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礼复扭过头来,盛怒的神情掠过一抹惊愕。
“爹,您再给大哥哥一次机会吧。”谈璎珞看着狼狈的兄长,眼底难掩怜悯和心疼,急急奔过来抓住父亲的手臂。“大哥哥肯定是给人陷害的,您就原谅他吧?”
“是啊,爹,我真是给人陷害的……”谈运庆点头如捣蒜,急急喊道。
“你这孽畜!你——”谈礼复看着满脸恳求的小女儿,和神情惊惶的大儿子,最终仍是不敌爱子切切之情,颓然地长长叹了一El气。“唉……你这孽畜闯下的祸,终究还是得靠你妹婿来收拾残局。”
“爹,这么说您不怪哥哥了?大哥哥快起来,地上硬,就别再跪着了。”她大喜,赶紧扶起了兄长。
“谢谢爹,谢谢妹妹……”谈运庆感激地望着她,见她美丽娇俏更胜以往,不禁又羞惭又自觉形秽。“哥哥……又在你面前出丑了。”
“傻哥哥,吃喝嫖赌也不是什么好习惯,以后你可都改了吧。”她柔声劝道。
“我一定改!一定改!”
谈礼复见他两兄妹情深甚为感动,可祖产田业尽失,毕竟大大心痛,忍不住道:“珞珞,你回来得正好,烬儿几时自苏州回来?你让他出面,再帮我们把那些田给买回来,这笔银子对他堂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会答应你的!”
“爹……”若是往常,她必定毫不犹豫就一口答应了,可是不知为何,看着讨情要钱得那么理所当然的父亲,她胸口突然有种闷闷的、不舒服的感觉。“这事儿也得等他回来,再问问他的意思,哪里是女儿爱怎样就怎样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是咱们谈家的女婿,谈家有事,他自然得管。”
“可是——”
“珞珞,你该不是想对娘家见死不救吧?”谈礼复皱起眉,语带不悦。
“当然不是!”她不禁涨红了脸.
她答应嫁进堂家,甚至腆着脸面向夫婿讨情、商借银子,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婿数月来为她娘家做牛做马,出钱出力,难道这还不够?他们这还叫见死不救吗?
生平首次,谈璎珞突然觉得眼前的爹爹好陌生。
谈礼复察觉女儿脸上渐渐变了颜色,心下一凛,忙再度堆欢慈蔼地笑道:“你是爹最心爱的女儿,爹自然知道你为了咱们这个家,一直是尽心尽力的。这样吧,爹也不教你在女婿面前为难了。”
她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许,感激地望着他。
“这几日你就安心的在娘家住下,让爹好好帮你补一补,待女婿回来,这事儿你就略提上一提,若是女婿愿意就帮,若是有困难,爹爹也决计不敢勉强分毫的。”谈礼复低声下气,神情卑微讨好到了极点。“好不?”
“爹……”见年迈的父亲如此陪笑脸,谈璎珞的心微微揪疼,冲口而出:“您放心,我相公对我最好了,他一定会帮我们这个忙的!”
因为,他是她这一生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
就算天塌下来,他都会为她顶住的!
堂烬终于自苏州返回了。
这番出门收获极大,他打探到了某些他想知道的事,也和某些他想照面的人有了几次接触。
并且,他终于见识到了那位商场上人人称道的传奇女子——鼎鼎大名凤徽号的当家主母。
有一种敌人,是远比朋友更加可敬,并令人深深激赏,那位玉娘子当如是。
“南方商业霸主商岐凤,果然名不虚传。”堂烬面带微笑,眸光深思,不得不承认。“有妻如此卓绝出色,更不难想见其人风范尔。”
然而这趟到苏州,他却与商岐凤擦身而过、缘悭一面。
听说,商大东家恰恰出远门了。
不过此行虽解决了他心上曾搁着的疑惑,却也产生了更多的迷团。
轿子缓缓近了谈家大宅.堂烬掀起帘子,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扇朱红大门。
庭院深深深几许,在这栋百年历史的古老宅院里,究竟还藏有多少不为人之的秘密?
而他,又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吗?
“姑爷快请进,小姐已经等您很久了。”
轿子进了谈家大宅,堂烬方下了轿,脚刚踏稳地面时,一个软软身子猛然奔进他怀里。
“你终于回来了!”谈璎珞紧紧攀着他,小脸埋在他胸前,止不住喜悦地哽咽低喊。
他拥住她柔软馨香的身子,心一热,声音有些沙哑,“嗯,我回来了。”
也许,当一切走得太快、太远,想回头,终已是太迟。
在这刹那间,堂烬生平首次感到心里纠结起陌生的犹豫、挣扎、迷惘和……心痛。
“相公,我们回家好不好?我想回家了。”
堂烬察觉到她娇躯微微发抖,有些疑惑不安,不禁关切问:“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有谁欺负你?”
“不,”她急急否认。“我……只是很想你,也很想家。”
“好,我们就回我们的家。”他低沉地应允,双臂将她环得更紧。
在谈礼复殷勤和充满深切期待的目光下离开了谈家,可就算离了父亲的视线,谈璎珞还是觉得背脊有些刺刺的,胃沉甸甸的。
待回到家后,不知怎的,她迟迟没有向堂烬开口央求,请他代谈家把田地买赎回来。
当夜,她替他梳发,服侍他更衣,并替他燃了一炷宁神安眠的沉香。
“相公,好好歇息吧。”她偎在他温暖的怀里,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胸。“好好的睡,我陪着你……”
堂烬黑眸熠熠如寒夜星子,深刻地凝视着她。“娘子?”
“嗯?”她柔声问。
“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她手一僵,随即恢复轻拍。“没有。”
“当真没有?”他试探地问,“我不在家这些时日,家里都好吗?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帮你作主的?”
“真的没有。”她心一热,原来他连出了远门,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傻子,家里既没缺砖少瓦的,我人也好好地在你面前,能有什么事吗?”
他深邃眸光透着一抹若有所思,嗓音低沉不可闻,“没有?”
“你就别再担心我了。”她媽然一笑,“我知道你就是不放心我,怕我受了什么委屈,可我真的很好,相信我。堂老爷,现下您可以安心睡了吧?”
堂烬眼神带着一丝复杂幽光地瞅着她,指尖轻柔地描绘过她弯弯的黛眉、小巧的鼻尖,和丰润甜红的唇。
“我相信。”他沙哑地道,“有你陪着我,我会睡得很好的。”
沉香飘散,夜色迷离,人儿终入睡……
“他看起来是那么地累……”谈璎珞却睡不着,轻抚着他疲惫而略显憔悴的脸庞,心疼不已,咬着下唇喃喃。“这么奔波,这么辛苦……全都是我害的。”
就算是为了她的娘家,她也不希望他累坏了自己的身体,更不希望他卖命呀!
“相公,我以后要当个最好最好的娘子,替你分忧解劳,往后也决计不再让你为我操心烦忧了。”她粉颊轻贴着他颊边,语气温柔却坚定。“我,一定会让你不后悔娶我为妻的!”
第9章
待她醒来,枕畔已空。
“一定又忙着办公事去了。”谈璎珞双颊红通通,又喜又甜又是备感骄傲。
“都累成那样儿了,也不歇晚点儿再起来。这傻大个儿,做什么老是那么有责任感哪?休息一天,又没人会罚他。”
嘴里念念叨叨,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也懒得唤丫鬟进来服侍,她亲自穿束好了衣裳,细细绾好了发,见妆饰娇点得美貌非常,这才满意地走出卧房,经过前厅,伸手推开门。
几个丫鬟下人一见到她自里间出来,原本的议论纷纷停住,愣愣地瞪着她。
“怎么了?是本夫人长得太千娇百媚,所以看傻眼了吗?”她好笑地问。
“大、大小姐……”有个丫鬟终于鼓起勇气,哭丧着脸地上前道:“奴婢们不是想碎嘴议论主子们的事儿,而是……而是……”
“是什么?吞吞吐吐的,难道天塌了不成?”她见丫鬟们神情不对,心下没来由地一沉,强自镇定道,“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清楚!”
“刚刚……刚刚奴婢听外头乱糟糟,传来的消息说……说二老爷的生意败了,而且外头还有一堆债主手持大老爷亲印欠下的借据,争相到府里讨债啊!”
谈璎珞心猛然一撞,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厉声道:“你胡说什么?我爹怎么会在外头欠债?我们家的生意不是都活转过来了?而且就算二叔叔贩马亏了,也还有我相公扛住,又哪里会——”
“姑爷一早就往谈家去了……”丫鬟欲言又止,满面挣扎之色。“他吩咐了,不准我们吵小姐您的,可是外头都炸了锅、翻了天了,奴婢实在不敢不禀明小姐。”
说得什么一团乱七八糟,只听得人心都急出火来了。
谈璎珞不再同下人们纠缠罗唆,顾不得惶惶然的焦灼,一迭连声命人备轿。
娘家有事,她怎么能不管?
德厅里,充斥着一些熟悉的,以及更多陌生的面孔。
谈璎珞气喘吁吁地赶到德厅,才快奔近门边,就看见了满面愤怒惊恐、气色灰败的爹爹,却不见二叔叔和四叔叔时,她的脚步蓦地一顿。
她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不知怎的,脑中闪过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爹爹为什么会有那种……大势已去的悲愤恨极绝望?
“为什么?”双眼怨毒得似要喷火,谈礼复仇恨的目光环顾着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要联合起来对付我?对付我谈家?”
还有他几时又欠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借据?那上头盖的印肯定是那些混蛋私刻的,想趁火打劫,趁乱诈欺他们谈家。
“你谈家?”一个清脆的嗓音冷笑响起。“这谈家,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谈家。”
谈璎珞这才发觉那一抹耀眼似熊熊烈焰的红衫身影。
那是一个她平生见过最美、最冷也最艳的女子,一双美丽的瞳眸里,却极力压抑着澎湃汹涌如狂浪般的……恨。
她心下不禁打了个突。
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令一个美得教人屏息的女子,有那样凄艳如女鬼的可怕眼神?
那样深沉骇人的咒怨目光,令她畏惧地僵在当场,双脚始终不能移动前进半寸。
厅上气氛紧绷危险得仿佛布滿了火药,随时就要一触即发,是以根本没有人察觉到那个站在半敞门扉后头,被遮挡住的娇小身影。
“你这是什么意思?”谈礼复瞪着她,“你甭以为仗着凤徽号,仗着商岐凤的名头就能来折辱老夫。商岐凤呢?叫他出来!我倒要问问,这就是他对待商场先辈的手段吗?他眼里还有没有一点商德伦理?这般赶尽杀绝,难道不怕全天下的商人笑话、齿冷?”
“我夫君现在正忙。”玉娘子抿着唇儿笑了,笑得好不愉悦残忍而快意。“事实上,他这些日子以来马不停蹄的,一忽儿运作“势力”好叫兵部放假消息给你们,一忽儿赶往凉州,去替你们“拉抬”西凉马的价格……”
“你、你说什么?”谈礼复如遭雷殛,瞠目结舌。
“我正向你谈大老爷解释,为何我夫君没能贵人踏贱地的原因。”玉娘子高高挑起了柳眉,似笑非笑的。“唉,若非爱妻情切,以我夫君地位之尊,又何须大材小用地亲身出马对付你?”
谈礼复死死瞪着她,像是不信双耳的所听所闻,可是他的脸却瞬间苍老了数十岁,像是个死人。
一旁玉树临风、气质优雅的堂烬默默伫立,眸光带着一丝怜悯,却是袖手旁观。
是她?原来就是她……处心积虑想毁了他们谈家!
谈璎珞呼吸困难地瞪着眼前美艳却彷若地狱罗刹的女人——这个……这个贱人!
“你凭什么毁掉我谈家百年基业?我谈礼复从无得罪过你们苏州商家,你凭什么这么做?”谈礼复像疯了般狂吼,就要扑上前去活活掐死她。
玉娘子动也未动,众人眼前一花,她身后那名护卫已闪电般跃向前护住主母,并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谈礼复击飞出去,狼狈痛苦地跌坐在地。
“凭什么?你问我凭什么?”玉娘子仰天大笑,笑声满满嘲讽与悲愤。“凭我是我爹的女儿,凭我爹就是这谈家的三爷,凭我娘被你们这些畜生诬陷私刑活活打死,凭我可怜的妹妹才六岁就命丧此地!就凭这些,你说我够不够资格毀了你全家,夺走你的一切?”
谈礼复面色若死,颤抖着指着她,“你、你是珠玉?”
“大伯父,好久不见了。”谈珠玉笑得好冷,目光冰如寒刀。“听说,这些年来家里发生了不少事儿,什么闹鬼、交霉运、买卖惨赔,连大伯父那位如花似玉的四姨太秋菊年前也发了疯,给你赶回乡下了?”
“你……你……是珠玉?”谈礼复一脸失魂地喃喃,“你果然是那个珠玉?”
像是久远以前幽幽阴魂鬼魅又回来了,不再只是纠缠着他每个沉沉黑夜的恶梦里,而是真真切切地回来索命了!
“是,我就是“那个”你调查过的,同名同姓还同一个人的谈珠玉。”她的笑容令他浑身寒毛一炸,不由得瑟缩了。
“你还活着?你、你竟然没死?”尘封的丑恶记忆纷纷回笼,谈礼复深深不安了起来。
“是,我还活着,我还没死。”她缓缓一步一步地走上前,谈礼复跌跌撞撞退后。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喉咙因深沉恐惧而发干,犹如濒死困兽般试图再奋力一搏。“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什么证据也没有,你什么都不能做……你不能对我怎样!”
“没错,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谈珠玉冷冷地看着他,“可你还没死,你两个弟弟也没死,还有对我爹下药的秋菊,她虽是疯了,可嘴里整日喃喃说的,都是你叫她在我爹爹药碗里,每日下一点一点的砒霜……”
“她疯了!”谈礼复失声号叫,满头大汗。“她、她是个疯子,你、你不能随便听了一个疯婆娘的话就来诬陷我——”
“那敛尸的刘仵作可没疯,他还记得是谈家大爷塞了一百两银子,叫他向上头报个暴病而亡。”她目光凌厉而凶狠,谈礼复一窒,眼底满是绝望。“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你那两个弟弟不在吗?”
“你把他们怎么了?他们好歹也是你的亲叔叔,你这蛇蝎心肠——”
“我盼了那么多年就是等这一日,我怎么可能让你们死得那么舒心痛快?”谈珠玉笑了,笑声冰冷却无比畅然。“现在,有罪的无罪的一干人等,统统都在徽州府台大人堂前提刑问话呢。约莫一盏茶辰光后,衙门差役就会上门来提审大伯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