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叔命如冬来找她,只因为她是韩家的主子,主子就是要拿主意的,万一父亲脚步被拖住,韩家确实只剩她能主持大局。
但愿父亲能说服罗桂杰别在这时候滋事,她可不想看见恶俗抢亲的戏码。
罗桂杰一进别馆,原本吵闹劝酒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走进来的那股气势,无端地让人害怕。
坐在主桌的韩光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见罗桂杰一身华丽锦绸,墨竹长衫,对襟飞花刺绣瑰丽,扎起的头发扣着造价不菲的银镶玛瑙祥云束冠,腰间白玉碧带垂挂三十六颗南海珍珠,贵气逼人,也不再收敛眉宇间的霸气,一扫上门说亲时的朴实模样,还原外头传言的罗家头子。
“林、韩两家大喜,我罗桂杰前来恭贺,不知东道主是否欢迎?”他嘴角微扬,笑意不及眼底,还带着些许傲视的味道。
罗桂杰进城已有半年之久,见过他的人不少,但知道他身分的人寥寥无几,一听他就是手段狠戾、脚踩多条冤魂的绿林头子,宾客的筷子都快拿不稳了,深怕下一秒就出事,眼神都不敢离开他。
“自然欢迎。”韩光义站了起来,眼角余光左右巡视了一回,主桌附近都已坐满宾客,只剩边边角角还有零星空位,他怎么好意思把人领过去,不是摆明了削罗桂杰的面子吗?这下更难善了。
“阿华,替罗公子在我旁边加个位子。”
主桌的人脸都绿了,面对这来者不善又恶名在外的人,他们怎么吃得下?
“啊!是。”一直站在后面服侍韩光义的韩华见状,招来如冬,要她去请韩映竹,听到主子吩咐,一抬头便对上罗桂杰深幽难测的目光,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才不至于失态,连忙搬来张椅子,还铺上软垫送了过来。
“罗公子,请上座。”韩光义亲自前迎,悄悄地拍了林举人两下肩膀,暗示他多担待。
罗桂杰没有忽略这细节,张扬地朝韩光义一笑。“怎么好意思呢?”
接着往他的方向踏步而去。
韩光义先是愣了下,让罗桂杰这无亲无戚的人坐主桌,无非是想藉此卖他一个人情,安安分分地吃完喜酒就离开,可看他不同以往的表现,他不禁心虚了起来,反省这招是否走得太险,主桌上可是坐着县太爷和亲家。
不会一场喜宴下来,亲家变冤家吧?
可惜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韩光义此刻是骑虎难下。“罗公子不必客气,你能出席,是为小女亲事锦上添花。请入座。”
“多谢韩老爷。”罗桂杰掀袍,大方地坐到韩光义身边,左侧正巧就是林举人。
他连看也没看林举人一眼,待韩华布上干净的酒杯与碗筷之后,迳自添了一杯酒,垂阵苦笑,再抬起头时,又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罗桂杰。
旁人没有注意到,站在屏风后面的韩映竹却看得一清二楚,那抹苦笑倒显得他的轻狂有些刻意为之。
还以为他是来找碴的,没想到这傻子居然是来为自己找不痛快的,不请自来喝心上人的喜酒,该不会是想用这种自残的方式逼自个儿放手吧?
“开席后才姗姗前来,断了各位兴致,罗某在此自罚三杯。”他闷头豪饮三杯酒,根本不管席上的人有何反应。
韩光义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忽略席上宾客尴尬又不解的神色,陪笑招呼。“各位用菜、用菜。这都是小女精心准备的,大家别客气。”
大伙儿跟着笑了笑,举起筷子,目光还是止不住地往罗桂杰身上飘,包括韩光义。
就见他笑了笑,再次斟了一杯酒,转身对向林举人。“恭喜林兄喜得如花美眷,罗某诚心祝贺林兄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字字咬得用力,目光灼灼像要鏊穿新郎官红袍。
林举人也不是傻子,感受不出他森然的敌意,在林、韩两家说亲的期间,他曾耳闻罗桂杰多次出入韩家府邸,恐怕是求亲未果,挟怨报复来着。
“多谢罗公子,能得韩老爷及韩家大小姐青睐,实为在下所幸……不,应该改口为岳父了。”林举人举杯回敬,笑笑地暗捅了罗桂杰一刀。
“林兄确实幸运,还望来日高中,切莫富贵荣华迷了眼,抛弃原配发妻。”罗桂杰神色锐利地扫了林举人一眼,仰头饮尽杯中酒,末了还将杯口对向他,挑了挑眉。
韩光义心里着急,却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只好硬着头皮搭上罗桂杰的肩膀,圆场说:“罗公子与韩家交好,知道我要嫁女儿,前前后后也帮忙铺张了不少事,就怕哪里不周到,只是罗公子说话直爽,贤婿别往心里去。”
“岳父这么说是折煞小婿了。”林举人站起来朝韩光义一揖,席面多加了一张椅子,难免挤了些,作揖的时候就撞上了罗桂杰,溅出了他新斟的酒水。“对不住,罗公子,在下并非有意。”
第3章(2)
“无妨,林兄不必在意。”罗桂杰扬起一边嘴角,将酒杯搁上桌,提壶打算满上,手腕却触上碗筷,打翻了酒杯,流到林举人的大腿上。“哎呀,真糟糕,脏了林兄的新郎服了。”
……幼不幼稚?
都为他们汗颜了,加起来都几岁了遢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小处较劲,更别提一人是一方商贾,一人有功名在身。
果然在美色面前,什么都是浮云清风吗?斗完了,意气风发的还不是林举人,他得到的除了伤心难过,还有什么?
傻子。
“大伙儿别客气,尽量动筷吧。”韩光义不知如何处理这两人台面下,实际已经搬到众人眼前的争执了。“罗公子用菜吧,稍等老夫陪你痛饮一番。贤婿,你也快吃一点垫胃,等会儿还要敬酒呢。”
“是。”林举人搁下酒杯,随意挟了些肉食菜叶进腹,入口却隐藏不住惊艳神色。
文人难免傲气,韩家虽是城内大户,他多少还是有些微词,商贾女能多有教养?听说韩家姐妹还各拥铺子,得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过看在韩家为了结亲,处处为林家留面子,连席上菜色都不敢过于铺张,才对这门亲事转念,或许没有糟糕到哪儿去。
他记得宴席菜色是由韩家二小姐经手的,朴实但味道多重丰富,端上主桌的菜肴也仔细地避开了提味用的芫荽——他不爱这味道,但别桌的菜羹里可是撒了一大把。
韩家二小姐蕙质兰心,姐姐就算没有青出于蓝,至少也是齐平。
罗桂杰条件出挑,就算面上有疤,外表仍是一绝,能让他倾心的女子,又能差到哪里去?想到这里,他对这桩上门亲事是越来越满意了。
“多谢韩老爷盛情。”罗桂杰由怀里拿出封信函,递了过去。“此次前来祝贺,晚辈不好空手,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份薄礼配得上,还请韩老爷笑纳。日后若有需要晚辈帮衬的地方,自当效力。”
“这……”韩光义摸不准他的性子,怎么一下好一下坏,场面上也不好推辞,只好收了下来。“多谢罗公子美意。用菜、用菜。”
韩映竹双眼圆瞪,盯着罗桂杰不放,说他傻子还算高估他了,这世间还有谁傻得过他?到现在都还没动过筷子,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什么都不说,谁会为他心疼?
他不是输不起,只是不甘愿……但不甘愿又能如何?他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假笑、假张扬,就是故作无事地喝酒。
她突然有些哀伤,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一头负了伤的野兽,还有什么伤人的能力呢?也只剩下虚张声势的威吓了。
漆黑暗巷中,月光洗地,映出墙角一抹颓废身影。
罗桂杰扶着墙,使劲咽下胃里冲上来的翻腾,头昏脑胀已经很不舒服的他,因为上窜的酒气,简直比死还痛苦。
他不记得到底灌了几斤酒,只知道一个晚上下来,他什么都没吃,什么都吃不下,郁闷极了。
“主子,宾客都散尽了,让属下扶你回去吧。”罗桂杰的随从来报,伸手便要扶他。
“不用。”罗桂杰挥开他,冷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到巷口守着,别让人进来,直到我唤你为止。”
“是。”
罗桂杰以背抵墙,忍住腹中酸意,缓缓滑坐下来,一脚曲起,一脚伸直,仰头看着如玉盘的明月,忍不住自嘲。
“可惜没有酒,不然还能对影成三人。”
“没有酒,倒是有一碗醒酒汤。”韩映竹提着竹篮,脚步无声地来到他身边。
罗桂杰皴眉。“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要人守着巷口吗?”
“这条不是死巷,我从另外一边过来的。”韩映竹取出醒酒汤,温温的正好。“喝吧。我让每个沾酒的宾客都喝了一碗再走。”
“难为韩二小姐还特地追出来送我一碗醒酒汤,当真尽责。”他接过,仰头便灌,入口的苦味险些让他撑不住,吐了出来,不得不喝个几口就停下来顺气,小小一碗药可费了不少功夫才倒进肚子里。“呼——多谢。”
他将空碗递还给她,满嘴药味,都快盖过他的酒气了。
原以为韩映竹收到碗就会离去,毕竟孤男寡女同处暗巷实为不妥,她又重视这个,谁知道她将空碗搁进竹篮里后,如明月般皎洁的双眼居然盯着他不放。
“你把那张地契送给了我父亲,对吧?”她慢悠悠地问,月色下的她,宛如一株待绽的昙花,身上的香气似花香味,甜甜的。
宾客面前,父亲不好拆礼,不过十之八九是地契,她也能想到父亲拆开时的表情会有多震惊,如同她看见罗桂杰将信封递出的那一瞬间。
罗桂杰低头一笑,神色有些凄然。“当初买下那块地的原因你应该也知道,现在那块地对我没用了,不如送给有用的人。”
“你还真大度。”不管她对这人起先有什么印象,在他亲手将地契交给父亲作为贺礼的那一刹那,都转成好的了。
“呵,我若真大度,就不会在小事上跟林举人较劲,想压他一头了。”他嗤笑了声,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侧身看着她,自嘲的眼神让人发酸。
“你在屏风后面不都看见我有多可笑了吗?”
“你知道?”她还以为躲得很技巧呢。
“你一直盯着我看,不发现也难。”他轻笑,定定地看着她。
韩映竹失笑。“场内谁不盯着你?”
“说得也是。”好像他走到哪,腥风血雨就到哪。罗桂杰回想方才画面也觉得好笑,其中最好笑的,莫过于自己像只孔雀一样亮羽毛。“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做,虽然想藉着酒气好好发泄,只可惜我神智还有,做不出太丢脸的事情。过了今晚,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回去吧,晚了。”
“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你,问完了,我就回去。”
“喔?”罗桂杰疑惑地看着她,笑问:“我这粗人哪里值得韩二小姐好奇了?”
“你怎么买下那块地的?”韩映竹直直地看着他,也不避讳。“如果你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我父亲拿着也不安心,像在冬日里捣着一块烧红的炭,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多痛苦。”
“不愧是韩家二小姐,七窍玲珑心,这点连我都忽略掉了。”他不过是想这块地对自个儿没用了,就送出去吧,反正他这点身家都是为了求娶韩映梅攒出来的,留着看了也难过,倒是没注意收礼的人会不会觉得烫手。
攀花桥上一会,不过片刻,也够他明白韩家二小姐面面俱到的个性。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先的张家地主母亲重病,虽然手上有几块田,收回来的田租仍不足应付名贵的药材,毕竟不是一株人参、一株灵芝就能药到病除的。”罗桂杰声音轻柔如风,月色修长了他的影子,绵延了他的萧瑟。
“他不是不曾考虑将祖产脱手,本来想找你父亲增个价,如果你父亲同意,就准备签合同了,是我先一步找上他,同意无偿为他母亲提供上好药材,再以市价多两成的费用收购那块地,两相权衡,韩二小姐会选择谁?”
“你。”韩映竹应了声,默默地低下头,双颊有些熨热,但很快就褪了。“没想到你会开出这等条件。”
她还有几句话没有说,为了韩映梅,他居然开出这等相当于赔款的条件。
“你让韩老爷安心收下吧。”他朝天空笑了笑,像透了风似的,有点沙哑。“至于我买下那块地的办法,就不用跟他提了,说了好像我在索人情似的,再丢脸我就不用做人了。”
“你不能做人,那很多人都不是人了。”真要说,他只不过有些别扭罢了。
“韩二小姐对在下的评价真高。”他突然转回来看她,眼底都是笑意,但不是受人夸奖的高兴,而是没想到会有人这般形容他的惊讶与兴味。
韩映竹没料到他会转头过来看她,撞上他如星光熠熠的眼色,好像有人在她心里敲了一下响鼓。
罗桂杰问:“韩二小姐的第二个问题是?”
“你是怎么认识我姐姐的?”
“这问题啊……”罗桂杰尾音拉得老长,头又枕回墙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膝盖,目光有些迷离,似在回味初识的情景,带着一点甜蜜,又有些许酸楚。
“当年我随着难民进城,被城里的人当成乞丐欺负,是韩大小姐遣人出面替我解围的,又怕我在城里遭人欺负,还送衣送钱的,如果不是她,就没有今天的罗桂杰了。”
韩映竹看着他,罗桂杰没有听见她回应,转过头来,不解回视。
“就这样?”韩映竹淡然的神色有点绷。
“不然呢?你期待什么样的故事?”罗桂杰失笑。“你听来或许觉得简单,可对当时的我来说,她就像是浑沌里唯一一道清亮的光,我永远记得接过她丫鬟递来的布包时,心里有多激动。以她的身分,怎么会注意到堪如蝼牺的我?可她不仅注意到了,还把我当人看,那种感觉美好到我没办法形容。”
“是吗?那可真赶巧了。”她了解韩映梅的个性,但不代表知道她每件事,说不定罗桂杰就恰好赶上了韩映梅心情好的时候,顺手帮了他一把,也让这男子对她上了心,认真殷勤了几年。
能让如此优秀的男子惦念多年不忘,甚至为她守身,不管是桂主事还是罗桂杰,身边都干干净净的,这份感情有多难得?
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这么摆在韩映梅面前,她却不懂得捉住,可惜其他看得到的人,想捉也捉不住。
“好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夜深露重,别染了风寒。”过了这夜,她与罗桂杰就是陌路人。
也不晓得是不是夜里在外头待久了,鼻头有些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