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罡轻啜了一口香茗,任凭她哭得再惨再可怜,根本就不吃她的那套。
果然没过多久,体力不继的尚善哭不下去了,她抹了抹脸,一改柔弱讨人同情的可怜神态,转而愤愤地问着自家师父大人。
“成仙到底有什么好?我就是不修口、不修心,也不修道,我就偏要赖在人间里做我的普通凡人不成吗?”
“普渡众生。”清罡淡淡应着。
“那是和尚才干的事好不?”
“造福世人。”
“那您叫师公师祖他们去造福个世人给我瞧瞧先。”当他骗三岁小孩啊?以为她不知道那些个师祖,成日只会种花赏鸟闲着当米虫?还造福世人呢?太看得起他们了吧?
“登上极乐。”清罡不受她的影响,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尚善据理力争,“极乐真要有那么好,那师公师祖他们还会上去逛个一圈后就又下来了?难道您忘了他们是怎么说上面的吗?”
旁听许久的斐然,听到这里忍不住要插嘴。
“他们说了什么?”他实在很好奇,在修道成仙后,成仙之人究竟是去了什么样的仙境之处。
尚善两手一摊,还刻意模仿着师祖们的语气,以一副唾弃的口吻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不然他们怎么会逛一逛就又打道回府了?
“……”
清罡搁下手中的茶盏,“说完了?”
斐然二话不说地挡在尚善的面前。
“阁下还有事?”在他的地盘上,竟敢护着他的小徒弟?
“确实有事。”斐然扬起头,义正辞严地先一步进行控诉,“在你对她兴师问罪前,我倒想先问问你,你们是怎么照顾她的?她是个女孩子你们懂不懂?”
“喔?”清罡没想到还有人真敢对他兴师。
斐然将怨言一古脑地倒出,“这么小的孩子,你让她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还有,你们是怎么教养她的?素日里满口粗话就算了,她若是撒泼打滚起来,连市井里的乞儿姿势都没她那么专业!”
“所以?”
斐然揽过尚善小小的身子,“她是个未出嫁的闺女儿,女儿家就该娇养、该呵疼、该宝贝,你们不能再这么胡乱地养着她了。”
尚善猛然转过身紧紧握住他的手,以崇拜的目光望着他。
“壮士,你说得太对了!”七月半的鸭子啊,最蠢的那一只就是他。
斐然微绯着脸,不禁有点小得意,“可不是?”
“所以日后我会为你上三炷香的。”
“啊?”什么意思?
此时坐在位上的清罡真人,两眉一挑、双手一拍,一整叠的黄符便从他的袖中飘出,顿时绽放出璀璨刺眼的阵阵金光,而后腾空漫天飞舞起来。
“哇——”尚善抱头急急逃走,还不忘一路鬼哭神号,“不关我的事啊!”
犹一头雾水的斐然刚转过身,铺天盖地而来的黄符就已包围了他,阵阵寒意倏地窜过了他的背后,带来了一片刺骨冰凉。
“得罪了本道后……”生性无比记仇的清罡低声冷笑,“还想走?”
接连不断的惨叫与哀号声,持续自极悟堂殿内传来。一个时辰过去后,当清罡离开了极悟堂,不讲义气的尚善便偷偷摸摸地溜回了殿上,蹲在斐然的身边,以指戳着呈死尸状的他。
“别戳了……”结结实实受了清罡的一顿“关爱”后,斐然颓然趴在地上,心底很是怀疑,他家的小魂役是不是也受过同样的待遇,不然她怎会脚底抹油跑得那么快?
“你还真是命大。”尚善无比佩服地又再戳戳他,“你是第一个得罪我师父后还会喘气的耶。”
“……”危险程度这么高,她事先怎不提醒一下?
“你还行不行?”她有些担心地看着想爬起来,却一副摇摇欲坠样的他。
“不打紧,我皮粗肉厚,早就习惯了……”今日他终于知道,她动不动就诉诸拳头的坏毛病,究竟是从何习来的了,这完全是师门一脉相承的恶果啊。
在尚善的帮助下,痛得直挤眉皱脸的斐然艰难坐起身,想到自个儿近来的境遇,他就有些哭笑不得。
刚逃离了谷底的虎口,小母老虎甩着尾巴说要抛弃他,他就眼巴巴地缠回她的身边求她别抛弃,没想到一个转眼,他就又掉进了恶龙窝……啧,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运道?
还有,虽说他不怎么明白道家与武道这两者之间能力的区别,只是武者能分阶分级,他却没听过道士们的能力有何区别。
就方才来看,即使身为相级初阶的他已拚尽全力,却依然落得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而那个只是勾勾手指就游刃有余的清罡,则看得出来根本就没同他认真……倘若以武力来计算,那么那位师父大人的实力,肯定是远在相级中阶之上。
啧,他家粉嫩又可爱的小魂役,怎么背后会杵着一只不喷火也能一爪子拍死他的恶龙师父?老天不是在玩他吧?
尚善伸手推推看似在发呆的他。
“斐然?”该不会是被揍傻了吧?
他微微苦笑,“没事,先找个地方帮我疗伤吧。”
第4章(1)
打从那日被尚善拖着去待客的客房后,斐然就一直待在客房里养伤,接着昏天黑地的睡了两日后,他才勉强找回了点力气。
可他却很少见到尚善。
早已习惯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块儿的斐然,大感不习惯之余,更偷偷在心底埋怨起那个老是指使着尚善到处忙碌奔波的清罡。
今儿一早,在尚善喂了他这伤残病号一碗白蔘粥后,就又跑得不见人影了,感觉伤势好了大半的他,本想下床走动走动,顺道看看尚善一天到晚到底是在忙些什么,可这时,一名几乎可说是从头白到脚的老道士,却像道清烟似地出现在他的房里。
“你就是善儿的魂主?”清远真人一把将似刚撞鬼了的斐然给压回了床榻上,并笑意盈然地合起他差点吓掉的下巴。
被吓个正着的斐然抚着犹乱乱跳的心房,定眼瞧着这个白发白须白眉还一身白衣的老道士。
“您是……”怎么她家师字辈的人个个都很爱来神出鬼没这一招?就没有个正常点的吗?
“善儿的师公清远真人。”清远自动自发地拉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老道我闲着没事想同你聊聊,小伙子赏个面吧?”
“呃……不知道长您想聊些什么?”
清远一开口就开门见山,“老道我也不问你这些年怎都不来找善儿,今儿个我只是想来问问,对于善儿,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说实话,关于这一点,他是真不知该有什么打算。
一开始他是不想承认有许过愿这回事的,事实上,他也一直把遗忘了尚善存在的这回事给埋藏在心底,既不去挖掘也不愿去想起。
但在接触了尚善之后,他知道犯下了什么罪过,又如何亏欠于她。一想到她所有的苦难都是由他亲手所给予的,他便不容许自己再逃避,总想着要在日后尽可能的去弥补她。
只是该怎么弥补才好?又该怎么安排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曾经因为他的凉薄所对她造成的伤害,又该如何去为她一一抚平?
静静看着斐然纠结的眉心,与写满了烦恼的眼眸,清远耐心地坐在椅上等了又等,直到斐然醒过神时,才淡淡地问。
“你可知道,她为何会成为魂役?”
“不知。”
“是因为恐惧。”清远拈了拈长长的美须,“简单的说,就是她怕,她被吓得魂飞魄散,所以才投不了胎。”
“怕?”斐然原本还以为所有的魂役都是心有仇怨或死不瞑目的,没想到她却非如此。
“她上辈子出身娇贵,打小又都养在深闺里,哪见过什么世面和血腥?她一个小娃儿,会害怕也是自然的。”即使过了十二年,清远至今还一直记得,当年那个穿着一身绸缎的女娃,面上时常出现的那一副惊悸模样。
“那您可知她为何会忽大忽小的变来变去?”既然她的出现与众不同,那么她会变身的问题,也一定有着特殊的缘故。
“是因为魂印的关系。”清远好脾气地对他细细解释,“魂魄的印象停留在死前最无法遗忘的那一刻,就叫魂印。”
斐然想不通地皱着眉,“这与她的变身有什么关联?”
清远状似不经意地瞥他一眼,“当然有,谁让她有个不负责任的魂主?许愿时不但不真心还敷衍,害得她魂魄不稳定,所以死前的魂印才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斐然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他话里夹枪带棒的埋怨了,只是他依旧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恐惧,才会让她怎么也不能忘却?
他迟疑地开口:“她……是怎么死的?”
“被她的亲人掐死的。”
怎么会……
耳际彷佛被一阵刺耳的啸音穿过似的,斐然怔怔地瞠大双眼,当下什么都再听不见。
以往还在谷底时,每每看着夜里总是蜷缩成一团睡在干草堆里的尚善,他都忍不住偷偷伸出指,轻抚过她夜夜总纠结在一块儿的眉心。
他从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又是否在梦里徘徊在过去的回忆里,只是,她好像一直都睡得很痛苦,有时她会将声音含在嘴巴里呜咽的低吟着,有时,她会突然挣扎扭动着四肢,就像是想要逃开种种对她的伤害。可他看不懂,也不知她发生过何事,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两手紧抓着自个儿的颈间,不时发出尖锐骇人的喘气声,而后哑着嗓子,流着眼泪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不知道她是那样死的。
在得知她重生成为魂役,日子是过得有多么艰难后,他从来都不认为,他有那资格和权利去过问她。
斐然不知清远是在何时悄悄离开的,他呆怔地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夕日将群山间缭绕的云雾染织成一袭霞裳,红艳艳的山峦像是醉了,格外的绮丽勾引人的目光。在他看来,这份美丽,就像是尚善她得知有得吃肉时,笑得格外没心没肺时的模样。
他情愿她能永远都那般开怀地笑着……
在金乌滑过群山的背脊,陷入在天际的那一端后,斐然走出客房,按着记忆中的印象,在找过几座堂院和大殿后,终于在星子都漫步在黑夜的布幔上时,在离极悟堂不远处的工务院里找着了尚善。
无声站在门外看着在十来座灯下补衣的她,斐然本要踏进去的步子,久久也没法离地半分。
一室明亮的烛火下,到了晚上却还是没变回大人样的小女娃,正拿着一件与她身上所着十分相似的道服在缝缝补补,而在她身后,则还有一堆宛如小山的衣裳正待她去缝补。
这般看着看着,斐然不知怎地,喉际与鼻尖忽然有些酸涩,在反覆深呼吸了许久后,他二话不说地走进房里坐至她的身旁,取来搁在她脚边的针线,再随手自衣堆里拉来一件道服,然后他开始学着她,一针一针地缝补起衣裳。
对于他的莫名加入,尚善不可否认她很是意外,但堆积如山的工作正催促着忙不完的她,所以她也没有多想,转过头就继续着手中的大业。
但尚善到底是打小就做这事做到大的,她的针线功夫自是俐落非常,斐然却不是,身为初学者,最多他也只会依样画葫芦,然后就这么画呀画的,他很快就被银针给扎得一手的血。
尚善拿过被他鲜血染红了一块的衣裳,没好气地推着他的肩膀。
“不会就别碍事,一边去。”就算他想分担她的工作,那也得看他是不是那块料。
斐然不死心的抢回来,“我帮你。”
“帮我染布料?”
“……”
手中的衣裳再次被她夺走,斐然缩着伤痕累累的手指头,有些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我……没做过这等事。”许是近来被过多的挫折弄得他有些丧失自信,他总觉得,在她面前,他就是个没用的魂主。
这不是废话吗?尚善也没多打击他什么,同样因身为过来人的她,自小就生长在富贵的环境里,食衣住行皆有人代劳,她以前又哪曾做过这种事?不会也是自然的。
“行了,我肯定你的心意,但不指望你的努力,你别愈帮愈忙。”看着那件被染红一块的衣裳,她有些烦恼明日她该怎么去跟她的六十七号师祖交代。
斐然也知他造成了她的困扰,“我……”
“你的身子还没大好,若是饿了就去厨房,我给你留了粥。若是不饿,那就回房去睡觉。”她没空同他发脾气生火,只是摆摆手赶他走。
“那你……”
尚善低下头继续拈起银针,“这些年来你也从没想过我,现下就更不需你来关心了。”
怀着满心沉甸甸的愧疚,斐然垂头丧气地走出工务院,在他身后,灯火下的尚善依旧在跟如山的衣裳奋战,他虽落得一身清闲,脚下却沉重得有若万斤……
次日当天还没大亮时,习惯早起的尚善打着连天的呵欠来到厨房,定眼一瞧,原本昨日就已用光的泉水,已经打好装满在五个巨大的水缸里,角落边存放食物的地方,放着一堆自菜园子里摘采来的新鲜食蔬,就连旁边的磨房里,沉重的石磨前,也已放着两桶刚刚磨好的豆汁。
这是怎么回事?
她那九十八个货真价实的神仙师祖,是良心发现还是终于想动动一身的老骨头,所以才来她的厨房施仙法显灵?还是她那位黑心又黑面的师父,总算肯听从她的恳求,自山下聘来个大娘减轻她的工作量?
“早。”斐然在她抚着下巴猜想着时,抱着一堆自柴房取来的柴火,在路过她时同她打了声招呼。
尚善愕然地瞪着他勤快的模样,然后走至厨房外头,先是看看天,然后再看看地,接着走到斐然的面前摸摸他的额,确定一下这不是什么天变地异的前兆。
“今儿个早膳煮萝卜粥好不好?”斐然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根大白萝卜,微笑地站在她的面前问。
她愣愣地点着头,看他拿着萝卜走到一边蹲下,手法熟练地一根根削去皮……半晌,她想不通地歪着脑袋,默默地洗起白米准备熬粥。
忙碌了半天,当她熬好一大锅加了香菇豆丁和萝卜的米粥,斐然正愁着该怎么将这锅热粥给搬至饭堂里时,尚善已在身上拍了一张大力金刚符和一张水火不侵符,举起大锅倒入一个个大盆中,然后两手各扛起一只大盆。
她回头瞥了看得满面呆然的斐然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帮忙搬去饭堂啊。”
“喔。”他迅即回神,运起身上的内力,有模有样地学着她也扛起两只装粥的大盆。
在他们送完早膳,也各自在厨房里喝过几碗粥后,一刻不得闲的尚善又自饭堂送回数量庞大的碗筷碟盘,接着她便蹲在厨房外头的老井边,打起井水洗刷起餐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