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却在走上前打算暴揍他一顿时,愕然发现自身不对劲之处。
“我这模样多久了?”看着自个儿短短的小胳膊小拳头,尚善这才把已狂奔乱窜许久的理智给拉了回来。
“有好一会儿了。”果然,在盛怒之下,她什么也没注意到。
“没吓着你?”
他满心感慨,“习惯就好。”不过就是一个年轻小道姑动不动就变身,成了一个粉嫩嫩、瘦瘦小小还有一双黑溜溜大眼的女娃娃而已?反正,吓啊吓的、看呀看的,他早晚会习惯的。
她两眼一瞪,“我之所以会如此,还不都是你害的?”
“说吧,我又怎么丧尽天良了?”他没有反驳,显然已经很习惯她适时往他的身上添加罪过了。
“我——”她深吸口气,本到了嘴边的话,却及时被她拦了回来,“就不告诉你。”
在她丢下他抬脚就走时,斐然先是抬手抚着胸口,深深庆幸自个儿今日又再次逃过暴揍一顿的命运,但空荡荡的胃中又再泛起耳熟的鸣叫声时,再次让他的心情变得灰蒙蒙的。
他沮丧地蹲在地上,一想到她日日都吃得幸福又美满,他便觉得这种苦日子他恐没法子长久地挨下去。
“我一直在想,你既然有那些神奇的黄符,你怎还会被困在这儿上不去?”这些日子来他始终都想不明白,按她那些功用乱七八糟的黄符来看,她应当是早早就有法子出了这座山谷,可她却和束手无策的他一样都被困在谷底。
尚善脚下的步子忽地一顿,“谁告诉你我上不去?”
“什么?”他诧异无比地瞠大了眼眸,“既是上得去,那你还留在这谷底做什么?”
“这儿是我的食堂、我的饭馆、我的天堂。”她得意地扬高了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在没吃完这谷底的所有动物前,我才不要离开这里。”
斐然听得嘴角微微抽搐,“就……为了吃肉?”这只不分事情轻重的小吃货……她到底有多爱吃肉啊?
她娇蛮地两手叉着腰,“我又不是和尚投胎的,你试试十来年顿顿没肉的滋味?”
“就为了吃肉,你不但在崖上设了掩人耳目的雾阵,还甘愿把自个儿关在谷底?”他真是服了她了,为了吃,她还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
“这还不都是你的错?”她瞄了瞄罪魁祸首,想到她得这样偷偷摸摸的吃肉,就是一把诉之不尽的血泪心酸史,“现下道观里的师父和师祖们都满天下的在找我,我不躲这儿我上哪儿吃肉去?要是被他们给逮着了,我又得要回道观里去吃素了。话说回来,当年要不是你不来接我,我又哪会落到那群吃素的道士手里去?”
他撇撇嘴角,低声咕哝,“说来说去就是吃不到肉的恨……”
听得浑身不痛快的尚善,动作熟练地亮出黄符,一口气在身上连拍了五六张。
斐然见状拔腿就逃,“就算都是我的错,你也别杀人灭口啊!”平常一两张就已经很要他的老命了,还五六张?他就是死个十回八回也不够她揍的。
追在他后头的尚善,此刻全然忘了小手小脚的她,根本就追不上长腿一迈就能跑出老远的他,心急的她愈跑愈快,稍稍一个不留神,便“啪”的一声正面直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斐然在听到后头传来的声音不对时就已转过头来了,见她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他急忙拐过方向跑回她的面前,谨慎地停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他心慌意乱地轻唤,“尚善?小善善?”坏了,这么娇嫩的小娃娃,该不会跌出了个什么好歹吧?
她闷闷地应着,“别那样叫我……”
“没事吧?”斐然干脆两手插在她的腋下将她抱起,在看清她此时的模样后便是一怔。
眼前的小娃娃,可能是跌疼了哪儿,所以小巧可爱的俏鼻红通通的,那双滴溜溜的大眼里还泛着些许泪水,看着她那一脸委屈又惹人爱怜的小模样,让打小起就是宠妹至上的斐然,登时……心都软糊糊地化成了一片。
“疼不疼?”他好声好气的问,再轻轻把她抱进怀里,伸出一指小心地摸上她红肿的鼻梢。
晶莹的泪珠悬在她的眼睫要掉不掉的。
“疼……”呜呜,她的鼻子一定撞歪了。
斐然随即迈开步子往茅屋的方向走,只是一路抱着这么轻飘飘的她,他愈走就愈是疑惑。
他忍不住掂掂她的重量,“你上辈子死时真有七岁?”这实在是……太轻也太小了,依他看,说是五岁的奶娃娃还差不多。
“上辈子我体弱多病不行吗?”终于捱过疼痛而回过神来的尚善,有些恼羞成怒地推着他的肩膀,“放我下来!”
“好了好了,别乱动……”他安抚地哄着面皮非常薄的她,“方才那一跤你跌得狠了,乖,让我瞧瞧有没有跌伤。”
岂料下一刻,尚善猛然使劲地以额磕在他额头上,趁他吃痛时,自他的身上跳下去,而痛得满眼金星乱转的斐然则是蹲下身子,两手直捂着额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先前惹人心疼的女娃子已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斐然在好不容易缓过来时,所见着的,就是她蹦蹦又跳跳的背影,他无言地看了她半晌,而后颓然地躺倒在地。
“我究竟是作了什么孽……”
第3章(1)
他许这个魂役出来做什么?
凌虐他?
斐然不只一次在心中暗想,倘若,传言中自魂纸所许出来的魂役皆是对应着魂主所求,那么按照这说法,他之所以会将尚善许出来,就是因为他欠缺皮肉痛?
不知怎地,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无比的悲伤……
深谷里的枫林,满枝桠的叶片都已深深陶醉在浓重的秋色里,谷底的风儿吹来也一日比一日清冷。
站在秋意飒飒的溪边的斐然,一身原本华贵制作繁复的衣袍,已在日以继夜的挨揍与田地求生的状况下,变得东缺一截西破一洞,而在他身上,更是已积攒了大大小小却都不致命的伤况。眼下的他,别说是虎落平阳,他觉得自个儿根本就是只被拔了毛的凤凰,地位与待遇还远远不如谷底那唯一一只仅存着还没被尚善下口,却日日都接受尚善喂养的老母鸡。
他居然连只母鸡都不如……
“开饭了。”终于将小鹿给炖成一锅香喷喷鹿肉的尚善,右手在抄起筷子大快朵颐之前,不忘左手扔给他一颗长相不良、卖相也不佳的白菜。
“……”斐然默默捧着白菜继续他的发呆大业。
此时此刻,左耳传来的,是唏哩呼噜的豪迈进食声,右耳边传来的,是谷底呜呜咽咽应和着他心声的飒凉风声,斐然平板呆滞地挪过眼,看着她那一点也不懂秀气规矩,让人看了就头疼的饕餮级吃相,他发现,经历过这阵子的打击与教训,他已然忘了不胜唏嘘这四字怎生书写。
难道他就这么陪着这个人生除肉无大志的小妮子,一路在吃肉大道上堕落下去?
不行,他得奋起。
“善善……”哪怕会被她又打又骂连踢还带揍,每每见着她这副小娃娃的样子,他就是改不掉习惯地这样唤她。
“唔?”进食起来总是狼吞虎咽的她,此刻嘴上正叼着一大块鹿后腿肉。
“这样吃不好看。”他叹息连天地拿出帕子,扳过她的小脸边擦边苦口婆心,“女孩儿就要有女孩儿家的样子。”
“你示范个给我看看?”她一口气吞下肉片后,挑衅地朝他扬扬眉。
“……”算了,顽石若会点头的话,他大概早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斐然继续麻木地看着她那过于粗鲁的吃相,并继续在心底纳闷,虽说他早知道她打小就生活在全是男人堆的道观里,可道人们,不该是仙风道骨、风采逼人的吗?他们是怎么把孩子给教成这副令人不敢恭维的德行?
眼睁睁的看她捧起锅子咕噜噜地灌光一锅汤汁,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后,她便捧着鼓胀胀的小肚子往地上一躺,然后因吃得太饱而开始哼哼唉唉的。
“都说过不要吃撑了自己……”斐然忍不住又想开口说教,但只坚持了一会儿他就放弃,改而朝她招招手,“过来,我帮你揉揉肚子。”
正抱着肚子像只虫子般蠕动的尚善顿了顿,转过头怀疑地盯着他瞧。
“只揉肚子不做什么?”他这么温柔体贴?
斐然无奈地举起两掌示诚,“对你深感无比愧疚的魂主我,真的就只是想让你舒服些而已。”
“好吧。”这些日子来,因他的乖觉与配合,尚善对他的戒心也渐渐放下了不少。
斐然在一吃饱就懒得动的她,像颗小球般地一路滚到他的身边来时,先是一手按住差点就要滚过头的她,再把小娃娃抱起站正,两手飞快地拍去她一身的泥后,他盘腿坐在地上,将身子软呼呼的她给揽进怀里,让她半靠半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大掌落在吃得饱饱而圆滚滚的小肚皮上,轻轻搓揉了一会儿,她便舒服得眯上了眼睛。斐然好笑地看着被他揉着揉着,就迷迷糊糊打起小盹的娃娃,每每差点要睡去,她就会挣扎地张开迷蒙的双眼瞧瞧他,然后故意装作她很清醒,一点也都不享受的样子。
趁着她今儿个心情不错,早就想找她谈谈的斐然忙把握住机会。
“谷底的动物就要被你吃光了。”除了溪里的鱼儿她抓不完外,剩下的那只老母鸡,大概也只够她当明日的午饭而已。
“嗯……”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爱困的眼眸中泛起带着睡意的水光。
“待你心满意足了,到时能顺道带我出谷吗?”他要是再这般茹素下去,只怕出去后皇爷府的人都认不出他来了。
正在揉眼睛的尚善动作登时僵住了。
“你在意的就只是这个?”她就说呢,他会这么关心她?还以为他不负责任的性子改了,原来他为的还是他自己。
“我当然也在乎你。”浑然不觉她已误会,斐然还一本真心地对她坦言。
尚善对于他的甜言蜜语丝毫不领情,两脚一伸一跳,就已离开了他的怀抱,她两手环着胸站定在他的面前,正经八百地开口。
“我老早就想问你了。”
“问我什么?”
她沉下了脸色,“就算我是个从没合格过的魂役,但我好歹也知道,你并不是真心想把我给许出来的。”
斐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在他们和平相处了这么一段日子后,他还以为她已不纠结他俩共有的难题,以及魂役这件他提都不想提的事了。
她轻声问:“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曾想过无数种他们相遇后可能会发生的情形,也累积了一肚子的疑惑与愤怒想找他求解,可到头来,她发现最想问的,其实就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因她的问话,斐然的心思一瞬间被拉得很远很远,转眼间就又回到了当年的冽亲王府内。
当年在斐冽获得了半本阅魂录,并大肆以魂纸许愿,企图利用旗下的魂役让原国易主,再藉着这股力量一统诸国。那些早已死去却又重新复活的亡灵,在斐冽的指示下,不但在原国境内进行血腥滥杀,他们甚至将整座亲王府给变成了血淋淋的人间炼狱。
头一个死在魂役们手上的,是他的娘亲。
接下来,是他同父异母的手足们。
除了斐冽认为尚有利用价值的,府中其余人,无论老幼男女与奴仆,皆日夜活在无尽的恐惧中,再一个个地被魂役们拖去玩弄虐杀……直至皇宫那一把大火烧尽了一切罪愆与野心,即使所有魂役皆已随着斐冽的身亡而消失,可那遗留在人们心上的,却是无论再过多久都无法抹去的痛。
“因我不要魂役。”他冷漠地说着,神色一片肃然。
“人人求之不得的魂役,你为何不要?”听师父说,就是因为魂役的珍贵性,所以不只是各国的君主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就连普通的老百姓也为之心动不已。
斐然嗤之以鼻地道:“我没有什么狼子野心,倘若我要什么,我自会靠一己之力去追求,我不需假借任何手段来获得它。”
哪怕尚善再怎么不通晓世故,这下子,她也看出他那神情代表的是何含义了。
“你对魂役有偏见?”或者应该说,就只差没恨之入骨。
他一点也不掩藏眼底蛰伏的恨意,“那种诱惑人心堕落的东西,既然死都已死了,就不该再重新回到人间。”
“魂役是哪儿得罪你了?”她觉得这根本就是非战之罪,“就像我,我是魂役也是个人,哪怕我曾经死过,可如今我又活过来了,我会流血也会喘气,我与哪个凡人有所不同?我什么时候诱惑人心了?”
“人与魂役本就有所区分——”
“区分?怎么区分?难道你的命是人命,我的命就不是?我是哪一点活得不够光明正大不理直气壮?我是欠天欠地还是欠了这世间什么?”
“魂役向来就是无恶不作……”
在她愈来愈慷慨激昂,身形也不受控制地一再忽大忽小,本还沉湎在往日仇痛中的斐然,方想按住她的肩头要她冷静点,却被她一把狠狠拍开。
尚善被他的以偏概全给气得七窍生烟,“我死的时候不过是个七岁的娃娃而已,一个七岁的孩子,你倒是给我说说我是怎地无恶不作,我是怎么没有资格再活一遍!”
“善善……”斐然见她都气红了眼,握拳的双手也不断颤抖,忙后悔地想要补救。
“谁告诉你魂役生来就是有心为恶的?若是没有魂主的驱使,魂役哪会犯下什么恶行?你凭什么用别人的野心来惩罚我?而他人造的孽,又凭什么要由我来一肩扛下?”怪不得这十二年来,他对她从来就是不闻不问,因他不是没有想起她,而是他根本就不要她。
说不清楚的失落感与打击,犹如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一转眼就将她淹没,她别开了眼,不去看他那双好似还想要解释什么的眸子,她伤心地蹲下身子,两手抱着膝盖,把整张小脸都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在这一刻,斐然发觉,他好像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可他不知该怎么挽回在方才的那一瞬间他所失去的,汹涌翻滚的思潮中,有着他多年来坚定不移的信念,却也有着,在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后,因她而生的改变。
只是他不知该往何方,又是否该改变长久以来对魂役的顽固印象。他也知道,他是过分以偏概全了,可要他怎么不去想那些往事、怎么不计较那些彻底颠覆了他人生的痛苦?他不是圣人,他没法那么快就做到全然不计前嫌,并忘掉魂役曾经的种种所为,再将心结轻轻地放下……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