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吩咐过了,三少爷必须完成王爷所交代的任务。若是你合作些,那么在留种之后,老夫兴许会赏你一个痛快。”
昏暗的烛火下,原国宫中刑堂总管的声音再次在斐然的耳边响起,紧接着原本已渐渐静下来的刑堂上,各种吵杂或哭泣或恳求的女音也随之如潮浪般纷涌而来。
“三少爷……”
“奴家求求您了……”
一个个或美丽或妖娆的各色美女,又再次跪在斐然的脚前声声哀求啜泣,斐然却看也不看,从头到尾,他还是那么一句话。
“不必了,现下就杀了我吧。”
“老夫倒要瞧瞧,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老夫的鞭子狠……”刑堂总管怒气攻心地抬起手,又是好几鞭朝他挥了过去。
随着斐冽逼宫的脚步逐渐加快,当再也等不下去的斐冽派人前来时,斐然已被困在宫中刑堂里受刑了三日,在这三个日夜里,斐然没有一次开口求饶,哪怕掌管刑堂的总管命令手下管事们大刑轮流齐上,这个年仅十四岁的三少爷,就是生生地硬挺着骨气,咬紧牙关任他们施为,宁死也不碰那些由斐冽送来的女人一下。
在这一日,身为斐冽左右手的杜衍仲来到了宫中刑堂,大步走到被连连下了三日大刑的斐然面前,神色不满地看着这个明明就只剩下一口气,却还是咬着牙始终不肯昏过去的斐然。
他问向一旁,“还是一个都没碰?”
“这小子矜持得跟个高贵的节妇似的。”刑堂总管厌恶地瞥了奄奄一息的斐然一眼,不明白这等美事送到眼前,那小子却嫌弃得跟什么一样,哪怕他们各路诱惑手段齐出,他始终就是不起半点反应,说什么也不交出那可笑的节操。
杜衍仲摆摆手,“算了,王爷也不是非他不可。”
刑堂总管听了后,随即将那些为斐然所准备的女人都给押了下去,而以为再次躲过一劫的斐然正想闭目休息一下时,冷不防地被杜衍仲一把给狠狠扯过发。
“听说三少爷你十分憎恨魂役?”那些个由斐冽所许出来的魂役,老早就想杀了这个倚仗着身分而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了,今日他之所以会来这,可全拜了这小子之赐。
斐然沙哑地开口,“那又如何?”
“瞧瞧这是什么?”收了无数金银受托来此的他,自怀中取出一只信封,再小心地取出其中一张由斐冽亲自赏下的纸张。
斐然似是明白了什么,当下如临大敌般地握紧了拳心,恶狠狠地瞪向他。
“既然你视魂役于无物,又总是如此瞧不起我等……那就让你许个愿吧。”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杜衍仲一开口就让他的眉心更加深皱了几分。
“休想。”一想到要让他在那危害世人、祸乱天下的魂纸上许愿,斐然毫不考虑就拒绝。
“该让你许什么愿好呢……”杜衍仲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拒绝,只是一手抚着下巴,状似忙碌地辗想,“至于代价嘛,又该让你付出什么才好?”
宫中刑堂总管嗤声笑了笑,“何必那么麻烦,咱们随意替他写写不就成了?”
“三少爷,您是打算认分点自个儿写上呢,还是由我等来代劳?要知道,若是让我等动手,到时可就不保证我们会许下什么愿望了,哪,你说该是涂炭生灵好呢,还是再许出个混世杀神来好?”杜衍仲摇头晃脑地说着,看似因选择过多而好不烦恼。
听着他和斐冽一般不在乎人命的建议,斐然隐忍地深吸了几口气,不得不在这当下选择拉下脸来低头。
“我写。”
“这才上道嘛。”杜衍仲笑笑地命人解下他右手的锁铐,“来。”
斐然动了动因长时间被高高系于墙上的右手一会儿,待到指尖的麻木感总算消减些了后,方抬起手,就被杜衍仲以刀割破了他右手的食指,然后强行放在那张由两名刑堂管事所摊开的魂纸上。
乍一看与普通纸张没什么差别的魂纸,在斐然的血滴落至纸面上时,吸入新鲜血液的纸张,就像只贪婪的兽,正渴望着更多的由野心和愿望所带来的血腥,素净的纸面缓缓泛起一道道宛如琉璃般的彩光,似是在尽其可能般地勾撩着人们的心神。
斐然只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便在杜衍仲催赶似的目光下扬指写下他的心愿,接着马上就被杜衍仲给拍开了他的指尖。
“行善助人,造福人间?”杜衍仲不满地皱着眉,“这是哪门子的鬼心愿?”谁人没有私心,谁人又不在乎功名利禄?天底下有哪个得到魂纸的人会许这等无私又愚蠢的愿望?
“我乐意。”
“至于代价嘛,小子,你能付出什么代价?”杜衍仲压下满心的不快,不受挫地继续开口,“听说王爷的亲卫代王爷许愿时,有人给了一双眼,有人则成了哑子,有人甚至连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奉上了……”
斐然不言不语地任由他与刑堂上的人们恶意嘲弄,也丝毫不在意将会被迫付出什么代价,生来就倔强的性子,让他就像只即使被狠狠压着头也不肯喝水的牛,哪怕来者再硬再狠,他就是无动无衷。
岂知他这副倔着性子的模样却勾动了杜衍仲的心思,他转眼想了想,放软了音调,格外和蔼可亲地问。
“听这些刑堂管事说,你拒绝为王爷留下血脉的原因,是因你嫌弃?”普天之下敢如此堂而皇之鄙视斐冽的人,恐怕也就唯有这不知天高地厚,且丝毫不感激生身之恩的臭小子了。
“是嫌脏。”斐然冷冷轻哼,转首不屑地看着他们这一票属于斐冽麾下的走狗,“身上流着那疯子肮脏污秽的血统,想想就够令人作呕了,我巴不得让那疯子的血脉就断在我这一代。”
“哟,是吗?”杜衍仲不以为意地挑着眉,“既然你不打算留下血脉,那不如就让我成全你这愿望吧。”
成全他的愿望?
斐然防备地看着他带着不怀好意的凉笑,一把抓来他犹流着血的手,捏起他的指尖,恶意地在魂纸上替他书上两字作为代价。
“你……”指尖犹被按在魂纸上的斐然怔愣不过片刻,立即凶狠地眯细了眼。
杜衍仲轻拍着他的面颊,“反正你不是不在乎吗?我这是成全你。”
一阵心情激越过后,斐然登时冷静了下来,在杜衍仲两眼直盯着他又开始奚落起他时,犹搁放在魂纸上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眼看着许下愿望也付出代价后的魂纸,在不久过后便因许愿完成而化为一团紫色的艳火燃烧了起来,嗅着纸张燃烧后阵阵难以言喻的惑人气息,杜衍仲一把勾起斐然的下巴,使劲地将心不在焉也不知神游至何处的他给捏回神。
“不过你似乎忘了,你也不过是王爷子嗣中的其一罢了,就算你不肯生又如何?总还是有人能生的。”
“什么意思?”斐然吃痛地想躲开他的手劲,怎么也想不出眼下府中除了他外,斐冽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就例如你视之如珠如宝的四小姐。”
斐然顿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你们想做什么?”
“三少爷还不知道吗?王爷已将高贵的四小姐赏给我们了。”杜衍仲松开了手,自顾自地整理好衣袖,朝一旁早就等不及的同僚示意,边说边往刑堂的大门走去,“您就在这慢慢享受宫中的大刑吧,我们可要回王府一尝皇室贵女是什么滋味!”
“回来!不许你们那么做!”斐然听得目眦欲裂,扯开喉咙朝他们大嚷,却怎么也挽不回他们离去的脚步,“放过我妹妹!我代她,由我来代她,我愿意留下子嗣,我愿意了!求求你们放过她——”
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哭嚷,下一刻,朝他甩过来的鞭子又再次落在他的身上,他不死心地拚命挣扎,甚想现在就离开此地前去阻止他们的兽行,可在刑堂管事一棍打在他的头顶上后,被敲破头的他终究停下了所有动作,不情不愿地垂下了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被乱棍敲昏的斐然感觉有人将他自墙上解了下来,动作轻柔地将他揽进怀里,以指耐心解开被血和汗纠黏在他面上的发丝,而后,烫热的泪滴,颗颗无声地滴落在他的脸上,令他自无边的梦魇中醒了过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就见向来脾气温和的大哥斐思年,眼底覆满血丝,强行忍抑住满心的仇痛,一手拿着干净的帕子替他拭着额际因疼痛而不断沁出的冷汗。
“大哥……”
“没事了,大哥带你回家。”斐思年将一身触目惊心伤口的小弟紧紧抱在怀中,怎么也不肯放。
“小妹她……”斐然神智犹迷迷糊糊,怎么也撕扯不开那纠缠着他的浓重睡意,他下意识抓紧了斐思年胸前的衣襟。
斐思年闻言,心中一恸,再也压抑不住溃堤的泪水,抖颤着身子,埋首在他的肩上哽咽地道。
“不会有事的,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湿热的泪珠很快即晕湿了斐然的衣裳,他犹来不及分辨,随即闭上眼,转身沉沦在另一场……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噩梦中。
十二年后。
马车车轮辗过大街上落了一地的梧桐叶,那枯叶自轮下发出的低鸣声,像是秋日细细碎碎的叹息,遭方拐过街角处的风儿吐舌轻轻一卷,揉碎的枯叶便隐遁至深秋的夜色里不知去处。
斐然倚坐在马车里,出神地看着外头华灯初上的街景,一盏盏的灯火在马车急驰而过时,在他的眼角掠过了道留不住的流光碎影。自从几个月前,他在西苑国以两张魂纸向文家大少换来一个确切的消息后,他便马不停蹄的往东南方向赶,唯恐查探多年却始终不知其消息的人,在他赶来的路上又先他一步给跑了。
因多日来的奔波之故,掩饰不住的疲惫在他心神恍惚的这一刻,悄然占据了他的眼帘,令他不禁倦累地合上了眼,也令他的心上一松,不知不觉间,又让一抹闇影自他心底的栅栏中挣脱而出,某张他这辈子再也不愿忆起的脸庞,也再次来到他的面前……
那是斐冽的脸。
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曾在多年前深深掳获原国无数男女的心,也是这么一张脸庞的主人,曾让冽亲王府沦为人间炼狱。
打小起,府中奴仆们人人都说,他与斐冽长相肖似,几乎可说是打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哪怕斐冽的子嗣成群,在众兄弟姊妹中,日后,他定是最耀眼的一个。
只是那些人却从不曾知晓,在看遍府中一切生生死死这么多年后,他恨不能找机会拿把刀,亲手把脸上这张肖似斐冽的面皮给剥下来。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的午后,府中总管将他自与下人们杂居的偏房中提了出来,拿着棕刷将他浑身上下刷洗过一遍,换上一身新衣,带着他来到了斐冽的面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自门边窄隙间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打在斐冽那张迷惑了无数人的俊容上,亦清晰地映亮了那一双眼眸。
俯身跪在地上的他抬起头,静静地望进那一双眼眸中,当下他胃中阵阵翻搅欲呕,令他不得不将排山倒海一涌而上的酸水生生地截在咽喉之间,再使劲咽了下去。
原因无他,身为相级中阶的斐冽乃中原大陆唯一的强者,早已睥睨天下的他,眼中只有强者,其余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只是蝼蚁。这让斐然不禁想起,他那身为相国嫡次女却被斐冽强抢进府中的娘亲,在被府中下仆凌虐至死前的光景,以及府中更多无辜遭斐冽手下横夺进府里的男男女女……
或许在斐冽这个为无上力量以及权势所疯狂的疯子眼中,不论身分、不计地位,哪怕就是血脉至亲,对他来说,也仅是地上可任由踩踏糟践的尘泥,只是他能利用就提出来利用的工具,倘若毫无用处,哪怕或生或死,也无半点垂眸的必要。
一只不似武人般粗糙的大掌抬起他的脸庞,在他怔忡间,措手不及的疼痛自他的下颔处传来,他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蓄力抵抗起来自下颔处因掌指而捏紧的痛楚,并在那一瞬间,清楚地看见了斐冽看向他时的眼神。
那是一种只把他当成用来专司繁衍后嗣,视他如牲畜般的目光。
“你大哥,是个血统不纯的废物,而你的那位好二哥,为了挑衅本王,居然成了个不成体统的断袖之辈。”斐冽轻轻转动着掌指,以打量货物般的眼神审视着他,“眼下本王尚存的子女中,看来看去,也只你一人尚能勉强入眼。”
来自武者天生的威压,在斐冽说话的同时自身上散逸开来,毫不客气地重重打压在他的身上,当下令斐然的口鼻间传来一阵带着血味的腥甜。
斐冽用力捏紧他的下颔,“识相的,就乖乖给本王留下子嗣,原国斐氏一族,唯有我斐冽的血脉,才是正统。”
你作梦……
被迫抬首的斐然默然在心里道,面上却半分表情也无,此刻在他胸臆间翻滚着的,是满溢的不甘与憎恨,是欲亲手执刃杀之的仇怨……
当座下的车轮辗过道上一块凸起的路砖,而令马车一阵颠簸时,沉陷在短暂入梦中的斐然猛然转醒,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绷紧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正欲抽出怀中随身所携的刀刃时,这才因马车外头的光景一怔,而后突兀地卸去了浑身所蓄的武力,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试图缓和起喘息。
有多少年……没梦到那个人了?
他坐起身子,埋首于掌心中,想压下此时的激越颤抖,又想闭上眼再回忆一会儿梦中那双属于邪恶的眼眸,以及,那一双,多年来始终都在他的心头上缠绕成死结解不开的心锁,代表着他此生必须背负着原罪的眼眸。
自从十二年前斐冽逼宫失败且死在斐枭手中后,那些曾经发生在他们所有兄弟姊妹身上的事,就成了所有人再也不愿碰触的心伤。
可他却怎么也不能忘,当他被大哥斐思年带回府中时,首先见着的,是刚晋阶却不顾根基不稳,冒险与斐冽一决生死的斐枭,一身伤痕累累地跪倒在府中的刑堂失声痛哭,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地上那一摊尚未干涸的血迹中。而他的妹妹,他如今在府中仅剩唯一一个还存活着的小妹斐净,则是生死不知地被纳兰清音抱在怀中,急匆匆地往外跑寻找大夫……
在纳兰清音难得失态地跑过他的面前时,他亲眼看见,那一缕缕往下流淌的鲜血正自小妹的双腿中流下来,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的,点点红梅般的血迹,一路拖曳蔓延至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耳边的嚣音随着斐思年将他带走后逐渐散尽,那一夜,当他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远处的烛火时,他忍不住地在想,倘若,那时他若是答应了斐冽,他肯留下斐冽的血脉,那么小妹她是不是就不会遭到那些人的毒手?若是他肯,斐冽是不是就不会转移目标,把魔爪转移至年方十岁的小妹身上?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