。”
“那是……查到了什么?”福晋猝然颤抖了一下。
桑宁立即摇头。“暂时没有……我想还是先静观其变。总之,小心为上。”她思忖了一下后,决定隐瞒纳兰凌坚持要参与的事。
得知她不会再夜半去冒险,福晋的心显然安定了不少。
桑宁又与福晋交谈了一会,等福晋准备就寝,她才回到自己房里。
入夜以后,除了多年来一直跟在福晋身边的福嬷嬷留下来伺候二人,侍女们全都离开雅静小筑了。
福嬷嬷年事已高,又是她姨娘的奶娘,桑宁自当对福嬷嬷敬以长辈之礼,不敢让福嬷嬷伺候她。
因此,入夜以后,她总是亲自动手打点房间。
此刻,她亲自点上烛灯,又准备好炭盆与暖炉,托著腮,坐在炭火盆前竟兀自发起呆来。
桑宁想到的人竟然是纳兰凌。
为了查清族人的真正死因,为了替他们报仇,她将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所有满州贵族都认了个清楚明白,也将每个人的性格特征记在心里。
纳兰凌,学士府的长公子,天资聪颖,却不喜欢通权治世的为臣之道,更不像一般满州贵族喜好马术射猎,倒是对于汉人的经史典籍、诗词歌赋,还有古玩珍品情有独钟。他为人开朗谐趣、人又长得风流倜傥,对于玩乐之道都颇为精通,常流连风月场所,却不是好色之徒。
如此他便博了个“京城第一闲人”的雅号,人称“纳兰公子”。
她会留意到他,倒不是因为他的这些名号。在桑宁眼里,他也只是个附庸风雅的纨裤子弟罢了。
纳兰凌的母亲是皇太后的侄女,他就是皇太后的外侄孙。皇太后从小就对他宠爱有加,常召进宫里。桑宁记得儿时曾经在慈宁宫里见过纳兰凌,在一群因为入了宫而感到诚惶诚恐的贵族子弟里,只有他无所畏惧的张大好奇的眼眸,东张西望。
然而对于他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那一天,以及之后从慈宁宫的宫女太监那里打探到关于他的一些传言。
桑宁从不曾想过,她今生会有机会再见到那个有著灵活大眼的调皮男孩。更没想到,他这个风流倜傥的纳兰公子,其实狡黠任性,为所欲为。
他当然是个大胆顽劣的人,只是她没想到竟会张狂到如斯地步。
一想到他今天竟然不守男女之礼,对她拉拉扯扯,她忿然轻咬贝齿。
然而自己在他的荒唐行为下,还是乱了分寸,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
日后,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一想到那么隐密之事竟不小心被他察觉,又被迫让他参与这个复仇大计,她的内心就一片慌乱紧张。
她用十年的时间让自己忘记胆怯与恐惧,训练自己冷静,却好像一夕之间,在他那近乎赖皮的方式面前,完全的崩溃了……
这样的自己真的可以替父母亲族报仇吗?
桑宁许久不曾感觉到寒冷的身体,再一次的发起颤来。
也许,她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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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凌所带给桑宁的麻烦还没有结束。
眼看著过了腊月二十三祭灶,除夕就要来临了。
过年原本就是一年里最重要、也最隆重、最盛大、也最喜庆的日子,在这紫禁城里,自腊月初一起就开始准备过年了。
腊月二十四日封印以后,皇上不再临朝,各府各衙各个管事之处也都开始放年假。可是各府未出嫁的格格们却突然接到内务府颁下的皇太后口谕,命所有八旗贵族家的格格们于次日进宫觐见。
桑宁自然也接到了谕令,而且比起其他格格,皇太后老祖宗还特意告知她不必紧张,只是想同各家格格们说说体己话,要她务必到场。
“太后老祖宗以前都特别恩准你不必出席这些家宴,这次是怎么了?”在她梳妆打扮的时候,惠郡王福晋走了进来。
“姨娘,我想是太后老祖宗在宫里闷得慌,这一年她召我入宫的次数比平素多了许多。”桑宁格格选了过年朝贺时才会穿的大红绣花氅衣,配上粉色衬衣和红色牡丹绣花的花盆底鞋。
丫鬟替她梳好发髻后,戴上青素锻的旗头。桑宁犹豫了一下,看著眼前摆放的发饰,她平日很少佩带珠宝或者花朵于旗头上的。
“喜儿,帮格格脸上再加一点胭脂。福嬷嬷,我房里不是放著一瓶西洋国使者带来的西洋香水吗?也拿来给格格搽上一些——还有我旗头装饰的红宝石与玉簪子都拿来。”惠郡王福晋亲自替桑宁戴上两头垂下的红穗子,笑看著铜镜里这个比自己女儿还更亲的外甥女。
“姨娘,不必这么隆重。”桑宁冷冷的眼里带著些疑惑。
“过完年,你也十七了。”惠郡王福晋淡淡一笑。“你的大表姐和二表姐都是十五岁出嫁,姨娘可不能再耽误你的婚期了。这次入宫便同老祖宗好好商量一下,选定个如意郎君。”
“姨娘,您知道我……不想嫁……”桑宁眼里透著焦急,姨娘应该明白她有使命在身,有大仇未报,怎么能考虑什么终身大事?
“今儿个皇格格与各府格格们都会出席,你怎么说也是太后的孙女,是亲封的和硕格格,在仪容行头上可不能落于人后。”姨娘接过福嬷嬷拿来的红宝石与玉簪子替她插在旗头上。“其他格格一定会打扮得花枝招展,你虽然天生丽质,却也不能太过疏忽。”
桑宁看著铜镜里那个眉目含黛,唇红齿白,脸色红润的自己,竟有刹那间的迷惘与惊异。
镜子里的美丽格格是谁?是她吗?
心里有些乌云飘拢过来,今日的觐见,为何让她隐约感到一些危机呢?
第三章
慈宁宫里摆好了几十桌筵席,除了年轻的格格郡主们,还有阿哥、各府贝勒、贝子以及其他未婚的八旗亲贵们。
“纳兰,我听说这次的筵席是你建议太后老祖宗办的?”承兖贝勒望向坐在同一席的纳兰凌。
“老祖宗说最近日子过得乏了、闷了,我只是提议她请些格格或者贝勒们来说说话,消遣一下。”纳兰凌喝了口杯中美酒,洒脱一笑。
“你这提议倒好,昨儿个我们接到口谕时,无不胆战心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镇威将军家的兰萱格格性格活泼,也素与各府的格格贝勒们交好。
“就是说,害得额娘替我准备了许多绣花样子,说是老祖宗可能要考考我们女红。”纳兰凌的妹妹无双向来与兰萱格格是好姐妹,此刻也噘起小嘴表示不满。
“你们下午就来觐见老祖宗了,到底太后都让你们做了什么?”承兖望著自己的妹子玉珠格格。
“别提了。”兰萱首先鼓起了腮帮子。“最近圣上推广汉学,我们这些格格们也被迫学那些汉人的三从四德,读什么诗经,看什么女诫的,头都大了。”
“难不成是考你们文章之事?”纳兰凌手里的折扇倏地打开,笑得幸灾乐祸。“这可真是难为了你们几个只会打猎骑马放老鹰的格格。”
“凌哥,这也是你的主意吗?老祖宗每次有什么新奇想法,必定与你有关。”兰萱对他投去恶狠狠的一瞥。
“这可是大大的冤枉。我向来赞成女子无才便是德,顺骐你说是不是?”
顺骐贝勒冷眼以对。“纳兰兄有什么想法,在座诸位,应该无人可以猜透。”
“顺骐贝勒说得好。”玉珠格格娇媚一笑。“太后老祖宗的确问了些学习汉学的进度啦,都念了些什么书啦之类,但并没有为难我们。”
“虽说是没有为难,却也还是小小的考了我们一把。”兰萱哀叹的甩了下手里的白缎帕子。“先是问了皇上御笔亲写的福字到底有何寓意,还让我们在正月初一前人人亲手缝一件旗装,明日起每天都要到慈宁宫里做女红。”
纳兰凌挑了下朗目剑眉。“老祖宗定是怕你们让丫头或者福晋代劳,才要亲自看住你们。”
“回答皇上写的字有何寓意很难吗?每年皇上都会亲自题‘福’送给各宫,以及王公大臣悬挂于厅堂……慈宁宫上不就一直挂著皇上亲笔所写的‘福’字吗?”承兖贝勒看向高挂在慈宁殿中,红色绢帛上御笔亲题的“福”字,并且盖有康熙皇的印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