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举止将老家伙逼得狗急跳墙,从婢女的闲聊里,他听到府里最近正在准备一场筵席,与会的除了一些官吏,还会找来经手买卖樊家产业的人,为的就是要指认出内贼。
「反正他们也无法挽救颓势了,又有何妨?」樊仲遇微微勾唇,笑意却未达眼里,黑眸里只有冷,无边无际的冷。
「老家伙和官府关系良好,这你应该很清楚,要是被他抓到证据,我们会没办法全身而退。」
父亲的事让老家伙 有所警惕,这些年来花了不少钱和官府拉拢关系,而对于这一点他们早就考量周全,终于从不对外现身,为的也是不让老家伙抓到把柄,将谋夺家产的罪名往他们头上扣。
斗垮樊家、拿钱远走高飞,这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虽然他们一直都很小心,但也不得不谨慎提防,要是最后被抓进官府,那他们暗中铺线、虚设好几个商号来掩人耳目的心血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放心,就算他找到证据,抓到的人也只有我,你不会有事的。」樊仲遇将帐本合上,不见诧异的神色表示他已知道此事。
看似莽撞躁进的他,其实对于族人间的一些动作都了然于心,他只是不在乎了,在失去她之后,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忆起那日她离开时的模样,樊仲遇的心一抽,他暗暗握拳将那股痛楚不动声色地掩下。
他知道她会恨他,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当她对他视而不见时,那股强烈的悲痛还是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当她离开时,他的生命及情感也被全部带走,他仿佛又回到刀山上,眼前一片茫然。
这和四年前的状况有什么两样?早在那时就可以结束的伤害他为何还要让它继续轮回下去?
第一次,他为了追求胜利害了兄长,早在那时他就该清醒,结果他却是再次爬上那座刀山,而这一次,他将她的身心伤得鲜血淋漓。
他一直将「为了兄长」挂在嘴边,然后盲目地赎罪,但其实他该做的是将兄长劝出这个地狱,而不是和他一起沉沦下去!
咽下喉间的苦涩,樊仲遇将翻腾的思绪也全都一并抑下。
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没有她的生命里,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促使他继续做着这些事的,是他对兄长的承诺。
帮兄长夺回一切,让兄长可以带着这些钱全身而退,他只想做到这样,至于他自己的下场又是如何,都没有关系了。
樊伯临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无谓态度更是让他心凉了半截,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傲气,而是心灰意冷。
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一个多月,这段时间仲遇都没提过她的事,对他的态度也一如以往地尊敬。
唯一明显的改变,是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感觉不到他的情绪。
他不以为意,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影响,时间会慢慢平复一切,仲遇会忘记那女人,他们会回到那女人之前那种心意相通的日子。
结果他却是打算弃他而去!
「你敢?」樊伯临咬牙恨声道。「你要是被抓,我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救出来,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你一起受苦吗?」
樊仲遇看着手中的帐本,须臾,他缓缓地叹了口气。
「……放过我吧。」不带怨怒的平抑嗓音反而透着更教人心拧的无奈。「这一切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执着权势,害得大哥也跟着偏了心思,我已经尽力补偿,你若感动醒悟也罢,继续执迷不悔也罢,我仁至义尽。」
闻言,樊伯临背脊窜出了冷汗。
「她只不过是小产罢了,人还活着不是吗?」为了骂醒他,樊伯临只得将自己最讨厌的孟海心抬出来。「什么叫偏了心思?那是我们该得的,别因为一时鬼迷心窍就说出这种蠢话!」
樊仲遇低低笑了,然后转为不可遏止的大小,笑到樊伯临胆颤心惊。
「别笑了!」樊伯临怒喝。
樊仲遇总算停下,看向他,停了许久,然后才犹似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我们这样,和那群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一样是自私自利,一样是只为自己,如果这不是偏邪了心思,我没办法找到更贴切的形容。」他等于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罢手,明明可以见好就收,他却和他所深恶痛绝的祖父做出相同的事,牺牲骨肉来保全自己。
樊伯临如遭雷击,樊仲遇的话和神情完全震慑住了他。那道视线虽看往他的方向,却是穿透了他,眼中并没有他的存在。
「仲遇,听我说……」他强持镇定,想要说服他。
樊仲遇起身,没让他将话说下去。
「我希望您能及早醒来,别到像我这样的境地才……」声至语尾,只余下唇畔苦涩的笑,樊仲遇悄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樊伯临怔坐原位,强烈的震惊让他无法动弹。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早在他设计陷害那女人的同时,他的仲遇也被他亲手害死了,被他用愧疚当成利剑,逐步逼到绝境而心死。
而今,仲遇还想将自己的生命当做祭品,偿还给那个女人和那个来不及出世的胎儿。
为什么?他只是想将仲遇留在身边呐,事情怎会变到这地步?樊伯临痛苦地抱住了头。
一整夜,他就坐在那儿,想过往,想那股恨意,想接下来的局面,任由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不停地绕。
当日阳从窗棂透进时,他已下了决定,眼里布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将手中的沙包放在桌上,步履沉稳地往外走去。
「伯临少爷吃……」刚踏进院落的婢女朝他走来,正要像平常一样呼喝时,却被他脸上充满气势的神情吓到顿了口——
那是在痴傻之前府里人人敬畏的尊贵模样!
「去通报大老爷,他所看重的长孙回来了。」樊伯临不停步地朝外走去,见那名婢女仍傻在原地,他冷眼一睨。「还不快去?」
「是……是!」
婢女总算回神,飞也似地往外跑去。
不多时,这个消息几乎将整个樊家掀翻,在一片惊叹及恭贺声中,到底存有多少的真心诚意?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孟海心站在庭院中,美眸望向池塘旁的大树,她仿佛看到有个傻姑娘站在池边摇摇欲坠,她没掉下去,却从此遗落了心。
她闭眼,环抱住轻颤的身子,像是这样就可以将那时透过强健臂膀所传来的温暖留在身旁,只是,如今当她再睁开眼,她已不复单纯,而他也不在身边。
孟海心咬唇忍住痛楚,不让眼泪盈眶。不行,她不能哭,家里的人已经够担心她了。
好不容易,终于将那股激动抑下,但她的视线仍无法自他们初次相会的地点挪开。
明明不是很久之前,却恍如隔世。
她以为再也不会踏进的家门,她回来了;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会原谅他,她离开了他。
当她回到家,爹娘哭肿了眼,已从旁人口中知道她流产的他们,对此事绝口不提,拼命挤出笑要她好好休养,什么也别想。
但她没办法不想。
她爱着那个人,即使她的心和身子都已伤到千疮百孔,她还是爱着他。
那时哭喊出对他的指控,其实并不是她的真心话。只是哀痛欲绝的她已无法保持清晰的理智,当他不说话,她也就将之视作默认。
他在榻旁照顾的那三天,她完全不看他。她只是不停地流泪,为那无辜逝去的小生命哭泣,懊悔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直到回了家,慌乱受创的心被亲情渐渐抚慰,当伤痛褪去了些,她得以用较为冷静的心情看待这一切,她就想通他不可能会这么做。
虽然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但他并不是冷血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过得那么痛苦。
更何况,他是为了保护她才做出这种决定,那他又怎么可能会本末倒置地用这种危险的方式去伤害她?
想到他默默自行承受的苦,她就心疼到好想回去那个院落里,想要握住他的手,让他知道她依然站在他这一边。
只是伤太重,恐惧太深,想到要再回去那个有如人间地狱的地方,她却步了;想到她回去只会增添他的挂虑,她更是裹足不前。
她明白他为何会应允她离开,因为在这里,她才是安全的,她的家人会照顾她,他对她的深情让他没办法再冒险放她留在樊家。
所以即使她好想好想见他,也得忍着,她相信他曾在她耳旁温柔低喃的「很快」,一定已近在咫尺。
「……小姐?」小心翼翼的叫唤自背后传来。
孟海心不禁莞尔。即使她已经完全康复了,家里的人仍将她视作易碎的花瓶,连喊她都不敢大声,活像会将她的魂魄震飞似的。
知道他们全是基于关怀,对于这样的保护她只觉欣然接受,而不是用抗议让他们更加放心不下。
「什么事?」她回头。
「有一封给您的信……」婢女有些吞吞吐吐,顿了下才又补上一句:「是姑爷捎来的。」
很少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樊伯临,孟海心愣了下,会意过来后更是惊讶。
大哥在日前恢复神智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京城,就连身处保护中的她,也从仆婢的闲谈中得知此事。
刚听到时,她很担心他会来将她这个妻子带回去,但过了几日都没有任何动静,她也就宽下心来。
或许是大哥认为再神智不清时所做的事都作不得数吧。她是这么猜想的,一方面为了多了一人可以帮他而感到开心,一方面也为了她不会因为这个身份为难而欣喜不已。
但这个突来的举动,却让这些臆测可能会变成一种痴心妄想。
「……送信来的人还在吗?」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要自己别逃避现实。
「走了。」婢女一脸关心地看着她。小姐在樊家过得那么惨,若换作是她她也不想回去。「小姐,你要看吗?还是先交给老爷、夫人过目?」
「没关系。」孟海心勉强撑出微笑,不想让婢女担心。「给我。」
接过信封,她深吸口气,抽出里面的纸——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汝胜矣
上头只写着这几个字,孟海心先是白了脸,而后又困惑地蹙起了眉。
看到开头,她还以为大哥知道她和他的事,用这两句诗来讽刺她的不守妇道,但最后那三个字却又推翻了这个猜测。
孟海心翻过信笺,怕自己有所遗漏,但除了那几个字,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讯息。
她把那几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却只觉脑海越来越混乱,最后只能怔怔地看着那张信笺。
她不懂,大哥为何要写这两句诗给她?而那三个字,又是针对什么事?她从不曾和他争过任何事物啊……
「小姐,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婢女急问。
孟海心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每个字她都认得,但她却无法看透里面的涵义。「没事,只是……问候罢了。」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大哥并不是要催促她回樊家。先静观其变吧,她要是贸然回去,却反而弄错了这封信的意思,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如果担心小姐的状况,不会自己来一趟啊……」婢女打抱不平地嘀咕着。
不,她不希望他来。
孟海心微微一笑。虽然知道婢女骂的是谁,但在她心里却是主动想成樊仲遇,对她而言,他才是她的夫君,才是要来接她回去的对象。
她希望他能把心力放在他们的计划上,赶紧将这一切结束,等他得以踏进孟家门槛时,将也是他们通往幸福的那一天。
第9章
孟海心收到信笺的当晚,即是樊家宴请宾客的时刻。
与宴者有两位与樊家关系交好的官吏,四家其他商号的老板,其余诸人都是樊家各房及旁支所推派出来的代表。
「感谢各位赏光,前来庆祝樊家儿孙伯临康复,来来,老夫先干为敬。」大老爷举杯,坐在他身边的樊伯临也起身致敬。
看在其他樊家人眼里,无不恨得牙痒痒的。
最近大老爷被躲在暗处的敌人吓怕了,樊伯临一恢复正常,立刻被他重用,两人促膝密谈了好几次,就连家族会议时,都严正声明要大家听从樊伯临的命令,别再像过去一样勾心斗角。
如果是之前,看到樊伯临这宛如接下当家之位的模样,绝对会引来杀机,但现在大家被击得溃不成军,抵挡外侮都来不及了,哪还有时间内斗?
不过倒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这樊伯临是否真有本事,若能助樊家脱离难关,等稳定后再把他拉下来也还不迟;若是虚有其表,失望透顶的大老爷自然会放弃他。
于是一场筵席虽然大家心怀鬼胎,但也相安无事。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该算是樊仲遇了。
他被安排在离兄长最远的下位,不仅如此,与客人热络交谈的樊伯临还完全不看他,连一眼也不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樊仲遇恼怒地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日前兄长突然恢复正常,当时人在外头的他一听到消息立刻赶回,他却从那一天起就再也找不到机会和兄长独处,更遑论是询问这个举动的原因。
而兄长像是要补足这段期间的隐忍,充分展现他要将大房长孙声势重建的决心,多次协同老家伙召开家族会议,还大张旗鼓一一找来各房及旁支细谈,从深夜直至天明。
现在樊家群龙无首,兄长的崛起只会引来依赖,一时之间并不会有危险,问题是这个决定兄长并没有跟他商量过,而他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这一点最让他生气。
「怎么?看自己哥哥那么风光,心里不是滋味啦?」和他一样坐在下位的某个旁系族人嘲讽道。「这就是人的际遇啊,至少他得势,你们大房也跟着受重用,总比你之前在那里苟延残喘好上许多……」
被他凌厉的目光一扫,那人顿时噤声,低着头,乖乖吃他的东西。
樊仲遇收回视线,再度往兄长的方向看去。
时至今日,樊家已毁得差不多,他懒得再维持什么懦弱的假象。
只是他不懂兄长为何要挑这时候蹚浑水。
他知道老家伙正在筹办一场筵席,为的是揪出内贼,他并不担心,因为他很肯定没留下任何线索可供追寻,唯一较有可能的顾虑,就是老家伙会用栽赃的方式将他所疑心的人铲除。
如果老家伙认定是他,他无所谓,因为那些事他都有做,若能怀疑到他这儿也算老家伙厉害,反正他已将后续都安排好,他入狱,事情就跟着结束,等风头过后,兄长就可以带着那笔钱离开。
结果大哥却是将自己也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