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却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搂紧了他,身子不停地颤抖。
奔雷觉得有些心痛。这些天来边界上死伤不少,他每每赶到总是遍地狼藉,这次居然有一个孩子能生还,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
***
那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东西,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一手还紧紧拉着他的衣角。
奔雷问了他几句话,他却都没有回答,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中毒所致。奔雷沾湿手巾给他擦脸,倒吓了一跳。
这个孩子脸上青紫血肿,奔雷先前以为是受伤,可是这两天来身上的伤都好了,脸上却一点儿起色也没有。
奔雷带着他东奔西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起先他是想把这个孩子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可是这孩子却怕人怕得厉害,生人一走近就把那匕首拿了起来。
奔雷有一次趁着天没亮的时候就起身离开,本想着他见不着自己,也就安安心心在人家中生活,可是到了中午歇息的时候,吃了一点干粮,却有人从身后一下子扑了上来。
奔雷吓了一跳,剑拔到一半就发觉了是谁。
那个孩子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就是不松手,吃饭、睡觉都一样,简直像是长在他身上一样。
奔雷给他脱鞋子的时候,看到他脚底不知道何时扎进了锋利的一块石片,血污凝固成一团,他就这样一直追赶着他么?这种伤怎么还能走路?
也许……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也说不定。
找不到这个孩子的身分,在那个边界上大多是千年前魔战中的遗民,大多有些罪责在身,回不得上界,妖界也是不能待。
这个孩子大约是流亡的遗民之子。
奔雷要来找的东西也已经找到,一路带着这个孩子回了帝都。
那时候的奔雷不会想到,背上这个貌丑而倔强的孩子。
会改变他的一生。
***
「叫什么呢?」他翻著书册,那个孩子趴在膝上,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角。
「来,自己看看,喜欢哪个字?」
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只看这样清澈的一双眼,倒真是漂亮。
奔雷一点也不觉得他相貌丑,但是府中的下人,却常常是闪避着这个孩子。
他人的目光,这个孩子倒像是不在乎,一门心思黏着他。他去练武场他也跟去,他去议事府他也跟着去,无论哪里都不能撇下他。
奔雷开始手把手教他剑法,替他扎根运气。
这孩子像生气勃勃的小老虎,握剑在手的时候,气势一下子就压倒禁武卫侍中有名的高手。
奔雷也有些惊讶,遗民大多流亡落魄,生的下一代也都因为资质的关系,不可能有什么大的作为,有的时候连一般的天人都赶不上,寿命也总是短许多。
想到这一点,他倒觉得有些担心。
特地带他去神殿见大祭神,看看他脸上的伤毒究竟是能不能解。
「这不是毒。」少年的辉月直起身子,微微一笑,露出晶莹整齐的如珠贝齿,「这是天生的相貌。奔雷,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孩子的?」
「从边界。」简简短短说了这句话。
辉月回头看了看,低声说:「午后你再过来吧。」
奔雷午后依约再来的时候,还是带同那个孩子一起。
原来预备的东漓雪酒,竟然便宜了这个小鬼头。
奔雷只是笑,「去哪里都撇不下他。」
辉月也是微微一笑。
「说来还没有给他取个名字。」奔雷翻翻一边架上的书,「他明明不是哑,却总不开口说话,许是当时吓坏了。」
辉月侧头想了一想,「我有办法。」
奔雷抱着他,辉月盘膝坐在对面。两手的指尖骈起来,在自己的眉心间划落,银色的流光在那指尖交错之处闪了一闪,像跳动的萤火,冷冷的一点光并不耀眼。
奔雷虽然对辉月的灵力有信心,却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施法。
奔雷心里没抱什么希望,却不料那个孩子真的「啊」一声叫了出来。
「叫什么名字呢?」奔雷抱着他,面对面地问。
「飞……」他顿住,用力咬着嘴唇,「飞……」还是只说出一个字。
「叫飞吗?」奔雷心中狂喜,一个字也比不声不响强了不知多少倍。
「小飞,小飞!」奔雷一开心,把他高高举过了头,「我是你奔雷哥哥!来,喊一声。」
那个孩子睁大了眼,还是只叫出一个字:「哥……」
辉月坐在一边看他们一个呆一个疯,微微一笑。
***
时光渐渐流过。
辉月有时候也会觉得奇怪。明明那个孩子坚硬强悍,为什么他却总是觉得他脆弱。
一直跟在奔雷脚后跟上跑的小飞,慢慢长大变成了少年,脸上扣着一个花俏的面具,一听到哪里有架可打就两眼放光。
奔雷后来在神殿来来往往,终有一天问了一个问题出来:「你当时怎么让他开口说的话?那一年你肯定还没学会开灵窍之术。」
辉月微微一笑,「谁说那是开灵窍?我只是给他上了封,以前的事情他都不记得,自然跟个新生的孩子,你要他怎么样就怎么样。」
奔雷一惊。辉月啜了一口茶,「等他成年,那个印差不多也就消完了。想必那个时候他也不会再被往事惊吓。」
奔雷想了一想,点头说:「你做得对。」
***
奔雷的成年礼,是由当年的龙牙战将为他完成。其后有一段时日,身体变得极虚弱。小飞趴在床前一双眼盯着他看,帮他倒茶水、打扇子,整整一个月的工夫,一步都不离开。
等他重新集起力量的时候,一纸委任书放在了面前。
东战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小飞抱着他的脖子,逐字看那张纸上的字,似懂非懂。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奔雷抱着他,「是啊,小飞要跟哥哥去吗?」
他歪着头想了想,「那辉月哥哥呢?」
「他去不了。他要留在祭殿,留在帝都。」小飞忽闪忽闪地眨眼。他有非常漂亮的眼睛,像秋天的葡萄那么灵动可爱。「我、我跟哥哥走。」
***
「辉月哥哥好像也有许多天没有出门了。」小飞一边擦拭心爱的长剑,一边数手指头,「我听说他也过成年礼了。」
奔雷自是知道,辉月的成年礼帝都无人不知。
「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去跟辉月哥哥告别吧?」
「嗯……」小飞气势虎虎爬到他背上去,死死抱着他脖子,「哥哥,以后我的成年礼,要哥哥帮我完成!」
奔雷笑出来,「好呀。」
「一定哦!」
「一定。」
「嗯。」他趴在奔雷的背上,「哥哥成了将军了……我跟你去扫荡边界,做你的前锋官好不好?哥哥将来一定会做第一武将的吧?一定会!」
奔雷的手覆在他的手上,觉得背上的这个孩子和他的血肉、脉络都牵连在了一起。
***
那个屡立奇功,名震一方的小飞,终于凭他自己超卓的能力,成为了天城的三殿之一。
天纵宽,海纵深。心如疾风,飞越长空。
「我叫飞天哦……」他说:「哥哥,好不好听?」
「我还没成年呢……将来我的成就会不会超过哥哥你?嘻嘻,我要和辉月哥哥住在一座城里,哥哥,你不要回帝都好不好,我们住一起吧……
「我跟哥哥回帝都……这里没有哥哥啊,天城有什么好!辉月哥哥,我们回帝都去嘛……
「唔唔,我还要喝!今天开心啊,哥哥,我快要……可以成年了吧!」
这样的亲密……后来,为什么会不相信他……为什么一切都改变了呢?
为什么会不相信他呢……
早就应该知道,小飞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
可是,那个时候,却没有选择相信他。
那双悲伤的眼睛,像是两把锋利的剑刃,时时在心中层层错错地划过。
***
「哥哥……」他伸出来的手,上面满是血。
「哥哥,我不是兽……我是人,不是兽……」
「哥哥,抱抱我……」
辉月那个时候曾经说过,至少让他解释。
但是,没有。没有来得及,剎那就变成了过去。
后来,后来……
一切终于水落石出的时候;他穿着大红的战甲攻进帝都的时候;他把枪掷在面前,奉他为帝的时候……
知道他受了许多的苦,他再也不曾靠近过他。
他到了要行成年礼的年纪。他说,辉月殿下,你可以为我成年吗?
辉月咬着唇直摇头。
「辉月殿下,我非常的爱你,胜过爱我的性命。」
辉月的眼泪都要坠了下来。
不是爱,是个错误。
在动荡的年月里,怀疑,死亡,血腥,恐慌……
其实,不是辉月的错。大祭神的交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须得将他牢牢地制在手心中,不能一丝放松。
除非施法的或者受术的一方死去,才可以解脱的摄魂术。
他曾经狠狠地打了辉月,看到那样美丽的脸上浮现出鲜红的指印,辉月没还手也没作声。
其实他并没有资格责怪辉月,是他没有保护好小飞。
等他们都回过头来的时候,原来的小飞,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这个会用痴迷的目光看着辉月的,不是当初那个一尘不染的小飞了。再也不会抱着他们的腰撒娇的小飞,冷冰冰地称他为陛下的小飞,会杀人如麻浑身浴血的小飞,会痴痴傻傻,除了辉月二字再没有理智的小飞……
「我不会为他成礼,」辉月咬着唇说:「不然,他一辈子都没希望挣脱摄魂术。」
「那么……这样折磨他?」奔雷冷冷质问:「到哪一天?」
到哪一天?也许一辈子……也许某一天突显神迹。
沉默的辉月,无言的他。是不是天人,是不是兽族,有那么重要吗?
是谁,第一次把仇恨二字写入人眼?小飞能拔出兽族法器,力大无穷,身上一点点显露与人不同的灵气……他真是兽妖?
可是,就算是又怎么样?他那么单纯而勇敢,他根本不可能成为大祭神说的祸患。
但所有人都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奔雷以为自己一直可以保护这个孩子,以为……
可是他最后也放开了手,任人伤害他,摆布他。
曾经那么欢快的少年时光,平舟、行云、辉月、飞天、奔雷、星华……
为什么变成今时今日的情形?
又是谁在冥冥中,舞动翻云覆雨之手?
——番外一《前尘》完
平舟
平舟有些恍惚。
他总是在回头的时候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飞天的时候。
满天的芦花纷纷扬扬,像一片早降的雪。衰草如霜,芦花如雪。
飞雾轻烟的幽冥涧,骑着天马的飞天。红衣像一点速星,由远而近。
被血腥味引来的飞天,看到了倒卧在长草中的他。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胸膛是被划破开的,下裳一片凌乱,血把身下的霜草都染成了红茎、红叶。
飞天翻身下马向他扑过来的情景,从没有一刻能从眼前淡去。红衣黑发在风中狂舞,芦花扑在他的脸上,蒙蒙似雪。
飞天抱着他的头为他渡气,止血包裹伤口,动作快而不乱。
人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某样东西的宝贵。
那天之前的平舟,从来不知道天这样蓝,芦花这样美丽,而受伤,是那样的痛。
飞天为他清理身体,小心翼翼,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谁害你成这样?」他轻声问。
他那时伤太重,不能移动。飞天留下来照顾他。
「外面风沙大作,根本不能行人,只有幽冥这里因为被两夹的山挡住了风……」飞天眨眨眼,那时的他虽然是莽撞少年,却也有心思细密的一面。
「我挨了一夜才从夹缝过来。你伤这样重,血却没有流尽,那伤你的人也走不远。外面那样大风没人可以出去,那人一定也还在这里。」
飞天手里银剑流光,他轻轻弹了两下剑刃,「你不肯说?为什么?那人可能还会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咽气,到时你怎么办?」
「不要我帮你吗?」飞天凑近了问他。
平舟始终一言不发。
「算了,随便你。」飞天继续弹着剑身,「你要不想活,刚才就该告诉我别救你才是。我都花了力气,难道要白花?」
他忽然凑过来,呼出的气都喷到了平舟脸上,「你付我什么代价?怎么说我也给你止血上药了。」
他的手扯着平舟破碎的衣襟,「喂,你长得蛮漂亮。反正你都这样子了,让我也尝尝看。」他一边扯着平舟的下裳一边嘟囔,「我还没上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好不好……」
被他温热的手摸到腿上,平舟突然挣动起来,混乱的一切像是全都回来了,背叛、出卖、凌辱……
飞天试图压制他的动作,平舟本来也没有什么力气,怎么挣也挣不开他。
尖厉的惨叫声,不像人所能发出的声音,长长地传了出去。白茫茫的芦花满空乱飞。
飞天快而轻地在他耳边说:「喂,有人来了。应该是你仇家。」
他听而不闻,用尽最后的力气想挣脱他。
飞天用力掴了一下他的脸,声音中有股叫人发怵的狠劲,「你要真想死就自己躺这儿等死!要是不想死,就拿着这个!」
一把薄薄的短刃塞进他手中,飞天从他的身上翻下来,快而无声地没入一边茂密的芦苇丛中。
***
那个男人走得不算太快,长草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
平舟痛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握着那短刃的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
飞天伏在长草中看着,他的气息像是融进了风里草里,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披在背上。飞天只看到一个侧脸。
长得不错,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杀气。
「啧啧,居然还没死。」男人用脚尖勾着把平舟翻了个身,声音里有近乎猥亵的意图,「刚才还没有把你操断气?还是你在等我回来再操你一回?」
飞天在暗里皱眉头。
本来他是犹疑的,虽然那个重伤的人身上看不到什么邪恶的颜色,但是谁知道呢?这年头人人都是两张脸,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
所以他没有贸然地去更多的帮助他。那把小刀伤人是可以,要杀人可不容易。杀人或者被杀,要看手段和运气。
可是,听到这个让他恶寒的声音之后,飞天改了主意。
那个重伤的男人,无论如何并没有这样下流的声音。
但是他想要出剑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向地上的平舟压了下去。急切的动作,气咻咻的像是不能忍耐。飞天的剑离了鞘,那个男人正在分开平舟的双腿。
但是他的剑只出来一寸。那个男人发出嘶喊的声音,身子窜了起来,手紧紧捂着半边脸,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淌下来。他挣扎踢动,一定很痛。
飞天冷静地想,一定痛得很。
整把短刃都扎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这个人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