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巧望着窗棂,眼神茫然空洞,虽然荆师傅劝过她,要她走出丧父之痛,但她办不到。
纵然人死不能复生,但爹爹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她怎能不难过?
白慕巧娘亲逝去时她才五岁,她爹天天哄着她,指着天上的星辰说娘会守着他们,他们父女俩并不孤单,而且过没多久继母入门,和爹生了个妹妹给她,继母待她也不错,她仍是过得快乐,在她及笄那一年,因为美貌和脱俗的琴艺,慕名求亲的人们都快踏破门槛。
然而继母刘珍玉所生的继妹白沛茹因嫉妒她受所有人的喜爱,而自己却只有娘亲的疼爱,于是收买了一名长工,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放火烧了她住的楼阁,她虽幸运逃出大火燃烧的楼阁,但她的脸却被烈火烧毁,身上也有好几处烧伤的痕迹。
她爹白仙齐因此震怒,虽那名放火的长工,最后仍不愿供出主使者是谁,但大家心知肚明这场火必然与当时年仅十岁的二小姐白沛茹有关,因为事情发生的当下,只有她表情平静、毫不惊讶,也没有半点替姊姊感到难过。
事后,她爹将那名长工送官,从此也对继妹很冷漠,原本,爹是想将继妹赶出府作为惩罚,但继母替亲生女儿求了情,也让她爹心软,因为刘珍玉是温婉听话的妻子,也很能干,能分担生意上的事情,嫁进来至今,也对他和亡妻所生的大女儿好,于是在她的眼泪下,他勉强原谅了二女儿,但也训诫二女儿不得再犯。
不过因为白慕巧容颜被毁,求亲的人们对她如弃敝屣,她除了受烧伤的疼痛折磨外,也为旁人的目光言语受伤,变得郁郁寡欢。
她爹将一切看在眼底,为此感到十分不舍,但带着她四处行商且寻访名医,也不忘做善事积福报,只希望老天垂怜,让他们父女俩能遇到救回她容貌的神医,只可惜走遍大江南北,每个大夫都对她的烧伤疤痕表示爱莫能助。
她十七那年他们放弃了求医的希望,打道回府,但她爹并不知道,其实在归途中,于某个村庄休憩时,她曾欲投河自尽,只因那时凑巧在河中救起一位濒死的人,才了解到活着的可贵,于是那夜,她和爹促膝长谈,告诉他,自己脸上有伤疤也无碍,只要能永远陪伴爹,身为女儿的她就心满意足。
她永远记得,那时的爹因为放下担忧愧疚又哭又笑,让她歉疚得也一起哭了,真庆幸自己没有真正去寻死。
而她的贴身奴婢云虹,也因楼阁失火的时候,恰巧回家乡葬父,没能保护到她,对她充满歉意。
她意识到身边仍有关心自己的人,她想好好珍惜他们。以前是她被烧伤的疼痛与对容貌的自卑,蒙了眼和心,才会沉浸在灰暗的情绪中,现在她已经顿悟了,纵然将来只有爹、云虹,以及她的爱琴陪她终老,她也愿意。
然而,世事无常,这样快乐的日子只过了两年半。
她二十岁生辰未过,白仙齐因为一场突发的重病逝世,她知道的那一刹那,眼前忽然一黑,她便昏了过去。
办完白仙齐的后事,刘珍玉掌管了白家,温柔慈爱的面具开始剥落,露出了真实的面目,给她生活的月例跟长工一样少,蕙心阁除了云虹以外的奴婢全部遣走,也不让她和她们一起用膳,而让厨房仆役送来的饭菜,就跟下人吃的粗食一样差。
她这时才知道,继母早对她有怨,因为爹太疼爱她,以致于表面上虽原谅了二女儿,却仍有介怀的地方,所以即使继母说破了嘴,爹仍迟迟没替她找门好亲事,就让她一年拖过一年,如今仍待字闺中。
丈夫去世半年,女儿今年已十五,守孝三年的期限,却还有两年半要过,但若等女儿年近十八再议亲,岂不是太晚了?即使要找好人家恐怕也会被对方嫌有些老。就是这点让刘珍玉心里十分不好过,一直认为去世的丈夫,是蓄意要让她女儿和被毁容的白慕巧一样,这辈子都无法嫁人,以偿还女儿当年犯下的错误。
白慕巧猜想,继母即使如此不满她,却没将她赶出去府的原因,恐怕是因为现下白家的生意,还是靠着爹的人脉在维持着,若做出赶她出府这种出格举止,怕是会引起挞伐之声。
她自己过得不好,她并不在意,只为连累了云虹而内疚,虽然她总是瞒着她,但这白府也不大,她这个做主子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云虹被继母的丫鬟欺负呢?
但她无法跟继母理论,因为那只会让她们在白府更过不下去而已……
在白慕巧又陷入忧愁时,砰的一声门扉忽然被人打开,一道有精神的声音响起,“小姐!”
白慕巧抬眼望去,云虹人如其名,宛如雨后天边的一道彩虹,带着一抹让人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的开朗笑容,来到白慕巧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开始叽哩呱啦的跟她聊天,“小姐,奴婢今日上街采买,听见一件事情。”
“什么事?”她神色柔和地问。和云虹闲聊,是她每日最快乐的时候。
“小姐你知道吧,那个雅郡王,打从当协律都尉开始走访民间,并办了几场乐宴后,他俊美的容貌,迷倒众多闺女,人人不是传闻说,他钟爱琴音,只要弹得一曲好调,就能得他多瞧一眼,所以许多名门闺女请知名琴师授琴,只希望自己能入雅郡王的眼,成为他的郡王妃。”
云虹那俏皮的表情和语气,让白慕巧忍俊不禁掩嘴一笑,“知道啊,你在好久好久之前,就跟我说过了。”这种小道消息,对她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和她八竿子打不着,但光听着也觉得很有趣。
“唉呦,重点是,雅郡王目前一个都看不上眼,这代表什么?”云虹一脸你赶快问我般,两眼放光。
“代表什么?”她忍笑,顺她的意问下去。
“他眼光很高,才会至今未娶妻纳妾,说不定,他跟他父王一样,是个痴情种,一生只想拥有一个女人。”关于他父亲佾亲王未纳妾的事迹,在市井小民的口中也是一则佳话。
“嗯嗯,若有女人被雅郡王看上,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点头接话,这种王公贵族的事情,向来都让人好奇。
“小姐,你为什么一脸不干自己的事情的样子?”云虹不能理解的问。
“嗯?怎么与我有关?”白慕巧很困惑。
“奴婢今天听说,这次雅郡王广发请帖到各家各户,只要对自己的琴艺有信心者都能前往百花园演奏,若能受乐官肯定,就能参加琴宴,和其他人交流,其中琴艺最高超者,就能见到雅郡王,向他献奏一曲,若能博得雅郡王的欣赏,就能借传说中的云霄密谱一阅,据说那是所有琴师梦寐以求的琴谱。”云虹深吸口气,再道:“小姐,你一定要去,这不只是为密谱,也是为你自己,你一定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凭小姐的琴艺定能让郡王欣赏。”
她睁圆了眸,没想到云虹告诉她有关雅郡王的事情,是打这个主意,但这会不会太异想天开了?
“小姐的琴艺很好,只要有机会,就有可能啊!”云虹的表情很认真,完全没有在开她玩笑的意思,“小姐是值得得到幸福的!”
“幸福”两字令白慕巧怔了怔,喉咙干涩不已,过好一会儿才能让自己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谢谢你,云虹,不过雅郡王实在是太高贵的人了,他和国舅爷、罗亲王,皆为皇上眼前的红人,龙配龙,凤配凤,我们就别想着这些了,好吗?”
云虹看着小姐故作镇定的样子,满心不舍,她听得出来,小姐没说出口的话是,她不敢去奢望自己能得到幸福……
正因她眼睁睁看着本来无忧爱笑的小姐,经过被烧伤的意外、老爷过世的痛苦,如今成了忧郁寡言的样子,她当然也能明白,人在遭逢重大变动时所受的折磨,会改变一个人。
小姐总是一人安安静静,就算是笑,也是柔柔淡淡的,不带有太多的情绪,有时候她看着她那纤弱的身影都很担忧,怕她下一瞬就会消失。
这时,打破她们之间的沉默的是一道敲门声,“大小姐,夫人请您到秋风亭。”听这声音,是继母身旁四名丫鬟之一。
白慕巧回神过来,轻应一声,“好,替我转告娘一声,我等会就到。”
夫人的丫鬟领话离开,云虹望着门扉,内心闪过一丝不安。
夫人和二小姐平时连用膳都不跟小姐一起,怎么可能会邀小姐聊天,难不成又有什么计谋……
不等她深思,便传来白慕巧催促的声音,她赶紧动手替她绾发,伺候换衣。
白慕巧带着她到秋风亭与夫人、二小姐一叙,那一个时辰的谈话内容,让云虹心里十分难过,内心的不安,竟然成真了……
第2章(1)
为期两日的琴宴在百花园里展开。
百花园位于皇城外西边,是当今文人雅士、王公贵族聚会的地方,有不少的诗会、宴席都在此举办,它比御花园更美不胜收,奇花异草尽在园中,奢华程度亦不下皇帝行宫,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华丽万分。
百花园之主能在天子眼皮下如此嚣张,并非没有原因。
人人皆知,当今国舅爷衡岳炀,辅佐新皇政事,重整朝纲,曾为太师的他很快就稳定朝政,新皇对他的看重及信赖可想而知。
而这百花园,正是衡岳炀所庇护的。
百花园之主燕菲花和国舅爷的关系,也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听说,两年前,燕菲花当街拦了衡岳炀的轿子,大胆提出和他打赌,只要她赢了,就要衡岳炀替她撑腰,还要出资帮助她成立百花园。
当初衡岳炀是怎么输给这名奇女子的,没人知道,但衡岳炀确实替燕菲花撑腰,让她一名女子能在皇城横行,而燕菲花广收无处可去的女子,训练她们的言行仪态,接待文人墨客一事,也广为所闻。
这时,百花园因为雅郡王正上演着令人啧啧称奇的景象,大门前排着一长龙各家闺女,人人打扮得雍容华贵,头上插满钗环珠翠,身上穿着绫罗绸缎,手中罗扇遮面,两侧都有两三个奴婢搀扶、打伞或是挥扇伺候着,看起来娇弱得需要人疼惜。
一身飘逸月白深衣的白慕巧步下马车,那双清眸透过黑纱看着眼前的场面,有些呆掉。
她身边背着琴袋的云虹,见此状也跟着傻了眼,“今日办的是选妃宴吗?有没有这么夸张?”
“云虹,别乱说话。”白慕巧无奈地瞅了她一眼。
“我没乱说话,是她们的目的太明显了。”
白慕巧淡叹,“我们……也没资格说别人。”
云虹噤声,心里不禁为小姐感到不平。
她早该料到的,请帖即使有发来白府,这机会怎么可能拱手让给小姐?
那日在秋风亭,夫人和二小姐先是虚情假意的对小姐噱寒问暖一番,要小姐放下过往的不愉快,而后夫人提及她本是想做一些新的生意,却犯错赔了本,导致现下商行经营不善,为了不让白府潦倒下去,二小姐必须嫁个好人家,好有个靠山。
所以她们也想赌让雅郡王看上眼的机会,即使只是个妾也足够风光,虽孝期未过,但也可先定亲。
只是二小姐琴艺极差,根本搬不上台面,不可能通过乐官那关去参加琴宴,更别说是见到雅郡王,因此,二小姐要小姐冒充她出面,反正若不看脸,她们姊妹俩的身影是很相像的,所以骗得过去。
小姐基于对去世老爷的感情,不愿白府就此落败,也就答应了,但小姐有个条件,便是事成后夫人要还她卖身契,让她回乡嫁人。
她这才知道,小姐无法忍受自己跟她一起吃苦,想放她走。
即便她要小姐收回这项决定,小姐也不愿意,难得固执己见、坚持到底,这点让她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她不懂,小姐是如此善良,真心待别人好,为什么却得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真的替她抱屈……
当她们随着人群排队时,有不少讪笑的眼神和低语是针对她们,白慕巧戴着黑纱帷帽,虽不出色却很醒目,被不少人认为是耍花招,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排到门口,查帖的乐官掌心向上,“请帖在吗?”
白慕巧从宽袖拿出帖子,放至乐官手中,“大人,请帖在这。”
乐官打开一看,肃穆的表情竟有几分和缓,开口问道:“来自白家?”
“是的,大人。”
“名册上需登记名字,请问姑娘闺名?”乐官旁登记的同僚问道。
“小女子白沛茹,丰沛的沛,含辛茹苦的茹。”
在放她进去之前,乐官不知为何很在意地又看了一眼她遮脸的黑纱,“姑娘何以遮面?”
一旁的云虹抢着道:“大人,我家小姐畏光。”
乐官抬头看了眼日头,奇异的接受了这个理由,“姑娘请稍候。”
乐官转头和身边记录的同僚低语几声,那名同僚颔首,拔腿跑进门内,没多久,另有一名看似较年长的乐官走了出来,朝她们亲切笑道:“姑娘请跟着我来。”
这是白慕巧第一次进百花园,不禁为其华美叹为观止,放眼望去,雕栏玉砌,丹楹刻桷,各色罗帏轻飘,连云虹也惊叹此处富丽堂皇得与传言一样。
当她们左弯右拐,经过廊道与穿堂,被带入一处小厅,才惊觉有些脆异。
这里清静得有些奇特,也不见其它参加琴宴的闺秀,只见屏风后隐约可见几抹身影,其中一抹坐着的影子,应该就是考官。
屏风前,摆着琴桌和锦席。
白慕巧虽对这状况有些迟疑,但一看到屏风,不禁又有些安心,果然跟请帖上写的一样,为了敬重各家闺秀,会以屏风遮蔽,这样她即使黑纱遮面,也不会引起怀疑。
“这位是白姑娘。”乐官拱手朝屏风后的人道。
屏风后,好听的男嗓徐徐地响起,温润如玉石相击,让她心头一震,“姑娘,请奏上一曲吧。”
她连忙让自己回神,垂首坐在锦席上,云虹解开琴袋,将琴放至琴桌。
她素手放在弦上,随手便是一串抑扬顿挫的泠泠琴音,奔放如江河,沁人心肺。
曲终,等了莫约半盏茶的时间,才听到屏风后的男子以沙哑的声音道:“弹得好。”
“多谢大人。”她垂首伏地等待,却迟迟没等到男子说一声合格。
她困惑不已,正想开口问时,男子又出声了,“姑娘是为了一阅云霄密谱而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