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一声严厉至极的喝斥之声,惊动了巍峨庄严的紫禁城。
“你们这些奴才到底是怎么伺候的?为什么格格会一直做梦、呓语不断,满身发汗?”一向慈祥和善的皇太后竟然发怒了,而且这怒气还直达天庭,震动五岳。
“奴才该死,请皇太后赐罪。”暖阁内满地跪著丫鬟、婢女、太监、御医……一个个都脸色死白,狠命磕头。
“赐罪,赐罪有什么用!”皇太后站在床榻前,回身满脸忧虑的瞧著那个正躲在徐嬷嬷怀里哭泣的小人儿。“我这好生生的格格,都哭了几宿了?你们倒是给哀家说说!”
跪著的众人则早已全身发抖,吓得说不出话来。
“哀家看皇帝真是白养了你们!整日只见你们在宫里宫外作威作福,遇到要紧事却没一个经用的!”皇太后一向慈悲礼佛,这么大的火气也真是千古第一遭了。
“启禀老祖宗,圣上派文公公来询问桑宁格格现下的病情。并恳请老祖宗以凤体为重,切勿太过挂念焦虑。”门外,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刘德亲自前来通禀。
“怎么是你亲自来禀?今天的带班太监是你吗?”皇太后抬起凤眼,怒气腾腾的望向门前跪著的刘德。
“老祖宗您没有歇息,奴才又怎敢去睡?”刘德跟随皇太后三十余年,也算是皇太后身边的心腹。他一出现,也让跪在地上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的众人,微微松了口气。
“那为何现在才看到你的人?快进来……哀家已经快被这些奴才给气死了。”皇太后颤巍巍的伸出手指,愤愤的指著地上众人。
跪在地上的众人身体更加颤抖,心都快跳出了喉头,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老祖宗吉祥,老祖宗千岁千岁千千岁。这些不吉利的话,就全部应验到奴才身上吧。”刘德不敢起身,恭敬的又叩了个头。“奴才知罪了,请老祖宗责罚。”
“说,你要哀家责罚你什么?”皇太后在贴身侍婢翠环的搀扶下坐上紫檀木宽椅。
“奴才一直候在宫门外等著迎接惠郡王福晋,却迟迟未见前去传话的小太监回来。奴才不敢惊动老祖宗,便耽搁了不少时辰。”
“惠郡王福晋?”皇太后微微蹙眉。
“老祖宗,惠郡王福晋是镇国公福晋的嫡亲妹妹,也是桑宁格格的亲姨娘。”一旁的翠环温婉的提醒。“也许她来了,格格就不会再做恶梦了。”
“哀家竟把她给忘了……刘德,这事办得好!惠郡王福晋人呢?”
“惠郡王一家去了别苑避暑,也是老祖宗保佑,竟让那小太监在干清宫门外就得到了消息,他不敢耽搁,快马赶去别苑——不出半个时辰,福晋一定到。”
此刻已是寅时三刻,皇太后竟为了桑宁格格彻夜未眠。而这桑宁小格格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人物,竟让一国之母的皇太后如此挂虑操心呢?
听了刘德的话,她焦虑忐忑的心情才终于舒缓一些。
“这小丫头吃了这么多苦,又是洵敏贝子唯一的血脉,哀家说什么也要保住她的性命。入宫以来,她就未曾安眠,总是哭泣到天亮,白天不吃不喝的发著呆——小小的身子怎么受得了?”想到桑宁格格与洵敏贝子一门,皇太后立即眼圈微红。
她拨开了翠环的手,坐到床边细细看著桑宁那双充满了惊惧与孤寂的眼。
这孩子啊,自从入宫以后,就失去了孩童应有的活泼模样,呆滞木讷。更令太后焦躁担忧的是,每当夜晚,桑宁就会恶梦连连,继而呓语不断,醒来后便是大声哭泣,直到天明。
只要能让这娃儿忘记心里的痛苦,纵使付出再大的代价,整个满清皇室都在所不惜。
毕竟,洵敏贝子一家是为了爱新觉罗的江山社稷而慷慨成仁的……
第一章
一入了夜,腊月天里的京城就显得异常严寒森冷,店铺早早关了门,街上也几无人烟。除了巡更人偶尔的打更声外,四下一片安宁寂静。
然而,仍有个例外之所,不畏九寒天,照样灯火通明,笙歌莺语,花粉飘香。这便是名满京城的八大胡同,也是贵族官宦们寻花问柳的绝佳之处。
流连于烟柳之地的纨裤子弟中,有个男子显得格外醒目。他一身华衣锦服,头戴尖缨貂帽,其上的红色宝石熠熠生辉,身披一件绣工精美的黑色貂皮大袄,步履轻盈闲适,对于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呼喊拉拢之声毫不在意。
他与那些八大胡同里的常客们似乎有些不同,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眼里带著三分勾魂的讥讽笑意,微抿的薄唇也透出些许的冷酷无情,在他身上有股清冷的尊贵之气,与这个浑浊世俗之地有些微妙的格格不入。
此刻他正向著烟花柳巷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家莳花馆,是一家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几乎占了半条胭脂胡同,也是八大胡同里数一数二的青楼窑馆。
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十分熟稔的直往里走。
一进门,莳花馆的老鸨就立刻迎了上去。“纳兰公子,您来了。”这半老徐娘笑得甚是殷勤。
“宛如呢?”这位华服公子正是文渊阁大学士家的公子,纳兰凌。他抬了下星目,似笑非笑。
“您来得真有点不巧,早知道您会来,我就不让宛如去陪那位贵客了。不如我给您介绍我们新来的一位姑娘,叫腊梅,人长得圆润粉嫩,也弹得一手好曲……”
“我去她房里等她便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拿出手,老鸨立刻眉开眼笑。
“行,我陪您上去吧。您每次来都只找宛如,她这丫头可真有福气,有您这样的贵人关照……”老鸨闭上的嘴又立刻快速的掀动。
“我自己走,嬷嬷还是去招呼其他客人吧。”纳兰凌看似客气的眼里掠过一抹寒芒。
“是是是……我知道您喜欢清静……”老鸨甩了下手里的花帕子,笑咪咪的摆动著腰肢迎向了另一位客人。
这莳花馆的生意真的是热火朝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上门的达官显贵也比其他窑馆更多上几分,因此纳兰凌的行踪倒也无人留意。
宛如的房间在西跨院的尽头,也算是远离前厅的喧闹,冷清安静了不少。
身为莳花馆的头牌,宛如的入幕之宾并不多。而唯一可以在她见客时直接到她房里等待的,则只有纳兰凌一个人。
推开房门,纳兰凌意外的发现屋内一片漆黑,宛如的婢女秋花也不在屋里。平日里,秋花总会在宛如房里点上沉香,准备好点心与茶水,等著宛如回来。
不过这倒正好称了他的意,一个人也乐得逍遥自在。
关上房门,一抹促狭的光芒在他狭长明净的凤眼里掠过。
没有点灯,纳兰凌反而循著微弱的月光向著宛如的卧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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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他怎么睡著了?
月正中天时,纳兰凌倏地睁开星眸,他慵懒的眯了下眸子,自己竟然靠在宛如房里的卧榻上睡著了。
自嘲的笑了笑,他并没有起身,反而继续躺在卧榻上,跷起双腿,悠闲自得。
今天她去见什么客人?居然到了这时候还不回屋。
就在他思忖的刹那,听到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纳兰凌一跃而起,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地上。
出乎意料,他那副矜贵的外表下竟有敏捷的身手,他毫不停顿,又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房梁,稳稳蹲在狭小的空间里。
夜色里,他的双眸散发出猎豹般的光芒。他要小小的惩戒一下宛如,她竟忘了今天是他来访的日子。
此刻,纳兰凌居高临下,透过紧闭的菱花格扇门,看到丫鬟秋花点亮了烛灯,而宛如则一个人坐在圆桌边,抚著额头,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模样。
“小姐,您今天怎么喝这么多?而且那个什么巴鲁海只是失势贝子家的庶出,您为何要去见他?”秋花嘟著嘴抱怨。
“我自有我的道理。”宛如的声音冷冷的,丝毫没有平常的娇媚之态。“今天晚上让你去办的事怎么样了?”
“小姐,我哪一次不是帮您办得妥妥当当?桑宁格格丝毫没有怀疑,还给了我打赏,您看。”秋花摊开手。
“给你的你就收著吧。”宛如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反正那些贵族的银子不赚白不赚。”
“可是小姐,我不明白的是,您既然答应了桑宁格格帮她打听消息,却又为何把这事透露给那位贵人呢?”秋花替她倒了解酒茶。
“我答应替她打探消息,可没说要替她保守秘密。而且这样才能两边的银子都赚……她说今天什么时候会过来?”
纳兰凌眼里原本的戏谑渐渐被凌厉取代,那段对话让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大概丑时。”
宛如点了点头。“我们就准备准备,演一出她想要的戏码给她看。那一位贵人应该会很高兴。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就能脱离这个地方了。”
“小姐,您想得真周到。与其帮助桑宁格格,还不如赶紧讨好那位贵人,对我们更有利。”
那二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传入纳兰凌的耳里,令他的眼神也变得冰冷。
看起来这个夜晚,有些不太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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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个漫长而枯燥的季节,但是对于京城里的八旗贵族来说,他们也自有一套打发时间的闲暇娱乐。
这日,恭亲王府家的大贝勒承兖邀请了八旗贵胄去王府赏梅吃酒,实则是为了炫耀一下他庞大的收藏,最近又新添了不少珍品。
纳兰凌,他这个号称“京城第一闲人”的纳兰公子,是不会缺席任何与吃喝玩乐有关的宴席或者聚会的。
而且他还被要求在宾客们到来之前,先行鉴赏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宝贝。
“纳兰,你觉得我的这些收藏怎么样?我知道你是个行家。”承兖大贝勒给他看了几幅最近购入的字画,有苏轼的《墨竹图》、董源的《龙宿郊民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以及王羲之的书法《奉橘》等名家作品。
纳兰凌眯了下促狭的眼道:“难怪你昨日打发王府里的仆役来告诉我,今天必须提早到府,原来是让我替你鉴定这些珍品。”
“你这小子即使心里知道,也不必说出来吧。”承兖大贝勒的外表粗犷豪迈,再加上虎背熊腰的身材,颇有几分威严与气概。
“他如果不说出来,就不是纳兰凌了。”另一位被先行邀请来的是肃亲王府的顺骐贝勒,此刻正冷眼看著纳兰凌。
“好啦好啦,全京城都知道你二位是古玩鉴赏的北斗,快给我看看,这些都应该是真迹吧?这些汉人的玩意,还真是复杂。”承兖贝勒曾购买过一幅假的颜真卿墨宝,幸得此二人的指点,这才避免贻笑大方。
“承兖,你既分辨不出真假,又何苦收藏这些?”顺骐皱了下浓眉,他本是个严厉之人,平日里多半不苟言笑,因此也颇难以亲近。
“大贝勒,这次你可以安心了,看来文墨轩的老板不敢有所欺瞒,给的都是真迹。”纳兰凌倒是好整以暇的打开手里的折扇,故作风雅的扇了几下。
“这腊月天的,你带什么折扇?”承兖满脸堆笑,命下人收起这些珍贵字画。“另外,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是从文墨轩买来的?”
“那是因为文老板也找过他去鉴定这批字画的真假。”顺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刚沏好的龙井茶。
“那你怎么不买?顺骐,你是不是也见到这批字画了?”承兖眼露怀疑。
“太贵。”纳兰凌的眼里闪过兴味与懒散。“而且我知道大贝勒你必然会买,想欣赏时,我自会来叨扰。顺骐他嘛,想必也是这样的想法。”
“好啊,原来都打著这样的鬼主意。难怪四阿哥说纳兰你最精明,顺骐你最内敛。”承兖倒也不气恼,只是豪迈的笑著。
“大贝勒则最慷慨,最有气魄。”纳兰凌也举起茶杯,闻著那浓郁的茶香。“好茶。”
“纳兰,说正经的。上次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顺骐敛了下他凝肃的眉眼。“我和承兖都已经决定了。”
“我?我对那些朝中之事向来没有兴趣,你们不必算计我。我只要闲来无事,有酒喝,有戏听,有美女相伴,有字画欣赏,偶尔打打猎,游游湖,便已足矣。”纳兰凌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你到底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其实你比谁都更清楚,你终究逃不掉,早晚要选定堡垒。”承兖倏地眉峰紧蹙。“即使你不想参与,只怕到时候也会身不由己。”
“一场大战终究是避免不了的,八阿哥、大阿哥那边早就蠢蠢欲动了。”顺骐喝了口龙井,低垂著眼。
“你我这等明哲保身之人,四阿哥才是最好的选择。”承兖口气坚决。
“既然是早晚的事,晚一天总比早一天好。”纳兰凌还是那副闲散模样,一双凤眼里透著豁达与慵懒。“现在似乎不应该替我担忧。大贝勒,我听说皇上有意把桑宁格格指给你。”
一说起桑宁格格四个字,承兖的脸色果然大变。
“桑宁格格?就是那个当年让太后凤颜大怒,为了她熬夜守候的桑宁格格?我听说那可是一贯温和的太后老祖宗,第一次为了皇上以外的人这般动怒。简直是震动了整座皇城。”顺骐不疾不徐的说道。
“别提了。”承兖眯了下眼。“那个桑宁格格被太后老祖宗收了当孙女,封了和硕格格。之后更是荣宠有加,让她可以自由出入慈宁宫。现在她已经年满十六,老祖宗又敲锣打鼓的给她物色夫婿。”
“因此你就被选上了。”纳兰凌继续摇著折扇,一派闲适。“我看倒是桩美满姻缘。”
“纳兰,你给我闭嘴。”承兖显得非常烦躁。“这个桑宁格格怪异得很,平日从不和众家亲友们来往。甚至连圣上、老祖宗、贵妃娘娘们举办的宴席她也从不到场。据传她小时候夜夜被恶梦惊醒,高烧与呓语不退,所有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只有惠郡王福晋给她唱的童谣可以让她安静下来……老祖宗就让她住到了惠郡王府。我听说直到现在,她还是需要福晋唱童谣给她听才能入睡……”
“这也不算什么怪异的行为,洵敏贝子与福晋还有她的二个哥哥被杀时,听说她都亲眼所见。一个才六岁大的女娃,必然深受刺激。”
“纳兰,我看你倒是对她很有兴趣!不如我去向圣上请旨,把她指给你,如此我也能解决这燃眉之急……”
“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朋友之妻?”纳兰笑得气定神闲。“而且我无爵无官,如何配得上和硕格格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