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头痛地杵着额。
“够了,别再玩了。”明明该做的也都做了,想要有个正常的魂役就那么难吗?
离开了纳兰清音的院子,斐然只自暴自弃了一会儿就又重新打起精神,领着她逛过皇爷府一圈,就将她带回他的院子先饱餐一顿,再带着心情已然再度变好的她,一块儿去骚扰他家那个都趴了快一天的二哥。
直到夜深时分,玩了一整日的她终于累了,斐然这才把孩子样的她给抱回去,吩咐丫鬟帮她洗漱后就带她去邻间的客房安置,可没过多久,准备就寝的斐然看到她抱着枕头钻进他的房内,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含笑地伸手拍拍床面,“上来吧。”
她闻言马上变回孩子样朝他跑过去,三两下就爬上床,把自己安顿在她近来已睡习惯的地方。
为免夜深雪冷,时常爱踢被子的她会着凉,斐然仔细地为她盖了两床被子,还一手环在她的身上不让她乱动。在她睡到半夜醒来时,她只是轻微地动了一下,睡梦中的斐然便下意识地将她抱紧一点。
尚善不语地看了他的睡容许久,静心体会着这种受到他全心全意重视的感觉,待到远处桌上的烛火蜡泪都要烧尽时,她悄然吻上他的唇瓣,再重新钻回他的怀里,满足地闭上眼睛。
天候一日一日寒冷,时节的脚步也逐渐朝岁末逼近,纷落的大雪掩埋了属于季节的心事,将大地给妆点成一片银白的世界。
按斐然的打算,哪怕尚善再怎么担心他的身子,他是想等到开春后路好走一点时,才带尚善回山上的,只是计画往往赶不上变化,而变化,又抵不过斐思年的一句话。
放下管家含泪递给他过目的府内开支清单,斐思年的两眼,久久停顿在伙食费用那庞大的金额上头没法挪动。
他深吸了口气,再接连灌光了两壶茶水,这才稍稍恢复了呼吸的平顺度,可偏偏就在这时,府中掌杓的大厨却跑来向他禀报,府里储存好用来过冬的肉品已经全数用罄,必须赶在过节之前重新采买补齐……
身为一家之主,斐思年在痛定思痛过后,立即做出个对他、也对合家上下来说,可谓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次日清早,顶着漫天不断飘落的雪花,斐然与尚善分别捧着行李茫然地站在府门外的大街上,而休沐日不必上朝的斐思年,在关上府门前只赏赐了他俩一句话。
“本官的俸禄养不起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回来好了。
遭人无情踢出府的某两个吃货,互看彼此一眼,然后颇有自知之明地摸摸鼻子,乖乖爬上知书准备好的远程马车打道回山。
回山的漫长路途上,闲得没事也得找事做的他俩,不是常缩在一块儿睡觉打发时间,就是斐然看由知书送来的帐本,她看她的经书。
这日她侧躺在车厢的长椅上,头枕着他温暖的大腿翻阅着经书时,斐然漫不经心地勾起她披散的发丝,低首看着愈来愈焕采美丽的她。
自从补齐魂魄后,尚善整个人看上去与以往有着些许的不同,她的眼眸格外光彩明亮,心性也更加开朗,好像因魂印所带来的那些阴影都已由她的生命中散去,他已有许久没再见她在梦呓或是在梦中流泪,那些属于她的过去,彷佛已是真的过去了。
“善善。”
“嗯?”她正揉着因看书看得两眼有点酸涩的眼。
“你……还记得你上辈子的事情吗?”清远真人同他解释过魂印现象的由来,也因此,他一直都很担心,她还会惦记着她上一世死前之事。
听着他声音里隐藏着的担忧,尚善微微扬起眼睫,坐起身将手中的书搁在一旁。
“只记得一些。”为什么他这个人总是这么别扭呢?无论做什么事都那么爱拐弯抹角。
“同我说说。”他将滑下去的毛毯拉上来为她盖好,把她给包得严严实实的。
她侧首靠在他的肩膀上,心下有些好笑,因她上辈子太过短暂的人生,真没有复杂到可以让他如此如临大敌的程度。
她已经不知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当时尚年幼的她,一直都长在深闺之内,所以她并不晓得天下众国,也不知外头的世界变化,她就只是一个小国的相府千金,父母与众姨娘眼中的掌上明珠。
只可惜好景不长,在她七岁那年,先皇骤逝后引发政变,她的父亲自入朝以来就效力于皇帝与太子,因此当太子在登基失败被杀之后,相府自是第一个遭到叛党清洗的对象。
当相爷死在宫中的音讯传至府里,身为相国夫人的娘亲便已命府中所有人换白衣缟素,眼看着抄家之人已经快要抵达,在娘亲的令下,府中女眷纷纷自尽,她则是被二姨娘抱在怀中给灌了睡药。
她是被掐醒的。
生生痛醒过来的她,瞠大了眼,又惊又痛地看着最为疼爱她的二姨娘,就这么泪流满面地死命掐着她的颈项。
“好孩子,别怕……姨娘陪你一块儿上路……”
没过一会儿,事先已吞金的二姨娘,因受不住腹中痛苦而后继无力,二姨娘方才松手,她的亲生娘亲,已含泪地过来将她压在床上,接手使劲地再掐……
斐然完全无法理解她们为何要那么做。
“为什么?”生命是如此珍贵,在面临抄家的那等情况下,那位夫人所该想的,应该是如何让自个儿的女儿活下去吧?
她深吁了口气,语气淡淡地说着。
“为保全相府名节不被任何人污辱。”事发前,她是听姨娘这么说的。
斐然没想到她的上一世是如此惨烈收场,可是在为她感到唏嘘之余,又很庆幸,她能回应魂纸的呼唤重新再来到世上一次,不然,他也没能这么幸运的找到她。
“现在你还会梦到当年的事吗?”
“没再梦到过了。”也许补齐魂魄对她来说,最大的用处就是在于淡忘上一世的记忆与伤痛,在她的不知不觉间,她已能回首淡看那一段久远前的往事。
斐然这下子总算是彻底放心了,搂着身子暖呼呼的她,他的身心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心情甚好的他,甚至还构建起日后的梦想。
“改日我带你去各国走走,吃遍你爱吃的美食——”
梦想被人截断,“不回道观了?”
“呃……”一想起清罡真人那只恶龙,他不得不退一步,“好吧,我会与清罡真人商量,每年让你下山放放风,总不能让你在山上闷坏了是不?”
尚善沉默了一会儿,攥紧了拳头,音调有些不稳地问。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斐然没注意到她的异状,还以指点着她的俏鼻,“不待你好些,我怕你不要我啊。”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眸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半晌,她在心中默默做了决定后,放软了身子深深地倚向他。
身下的马车速度缓缓减慢了下来,斐然听着车外熟悉的脚步声,皱眉地打开窗扇。
“何事?”
“三爷。”达礼站在马车外低声禀报,“云取宫的人又来了。”都已经派来第三拨人马了,真有够阴魂不散的。
斐然冷眸微眯,“打发掉。”
“是。”
在马车重新上路时,尚善好奇地把头探向车窗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怎么最近常看他和知书与达礼神神秘秘的?
斐然将她拉回怀中,并伸手关上窗扇,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嗯……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重要。”既然纳兰清音说过,这是清罡真人与云取宫之间的旧怨,那么他们这些小人物就不必掺和了,阴谋与权力这些东西,根本就不需要再次出现在她新生的生命里。
第8章(1)
再次站在极山道观熟悉的山门前,一块儿看着山门尽处那似藏在云朵里头的宫殿,无论是尚善或是斐然,都没了先前赶路时的急迫心情,反而各自长吁短叹了起来。
“进去后又要吃素了……”在尝过皇宫和皇爷府的极品荤菜后,尚善一想到观里那食而无味的素菜,她就愁眉苦脸的。
“能够冲动的机会就更少了……”斐然则是在想,观里有着那班老道士在,他要想窃玉偷香什么的,恐怕都得躲躲藏藏地避着他们。
她开始想敲退堂鼓,“你说这时叫回知书他们的马车来不来得及?”
他积极鼓励她奔向自由,“不如咱们回山下的镇子住上一段日子再上山?”
清罡真人冷淡的声音,如鬼如魅地窜进他俩的讨论声中。
“进个门都要这么罗罗唆唆,要不要本道助你俩一臂之力?”
僵怔在原地的两人怯怯地看向他们的身后,等得不耐烦的清罡,也不给他们挣扎的机会,直接一手拎起一个奔向山顶上去。
打牌打累了,暂时待在极悟堂内烤火休息边吃着橘子的清远真人,在清罡提着一大一小来到殿上时抬起头来,他随即绽出笑容,朝那两个不情不愿回来的人招招手。
看过尚善的魂魄状态后,清远真人满意地颔首。
“嗯,不错。”
尚善忧心忡忡地问:“师公,斐然他把魂魄给了我,日后对他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少了一魂一魄当然会伤寿数,不过他既是你的魂主,师公又怎会让他出什么问题?”他怎可能让心爱的徒孙早早就随斐然去了?他自然有办法补上寿数这个大洞。
“那……”
清远拈着洁白的长须,“这也没什么,只要灌一灌就好了。”
“灌什么?”斐然愈听愈觉得不对。
“灌顶。”
“……”他们要不要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就像在讨论今年过年要不要灌个香肠一样?
“小伙子你放心,只是会疼那么一下下而已。”清远虽是说着安慰的话语,可听起来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慢着,他什么都还没有答应好吗?
骤感不妙的斐然,在清远甩着两手带着满面坏坏的笑意走向他时,他两脚不住地腾腾往后退。
“善善?”他边退边看向上一任也曾经被灌过的前辈。
岂料身为先烈的尚善却缩着两肩,不忍卒睹地别过脸去。
“乖,很快……就会过去的。”那是她连想都不愿回想起来的噩梦啊。
清远一把按住想要脚底抹油的斐然,不容抗拒地将掌心覆上了他的头顶,让前阵子才刚因补魂魄而痛过一回的他,又再次品尝到极痛的滋味。
噼哩啪啦的电光在殿内大作,交织闪烁的光芒,无比璀璨耀眼,也格外伤害斐然那一颗愈来愈脆弱的心。
嗅着一殿略带焦香的气味,尚善在清远真人去找其他师祖爷爷打牌后,蹲在浑身都还在冒烟的斐然的身旁,再次以指戳戳他。
“别戳了……”他总算明白,这年头要想当个好魂主是有多么的不易。
她伸出两指在他的面前摇晃,“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想先听哪个?”
“……好的。”眼下他身残志不坚,极需要那一点点的安慰。
“好消息是,你没性命之忧了,往后会一路活到你该有的寿数,咱俩的性命都获得了保障。”
“那坏消息是?”该不会时不时就要补充法力再灌他一下吧?
她以无比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唔,在受了我师公给你的法力后,你就是我师公半个未入门的弟子。”
“这意思是……”他微微抬起头,内心浮上了一股不妙的预感,“往后我也要跟着你一块儿吃素?”
“很不幸的是,你答对了。”很高兴终于有人能够加入她的吃素地狱里。
“……”他真的可以少活几年的,真的。
尚善在身上拍了一张大力金刚符,一把拖起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他,半拖半扛地带着他往内殿的方向走去,但走到一半,她这才想起她好像还忘了提醒他一件事。
“这阵子你若是远远见着我师父的话,你最好是赶快绕道走。”
“为何?”斐然自认近来已经受遍了各式苦难,应当是没什么消息能够再打击到他了。
她语带保留地道:“道家代代都是一脉单传,因此我师父自然不会承认你是我师公的半个弟子,所以……”
斐然木着一张脸,一鼓作气推论完成,“他该不会为了什么道家规矩,记恨上我这个外人,却因不能杀我,所以想蹂躏我千百遍吧?”
“嗯,我怕他忍不住手痒。”实际上,清罡是她见过最小心眼的人了,高洁的他眼中就连颗沙都容不下,何况是斐然这么大的一个目标?
“……”现在下山还来得及吗?
再次被扛去同样的客房养伤,斐然还没躺满两天,就又再次生龙活虎,一个劲地钻进了厨房去帮尚善的忙,只因再过几日就要过年了。
齐心合力的他俩,在过年前,跑了山下的镇子好几趟买齐应节用品,尚善按着清罡真人的吩咐,全心泡在厨房里准备祭天要用的祭品,而斐然则是先修好数张被掀坏的牌桌,再花了一整日的时间,炒出了几大锅的花生米与瓜子,以供那票老道士打牌时有零嘴可吃,他甚至还包办了极悟堂和旁边的几座大殿的打扫工程。
除夕那一天,身为掌门的清罡真人领着尚善登上天坛祭过天后,灯影绰绰的极悟堂内,又再次聚满了一票白胡子的老道士大打麻将,而总算把所有事情都忙完的两位小辈,牵着彼此的手悄悄退出殿外,踩着堆积一地的厚雪回到了尚善的小院里。
窗外雪落无声,房内的火炉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声,尚善将置在炉边烤好的橘子取下,优闲地吃着经烤过后风味更加甜美的橘子,晚饭没吃饱的斐然则拿出他窝藏起来的年糕,眼巴巴地等着放在烤架上的年糕冒出香气。
看着眼前这名穿着一身素袍不再光彩夺目,边嘶吃着烫热的年糕边伸舌头喊烫的然公子,尚善不禁心下有些感慨。
“你真要留在这?”
“嗯。”他哪能丢下她一人?
她叹了口气,“你是个武者,又无心修道,你不必在这陪着我的。”这几日清罡真人三番两次暗示他可以滚下山、回去跟他的家人过年了,偏偏他不是当没听见就是装不明白。
斐然不语地瞥她一眼,吹凉被烫红的手指头后坐至她的身旁,低首一口吃掉她正欲放进口中的橘子,并顺势将她带进怀里,吻上那张他想念已久的芳唇。
芳香甜蜜的味道交织在他俩的唇舌之间,即使口中的橘子早已经没了,斐然霸道的舌依旧紧缠着她不放,即使双耳听见了她细小的轻吟声,按在他胸膛上的一双素手,也因喘不过气来而开始推搡着,可他紧箍着她纤腰的手臂就是不愿意松开。
他的确没想过要当什么道士,在这座道观之外,也有着一片由他多年打造出来、纯属于他自己的天空。但如果她得一辈子都待在这座山头上的话,那么,他也只能选择抛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