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总管一路与他闲话家常,领着他到书房,在门外禀告,「大将军,表公子来了。」
房里传来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让他进来。」
「是。」金总管替舒长贞推开门,请他进去,「表公子请进。」
舒长贞跨过门走进书房,看向端坐在桌案前的一名约莫五旬的男子,喊了声,「舅舅。」
「坐。」姚是岑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我有事问你。」他两鬓斑白,但面容仍能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
他的五官轮廓与与舒长贞有几分相似,就连几个儿子都不如这个外甥长得像他,即便已有数年不曾再领兵出征,他身上仍透着一股子慑人的威势。
舒长贞随意的坐下,「舅舅有什么事想问我?」
幼时母亲过世后,因为李氏常对他说舅舅的坏话,把舅舅形容成一个残暴跋扈之人,使得他那时有些害怕这个舅舅,与舅舅并不亲近。
直到七、八年前,他在归雁湖溺水那次,被雷子望救上崖后昏昏沉沉的拖着身子想回家,但撑不到目的地便昏厥在距离家不远之处的街上,被舅舅家的下人发现,将他带回去。
而后舅舅为他请来的大夫,发现他身上竟然被人长期下了慢性毒药,纵使他没溺死在归雁御里,再隔个两、三年,也会不知不觉死在那毒药下。
为此,舅舅大为震怒,亲自上舒家登门问罪。舒家自然没人肯认下毒之事,全推给厨房的下人,为此还杖毙了个厨子。
至于他溺水的事,舒长钧不断辩解,那鬼话把舅舅气得差点没打死他。
后来舒家派人来欲将他接回去,舅舅不肯,让他在大将军府住了大半年,在这半年里严厉的锻炼他。
当时舅舅告诫他,「你若想死个不明不白,就继续窝窝囊囊的当你的舒家二公子,你若还有一点骨气,就好好跟着我练武,为你自己也为你娘报仇。」
以往他性子温软,在舒家时,因娘亲早逝,他冀望能得到父亲的关爱,因此处处委屈求全,忍让两个兄弟,就连府里的下人,也在继母和两个兄弟示意下屡屡欺负他,然而一再退让的结果,是他们连他的命都想夺去。
溺水和毒药之事让他终于认清父亲的绝情,看清了兄弟的狠毒,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对舒家的人怀有一丝温情,比父亲更绝情,比兄弟更狠毒,发了狠的跟着舅舅习武。
「你同六殿下最近可是在暗中筹谋什么事?」姚是岑直接了当地问道。
他只有一个妹子,怜惜她早逝,他不免对她留下的这唯一的儿子多了几分关心,在数年前得知他差点溺死在归雁湖后,对这外甥的关切甚至比起几个亲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言,舒长贞长眉微挑,「舅舅怎么会这么问?」他与六殿下暗中来往之事,鲜少人知晓,舅舅是其中少数知情之人。
姚是岑沉下脸质问:「你们是不是打算替当年的雷家、古家翻案?」
「舅舅是从哪听来这消息的?」他不动声色的问。此事他们隐密的暗中布置,竟会让舅舅知道,莫非是谁走漏了风声?
「你别管我从哪得来这消息,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姚是岑脸色严肃的望着外甥。
面对待他亲如父亲的舅舅,舒长贞无法当着他的面撒谎,沉默着未答腔。
姚是岑抬手一拍桌案,怒斥道:「这桩案子都已定案多年,岂是你们翻得了的,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舅舅,我与六殿下只是想给当年无辜枉死之人一个公道。」这既是为了替雷子望讨公道,同时也是为了将当年藏在幕后主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给揪出。
姚是岑愠怒的斥责道:「那个公道不是你和六殿下讨得起的,当心公道没讨着,你们连自己都搭进去,何况你以为古家当真是无辜的?」
「至少雷家是无辜的。」关于这点,他亲自查过,雷家在那桩案子里,确实是冤枉的。
「不管雷家是不是无辜,这案子都已尘埃落定,不可能再翻案,你去对六殿下说,让他别再把心思动到这桩案子上头,否则他不仅讨不得好只怕还会引火烧身。」姚是岑警告。
当年这桩案子是皇上亲自定夺,若重翻此案,不啻是在指责皇上错判,堂堂一个帝王,岂能容忍臣下指责他的错误。最重要的是,这其中牵涉到了二殿下之死,因为这案子,当年皇上甚至还赐死三皇子。
「六殿下只怕不会轻易罢手。」箭都已搭好,不射出岂不白费先前一番功夫。
「这桩案子当年牵涉之广,有数千人丧命,甚至因此死了两个皇子,这是皇上最不愿再回想的事,你们想重翻此案,无异是在触皇上的逆鳞,后果会有多严重,不是你能担得起的!」倘若外甥没牵扯进这事,他才懒得理会六殿下要怎么折腾,但外甥也涉入其中,他便不得不阻止此事。
「舅舅,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且这桩案子不会由我和六殿下的人来翻案。」舒长贞明白舅舅这番告诫是为他好,但为了此事,他们暗中筹谋许久,早已有了周全的计划,他们此番就是要把些人给揪出来,一网打尽。
「不是由你们来翻案,这是何意?」
「自然是有其他的人会来重翻这案子,这火绝对烧不到我和六殿下身上,舅舅放心。」他和六殿下不会傻得去动这桩案子,而是打算借别人之手来翻案。
「你们究竟想怎么做?」」姚是岑皱眉询问。
「舅舅先别管我们想怎么做,总之我和六殿下不会涉入这桩案子里,我们的目的只是想揪出当年那藏在暗处指使这一切的主谋,而这事自会有人替我们来做。」
见他说得如此自信,姚是岑这才信了他几分。
舒长贞接着问:「对了,舅舅究竟是从哪里得知六殿下要重翻这桩案子的消息?」他怀疑该不会是六殿下身边有人嘴不严,泄露了这秘密,倘若真走漏消息,他们的计划就得变更了。
姚是岑挑眉,拿他的话来堵回去,「你方才让我别管你们这事,那我怎么知道的,你也别多问。」外甥适才的话里,他听出他们多半是想借刀杀人,借他人之手来翻这案子,没蠢得自个儿去翻案,他也就放下心了。
近年来皇上的龙体大不如前,几个皇子的争斗越发激烈,朝臣早已有不少人暗中站了队。尽管外甥在帮六殿下,不过皇储之争,他绝不会涉入,也禁止姚家子弟参与其中。
但外甥姓舒不姓姚,在这件事上他也无法管。
第七章 翻案一事不容阻止(2)
听岀舅舅语气里有些不高兴,他解释道:「我是担心若是有人泄露了这消息,那么也许就不止舅舅知道这事。」一旦这事走漏风声,让那人知道,事先派人去灭口,翻案的计划也就胎死腹中,无法再进行。
见他对此有所疑虑,姚是岑说道:「这点你倒无须多虑,不是六殿下的人走漏消息。」这事是他的手下几个月前去南方边城驻军巡营,无意间发现六殿下竟派人暗中在苍平县调查当年的这桩案子,他的手下之所以会发现,也是凑巧,不久前那手下回来,将这事告诉了他。
苍平、永平、太平这三处,正是当年传出私造钱币的地方,也是二殿下当年遇害之处。
前后这么一想,他不由得怀疑起六殿下是想重掀案子,今日才会找他来问个清楚。
说完这事,姚是岑缓了神色,与他叙起家常,「你大婚之事筹办得怎么样,舒家那边可有尽心替你筹备婚事?」为了外甥的婚事,他先前还特地上舒家威胁了一番。
提起这事,舒长贞语带嘲弄道:「约莫是舅舅那日亲自登门,把我爹和继母都给吓住了,他们不敢马虎,婚事倒是办得像模像样。」
最后姚是岑说了句,「有缺什么,你就同金总管说一声。」
舒长贞眼里流露出一抹暖意,「多谢舅舅。」
出了大将军府,近日落时分,天边布满红霞,他没乘轿子,想步行回舒家。
走了两条街,他绕过一条巷弄,来到一处府邸前,望着前面宅子门楣上方挂着的「明府」匾额,他顿住脚步。
方才一时心血来潮,也没多想,来了这里猛然发现,都要成亲了,这会儿也没有理由上门去见她。
提步正要走,一辆马车在明府前停下,三个姑娘先后从马车里来,传来一声清脆的嗓音——
「咦?舒大哥,你是来找我的吗?」
舒长贞抬目望向明芸秀,见她今日穿着一袭粉色的祆裙,那双睇向他的圆眼似是流露岀一抹欣喜之色,整个人娇俏可爱,他心情顿时一好,勾起嘴角回了她一句,「我只是刚好路过,你这是上哪去了?」
「我跟两个妹妹去看布料,要裁制几身新衣裳。」
见着了她,舒长贞没想这么快走,又再问了句,「我先前写给你的信,可收到了?」
「收到了。」她轻点头,心忖舒家又不在这方向,他怎么会这么巧路过。
舒长贞无视杵在她身后瞪着眼睛、目不转睛打量着他的那两个姑娘,语气有丝责备的道:「那你怎么没回信?」
她被他问得一愣,脱口而出,「要回什么?」
「就说你收到信了。」他给她写了那么长一封信,要怎么回信,她不知道吗?
「噢。」明芸秀点头表示知道了,等了会儿,见他好似没要再说什么,她说了声,「没事的话,那我先进去了。」
舒长贞找不出理由再拉着她说话,只得颔首,目送她走进大门,这才旋身离去。
跟着明芸秀一回了后院,明芸湘再也憋不住,拽着她的衣袖说道:「大姊,我看未来的姊夫八成是专程想来看你的,你瞧他刚才见着你,都舍不得走呢。」
「你是怎么瞧出来他舍不得走的?」她倒是没看出来。
「我当然是用眼睛瞧岀来的。」明芸湘得意的接着说:「根据我这双火眼金睛那么一看,大姊,我觉得未来的姊夫似乎对你也颇有情意呢」
明芸秀笑睨她,「你这双火眼金睛不太管用呢,你还记不记得慧如表姊,当初你说你一眼就看出她心悦的人是程家三少,结果呢,她心仪的是何家公子。」
明芸湘不肯不认自己看错,辩解道:「哎,这是她后来变心了嘛,你也知道慧如表姊向来用情不专、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
「你这话若是让慧如表姊知道,看她不撕烂你的嘴。」明芸秀笑着戳着妹妹的额头。
一旁的明芸昭冷不防问了一件事,「大姊,他什么时候写信给你,怎么都没听你提过这事?」
「就……在舒家来下聘不久,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时忘了跟你们说。」被妹妹问得有些心虚,明芸秀接着说道:「你看我连回信都忘了呢,我这就去给他回信。」虽然与两个妹妹感情亲密,几乎无话不谈,但她偶尔也想保留一些自个儿的小秘密嘛。
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备了文房四宝后,她微蹙着眉心,思索着要写什么好。
今日在大门外见着他,让她有些意外与惊喜,没想到他竟然会追问起她为何没回信的事。
他是在期盼她的回信吗?当时收到信,她的心思全在那信上头,时也没想到要回信,琢磨半晌,她上翘的嘴角泄出轻笑声,提笔写下几个字,便差人送到舒家去给他。
她脸上闪过一抹淘气的笑,也不知他看了信后会是什么表情,可惜瞧不见。
而在不久之后,舒长贞收到信,旋即将信拆开来看,只见里面写了几个字——
已收到来信。
他将信翻来看去,上头确确实实没有多余的语句。
他被气笑了,让她回信,她还真只写了这几个字,这分明是故意的。
他将信揉成一团,下一瞬又把信纸给摊开。
望着信上那简单的几个字,数年前那段早已淡忘的往事忽然间鲜明起来。
那年他在常净寺后山救了她,背着她下山时,她趴在他背上,脆笑的问着他,「这位哥哥,你是上天派来救我的仙人,还是这山里的妖精?我听人说仙人和妖精都长得特别特别好看。」
当时他被大哥故意丢在山里,心情有些低落,听了她的话,不由得伯笑,「我不是妖精,也不是仙人,我同小姑娘你一样只是一般的凡人。」
「我不叫小姑娘,我叫芸秀,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舒,你叫我舒大哥就好。」当时他也未解释是哪个舒字,不知她竟会弄错了他的姓氏。
「苏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山上?你也是自己偷跑到山里来玩,迷路了吗?」
「不是,我是跟我大哥一块上来的,不过他们先下山了。」
「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块下山?」
「我不知道他们走了,一直在找他们,迟迟没找到人,才知道他们先走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走了也不跟你说,害你找不到人。」她先是为他抱不平,接着语气一转,庆幸的说道:「不过要不是这样,你也不会来救我,这八成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所以苏大哥你也不要难过,这是老天爷有意安排你来救我于危难之中,让你做好事,你救了我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他被她稚气的话给逗笑了,「会有什么好报?」
她被他一问,认真的想了会儿,「唔,日后你会娶一个像我这样好的姑娘当新娘子。」想不到多年后,她竟真要嫁给他为妻了。
雷子望从玉坠里飘岀来,见他拿着明芸秀写的那封信,盯着看了好半晌,脸上那笑异常温柔,不禁揶揄的打趣他,「长贞,你该不会是对明姑娘动了心吧?」
舒长贞没答腔,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了信封里。
第八章 大喜之日(1)
舒长贞与明芸秀大婚这日,凌晨时分,京城下了第一场初雪,外头的世界披上了一片银白。
舒长贞亲自前往明家迎亲,明芸秀头上罩着喜帕,被喜婆扶着出来,与新郎官一块拜别父母。
明熹德对这个女婿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见一双新人跪在跟前,他沉着一张脸,没叮嘱女儿,因为上回她要家到秦家去时,该训勉的话他都说过了,此时,他语气严厉地训了新郎官几句,「你既然娶了我女儿,以后望你能洗心革面、修身养性,莫再恣意妄为,多看些圣人之书,效法圣人之行,行君子之道。」
舒长贞一脸受教,应道:「多谢岳父的教诲,小婿谨记在心。」
梅氏代替明芸秀的生母,接受这对新人一拜,她抹起明芸秀,拿着手绢抹泪,道:「卫国公府离咱们家不远,若有什么事,尽可差人回来说一声,有欠什么、缺什么,也可派人回来同姨娘说,姨娘会给你备妥,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