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不到,他已代表参加了三次丧礼。
五月的风吹来,温暖中夹着一丝烦闷,虫声耳语交杂,由远而近,人影杂沓,他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动着嘴巴,说些该说的话。
他的目光随意的扫着,大厅上几乎都是见过的人,大伙儿压低着声音寒暄,毕竟是丧事场合,即使好友多年未见,也得尽量低调些。
半个月前威远镳局的老镳头胡愿过世,因祖父与威远镳局有些交情,所以便让他过来上香致意。
“水月庵,到──”门外的人拉长了声音。
他转过头,十二名青衣女尼走了进来,他不经心地扫视一遍,几乎都是他见过的面孔,只有几名小女尼大约是第一次下山,面生的很。
就在他要收回视线之际,却忽然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有张面孔怎么……
“见过徐长老。”
说话的姑娘……不,女尼就站在他两尺之遥,他眨了下眼,确信自己没看走眼,是她没错。
现在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半年前见面时她还是个姑娘,现在却成了出家人,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头上的软帽。
她竟然落发了?!
“师父师叔们近日身体欠安,所以由月影代为上香致意。”
“这边请。”
上香后,月影领着师妹们到角落站着,他走到她身边,察觉有人靠近,她抬头瞄向来人。
“原来是洛公子。”怎么这么倒霉又碰上他。
“没想到半年不见,世事竟变化如此之大。”他盯着她清丽的脸孔,与一身的青衣。
“有吗?上回见到洛公子太阳打东边出来,现在见到洛公子,太阳还是打东边出来,有什么变化吗?”
他压着嘴角,忍住笑。“师妹说话还是这样。”
“师姊,我肚子饿。”一旁的小尼姑小声地说了一句。
月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道:“想着菩萨的模样念咒一百遍就不饿了。”
“啊……可是我从早上都念了快两百遍了,菩萨的模样都成馒头了还是饿啊!”自昨晚起她们就没吃东西,都要饿昏了。
“我也是啊!师姊。”另一个小尼姑也出了声,从昨天到现在,化缘都不是很顺利。
“师姊不是说来这儿就能白吃白喝了吗?难道又骗我们!”
“你们……”
“这样吧!由这儿出去能到厨房,跟厨娘要一些不成问题。”洛无央说道。
“请别乱出主意,这样去要东西吃成何体统?”月影皱眉。
“师姊不是常说体统是茅坑里的粪,放在哪儿都臭,管它做什么!怎么现在又要顾体统了!”圆真疑惑地问。
洛无央将头转向一边,扬起笑。
月影瞪了圆真一眼,轻咳一声道:“算了,快去快回。”
一眨眼的工夫,后头的师妹们全不见,月影的脸闪过一阵红,这群爱吃鬼,这样丢她的脸,回来非要她们好看不可。
“师妹不去吗?”洛无央问道。
“不用了,我饱得很。”才说完话,肚子却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洛无央故意问。
“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她面不改色地说。
他的笑意加深。“大概是哪里的虫子乱叫,师妹别放在心上。”
她瞄他一眼,懒得回话。
“师太们生病了吗?”他转个话题。
“一些老毛病。”她简短地回答。
“怎么让你一个人带师妹们出来,而没有其它师姊跟着?”他疑惑地问。
“又不是出远门,由我带着她们就够了。”
洛无央习惯性地弯起食指,轻触自己的下颚,虽说由惠亭山到这儿,只要三天的行程,可师太们未免太大胆了,就这样让月影一个人带着十一个师妹出来。
“你什么时候剃的发?我以为师太她们不赞成你出家。”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厅堂的人儿,回道:“是不赞成。”
“那……”
“我爱剃就剃了。”她不以为意地说。
他沉默半晌才道:“原来是闹脾气剃的,怎么不吃东西呢?我妹子都是用吃东西发泄怒气的。”
她瞥他一眼。“我讨厌浪费食物。”
“是庵里没东西吃吧!”
她凌厉地扫他一眼。
他勾起嘴角。“是我失言了,我只是觉得师妹不该随意铰了头发,那是姑娘们最珍爱的宝贝不是吗?”
“洛公子以前好像没这么多话。”
“所以我说世事多变。”他微笑地盯着她不以为然的表情。
“原来洛公子在这儿。”
月影瞄了眼来人,是黄沙帮的洪善生,她去年见过他一次,不过她想他是不会认得她的。
前几年与师叔们参加婚丧喜庆时,见过许多武林人士,因此厅堂上的人有六成她大概都瞧过,都打过照面,有些叫得出名字,有些只认得面孔。
而她在众人眼中大抵也是属于那种陌生或是勉强有印象的人物吧!毕竟武林人士多如过江之鲫,除非有特别功绩,或是名门之后,否则谁会记住你。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我以为会是二公子过来。”洪善生走到两人面前。
“我也以为会是二哥过来。”洛无央微笑以对。
“没想到胡愿这样就过世了。”洪善生感叹。“想他年轻时候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要他走的镳,没有人敢来劫,威远镳局的名声可以说是他与几个老镳头打下的名号,没想到……最后竟然在走镳途中重伤而死。”
“他年纪毕竟也大了。”洛无央瞧着月影不着痕迹地开始往一旁移动,迅速闪至外头的廊庑。
他微勾嘴角,虽然外表变了,可她性子还是没变,依然我行我素,对江湖上的事没半点兴趣。
“是啊!其实胡总镳头早该休息了,只是年轻的镳头都还有待磨练,能接他位置的人,在几次走镳途中死的死,伤的伤,人才一个个凋零。”洪善生摇了摇头,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最近刚接手的少主,听说是个没吃过苦的娇生公子,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还接了几个棘手的托镳,就因为这样胡总镳头才亲自运镳,没想到丢了性命,货也被劫了。”
洛无央心不在焉地接了几句话,听着洪善生继续说长道短,周围的人也压低着声音加入。
洛无央不自觉地抚了下手上的箫,心思早已飘离,严格来说他并不是江湖中人,但因为家世背景赫赫有名,所以也逃不开这浑水。
或许他应该装疯卖傻,让自己消失个一两年,落个轻松自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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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能离开了。
黑沉的夜空,无趣极了,不管是人声虫声听来都刺耳,水月庵上可比这儿好多了,满天星斗,看一夜都不腻。
嘎──细碎的声响,将她的思虑拉回,一个人影轻悄悄地由房里溜了出来,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
又是圆玉这小子,她在树上坐起身子,瞧着圆玉蹑手蹑脚地行走着,她无声地下了树,冷声道:“你又想干嘛,师妹?”
圆玉惊吓地转过身。“师姊,你做什么吓我?”
“不是告诉过你晚上不要出来乱跑吗!”
“我想上茅厕。”她心虚地说。
“敢撒谎!”她?l住她的鼻子。
“哎哟!好痛喔!师姊,人家没撒谎……”
“跟佛祖发誓。”
她立即心虚地沉默下来,月影敲上她的额头。“说,要去哪儿?”
她低语:“没要去哪,只是睡不着想出来走走。”
她敲了她的头一下。“回房去。”
“可是睡不着……”
“那就去念经,我管你们已经够累了,别给我惹麻烦。”
“我只是走走……”
“不行,我若放你,一会儿其它师妹也出来,不能开先例。”她厉声道。
圆玉嘟起嘴。“师姊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躲得了我一剑,我就让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怎么可能!”她叫嚷一声。
“那就回房。”月影瞪着她。“快点给我回去,不然我以本门律法处置。”她拿出威严。
圆玉还想抗辩,但在她严厉的目光下,只好屈服,不甘心地说道:“是,知道了。”
“真是一群爱给我惹麻烦的人。”月影皱下眉头。“赶一群猪出来都比你们听话。”
“师姊怎么骂人啊……”
“就骂人。”她又敲了下她的头。“给我进房去,再敢偷溜出来,有你好看的。”
盯着圆玉走进房里后,月影飞身回树上,师父交给她的任务虽不难,可也不轻松,光为了看紧师妹们就让她无法安眠。
想到师父,她的眉心拧下,沉思片刻后,她轻巧地掠过树梢,往另一头的院落飞去,找了一会儿后,才正确无误地窜进一间房内。
阴暗的室内虽然让她的行动有些不便,不过无碍于她找寻东西的决心,来到柜子前,她东翻西翻,将可用的药罐、药材全装进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
“我还想……你已经改掉这个坏习惯了。”
有人,她猛然回身,一抹身影自角落走出,潇洒地站在黑暗中,高身兆修长,一身的白衣。
虽然看不清他的样貌,但光从声音及身形来判断,就已足够让她知道他是谁。
“你躲在角落当鼠辈的习惯也没改嘛!”她不理他,继续小心翼翼地翻着柜子。
“你若是这样让人瞧见,可有损水月庵的名声。”洛无央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
“除了你,还没人瞧见过我。”
说来也怪,两人前前后后也只见过四次面,可第一次见面,就让他逮到她在偷药材,两人还为此交过手。
他扣住她的手。“快回去。”
她一翻掌挣脱他。“你少管我的事。”
“偷窃可是犯了戒律。”他提醒她。
“天黑了,佛祖在休息,祂没瞧见。”她反驳。
他微笑。“你这样的心性……难怪惠良师太不让你出家,若让你进了佛门,戒律可要崩毁。”
她脸一沉,起脚踢他。“滚开。”
“说到你的痛处了。”他笑着闪开。
她翻身再踢,动作灵巧迅速,一招快过一招,他扬手挡下她的每一个攻势,见她出手越来越迅速,不由挑了下眉。
“你的武功又精进了。”他微勾嘴角。“让我瞧瞧你的剑术,拔剑。”
四年前他第一次撞见她偷窃,当时两人曾交过手,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她用剑,她的剑与一般常用的剑不同,俗称腰带剑、软剑,能围在腰上。
那年她才十五,剑术却十分了得,可招数却是阴狠犀利,招招置人于死,一看就知不是惠良师太所传。
转眼间,四年已过,比起当年,她的剑术一定更为精进,虽然往后两人又见过几次面,也曾交过手,但她却不再拔剑,他十分好奇她现在的剑术到达何种境地。
月影冷哼一声。“我若出剑,就要你人头落地。”
“那可不妙。”他笑着说,她的拳脚功夫虽也有精进,可比起她的剑术,就逊色许多。
“别打了。”他闪过她的招式。“你应该也偷够了,快回房吧!这儿是镳局,各个都有几手,哪容得了你这样胡来。”若是让人发现可麻烦了。
她不再攻击,可也没听进他的话,继续翻箱倒柜。
“我是说真的,快回去。”
见她依然故我,他不悦地皱眉,知她性子吃软不吃硬,他忍下脾气,说道:“一会儿恐会有事发生,你想卷进去吗?”
听到这话,她停下手,反射地问:“什么事?”
“江湖恩怨,你知道越少越好。”
她收紧袋口。“我是不想知道。”
“回去的时候小心点,这时会撞见什么人很难预测。”
她没回话,迳自走过他身边,就在这一瞬间,他迅速而无声息地扯掉她头上的青帽。
帽子扯离的刹那,她吓了一跳,惊愕地转过身,怒气随之扬起。
“你……”
“还以为真的没了头发。”他微笑地摸了下她凌乱的短发,一开始她的装扮让他震惊,但听到她仍自称月影时,便觉得不对劲,毕竟出家后,都会以法号称呼,所以忍不住想弄个明白。
帽子被扯下的瞬间,月影但觉一股怒火窜上。
这登徒子,非杀了他不可!右手伸向腰间的剑。
“失火了……失火了……”
外头的叫嚷声让月影一怔。
洛无央立即往外头走,一边说道:“我去瞧瞧,你先回房,没事别出来。”他将手上的青帽丢回给她。
“总有一天砍了你的手。”她戴好帽子。
“我等着,快走吧!”他打开门。
她轻巧地飞掠而出,窜上房顶,消失在黑夜中。
他勾起嘴角,没想到她个性还是这么刺人,在水月庵待了这么久,性格还是这么乖戾,惠良师太一定也很头痛吧!
望着北边冒出的白烟,他却转身往西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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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在诵经声与木鱼声中,月影开始打盹,不行,她振作精神,如果在灵堂上因诵经而睡着那可把水月庵的脸面丢尽了。
就算不为自己,师父的颜面她也得顾忌着,可她向来讨厌诵经,每次诵经她都想睡觉,尤其木鱼规律的敲击声,叩、叩、叩,是最好的催眠乐音。
昨晚的火只是虚惊一场,很快便扑灭下来,她回到客房时师妹们正想去凑热闹,她生气地把她们全轰进屋里,一步都不准离开。
诵完经后,她决定立刻启程回水月庵,一刻也不多待,虽然她不晓得威远镳局在搞什么,但在这节骨眼上发生火灾,未免巧合地太过了。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走的好,压下呵欠,她专心地念诵经文,一会儿就要出殡了,再忍耐一下吧!
“喂,等等,你们不能这样闯进去。”
“滚开。”
“你们别太过分!”
“再挡路,就杀了你这看门狗。”
“你说什么,欺人太甚!”
外头的叫骂声让厅上的人好奇地频频往外看,交头接耳。
“什么人啊?”
“咦,是玉煞宫的人。”
才说完话,外头已经打了起来。
“让她们进来吧!”威远镳局的新任总镳头侯成平朝外头说了句。
“玉煞宫的人怎么会来这儿?”
“玉煞宫之前托运的镳被劫了。”人群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这样闹烘烘地,还要不要念经啊!月影皱下眉头,示意师妹们别念了,她起身往门口瞧去,五、六个姑娘走了进来,为首的最为年长,大约四十出头,一脸凶婆娘样,见了就没好感,那盛气凌人的模样让她想到水月庵的惠敬师伯。
“当家的是谁?”为首的燕秋霜气焰高张地环视众人。
“在下侯成平……”
“你就是当家的?”燕秋霜瞄了眼留着山羊胡,瘦皮猴一般的男子。
“不是,我是……”
“不是就别挡在这儿说话。”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你别欺人太甚。”威远镳局的人叫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