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开了又谢,明月碎了又圆,究竟我心上的人儿,何时才能把家还?
这个家,是她的家,还是他的家?他们两个人可曾有过一个共同的家?这一生,他们还能共同拥有一个家吗?
“凤朝的三军元帅是那个骏武王爷。这个人你应该很熟。”
鹰翼跌着腿坐在一张巨大战图前,手中握着一根长竹竿,指着战图上的某一处。
他已被封为太子,他在正式受封的那一天回报给父皇的是一份战策——一份重新进攻凤朝,以抢夺凤朝一半疆土为目的的战策。
而大氏国国主也允诺,让他带兵出征,而鸾镜虽然眼盲,却无法置身事外,他这大氏国过去的影子将军,如今成了鹰翼的头号军师。
“这老家伙当年也是凤朝的一头猛虎,不过现在年纪大了,排兵布阵总是畏首畏尾的,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咱们不用怕他。”
鸾镜在一旁静静听着,此时开了口,“仗还没打,你就要先轻敌了吗?”
鹰翼看他一眼,笑道﹕“说的是,我的确不该轻敌。不过你对凤朝这么了解,你倒说说,凤朝除了骆武王爷,还能派出什么厉害角色迎战?”
他想了想,“宋孟德和吴迁都是大将,不过他们之前因为谋反被九歌下狱,若是已经获罪,你在凤朝就没有什么敌手了。”
“说到这两个人的下场啊,那还真是有意思。”鹰翼哼笑道,“不知道你那个女皇怎么想的?居然没杀他们,而是把他们降级罚奉,这哪像惩处反贼反倒像是安抚他们归乡养老似的。”
鸾镜眉心一皱,随即失笑,“若这是九歌的安排,那么她长大了。”
“怎么说?”
他淡淡道﹕“你觉得一个“杀”字,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吗?”
鹰翼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这其实是九歌故意放他们一马?这样看来,那我这一战还是要小心宋孟德和吴迁这两个人啊。”
接下来,他又跟几名大将讨论起战局安排。
这时鸾镜却忽然站起来,鹰翼叫道﹕“你去哪儿?”
“出去走走。”
“没人陪着你,你连台阶都下不了,走什么走。”他跟了出来,小声道﹕“这回我做了太子,这一仗绝对不能打得像长空当年那么窝囊。无名,只要我胜了,父皇就有可能禅位给我,这是父皇昨日透露给我的消息。”
“那我先提前恭喜你了。”鸾镜扶看门框,试探看走下第一级台阶。
“你少损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无名,我也不是只顾自己的,只要我登上皇位,立刻封你为王。”
蓦地笑笑,“不需要这样,我身无寸功。”
“回来之后还没有,回来之前你的功劳军中朝内又有谁不知道的?就只是因为你娘身分低贱,你就一直不能正式载入皇室玉碟,这个破规矩等我登了基,一定会改!”鹰翼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所以,这一战你我都不能输!我赢了,登基,你助我,就会正名。”
他又追加一句,“别说什么你不在乎之类的话,你就是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要让那个九歌后悔心痛,让她知道她错过了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哈,我要让她尝尝失去国土和心上人的双重打击。”
鸾镜站定,侧着脸问﹕“鹰翼,九歌有得罪过你吗?”
“我这是在帮你出气呀。”他耸耸肩,“再说我们大氏被凤朝骑在头上很多年了,也该换我们扬眉吐气一次。怎么?你觉得我的雄心壮志行不通吗?”
“你会是大氏有史以来最有作为的君主。”
这番评语让鹰翼不禁眉飞色舞,“好,你我兄弟同心,定然其利断金。”
鸾镜仰起脸。现在失去了光明,白天和黑夜对于他来说,最大的区别就是阳光。
阳光照在脸上、手背上,很温暖,但是这种热度却射不进他的眼中,也照不进他的心里。
如果鹰翼真执意要带兵进攻凤朝,他和九歌将在两个阵营,壁垒分明。
所幸……自己再也看不到九歌愤怒的脸了,而在九歌的心中,他也会是个不存在于世上的前生记忆吧?
这一战,会怎样开始,又会怎样结束呢……
凤朝銮境二年,初春。
大氏国太子鹰翼率重兵,大举进犯凤朝边境。
他这一次来势汹汹,率军七万,涉过两国边界昆玉河,大军长驱直入,五天攻下凤朝三座城池,而凤朝这方一直退军防守,似乎没有招架之力。
鹰翼对于这样的战况非常满意,他踏进刚刚夺下的蒙城将军府后,一脚踩在掉在地上的将军府区额之上,朗声笑道﹕“无名,你看我的作战计划没错吧?当初要是听了你的,搞什么“一步一缓”,不这样“贪功冒进”,你想我们现在在哪里?大概还在昆王河对岸吃烤羊呢。”
鸾镜平静地听着他得意地吹嘘战果,并没有露出赞同的神色,反倒皱眉分析,“你不觉得这胜利来得有点太容易了吗?凤朝可不是一只羔丰任你宰割。你想想上次你取得这样战果的时候,是以多少士兵的死亡做为代价?”
鹰翼脸色一沉,“你就非要拨我冷水吗?”
“不是泼你冷水,而是好意提醒。”他思索道﹕“凤朝至今没有组织一次有效的反攻,各地部队各自为阵,这太散漫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凤朝现在无将可派,自然仗也打得乱七八糟。”
鸾镜张了几下唇,却没有再说什么,只在嘴角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
他没有和鹰翼说,凤朝现在的作战计划,看起来很“眼熟”。
诱敌深入、退而不档、示弱屯兵,待时出击。
这十六个字是当年九歌化名金绢将军出征前,他为她制定的作战方案。只不过因为当时领兵的是骆武王爷,且对大氏国的作战形势太好,所以这个作战方案并没有实行。
如果凤朝这一战幕后的指挥者是九歌的话,那现在大氏这种一路凯歌的战果,就有可能是个诈。
九歌,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吗?
九歌在兵宫之中全天候坐镇,她命令下面必须一日三次汇报战况,不分日夜和将领们商讨战局走势。
因为宋孟德和吴迁谋逆之事,兵宫中有人对九歌敬畏,也有人对她不以为然,甚至是不满,但是这一战开始后,众人对她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从没想到一个女人,可以承担起这么大的一个责任,而且这样认真耐心地和臣子们商讨作战计划,她提出的作战方案也都令人折服。
“现在敌方连续进攻三日,他们就像是吃到了甜头的豺狼,若不能整只吞下,一定会心有不甘,所以他们此后几日应该还会推动进攻速度。叫青山关以南的守军继续撤,撤到东越关这边来,他们就彻底钻入我们的口袋了。”
九歌下了指示,几位将军频频点头,在场的除了兵宫的人之外,还有大氏国以为被弃之不用的宋孟德和吴迁。
原本两人该接受降级处分,但边关战事爆发,九歌遂将他们留下,诚恳请教作战之术,让两位将军都心生惭愧。
吴迁本就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当初在朝堂上和她大吵大嚷,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还有活下来继续为国效力的一天,女皇又这样谦和容气,主动道歉,让他实在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忠心都掏出来给她看。
而宋孟德最初对九歌能力还抱有一点怀疑,然而几日相处下来,也觉得她这个女皇着实不简单,让他的倔傲也收起不少,主动提出建议。
此刻他发言道﹕“鹰翼这位新太子,不同于之前的太子长空,长空是个刚愎自用,又无雄才大略的人。而鹰翼这人却很有些手段,无论是陆战或是水战,都无明显弱点,当年他和影子将军曾并称大氏国双璧。”
九歌陡然一震,“影子将军?”
宋孟德点头,“微臣曾和陛下提过这个人,就是那个假鸾镜。”
鸾镜的事,外界没人知道具体情形,曾有人试着问女皇,鸾镜王爷怎么失踪了?但她从来没有给予过答案,外界私底下议论纷纷,传言甚多。
如今他当着女皇的面再度提起影子将军,女皇紧绷的唇角让他隐约猜出了点什么。
她沉吟半晌,缓缓问道﹕“这个影子将军……到底是怎样的来历?宋将军能和我说说吗?”
“其实能和陛下说的,当日在朝堂上微臣也说得差不多了,对于这个影子将军,外人知道的并不多,我也只是在战场上和他交过手,没见过其真实面目。在大氏国,这个人被奉为战神,据说当年他为太子长空立下不少功劳,但是因为身分不高,所以军功都归给了长空。”
九歌不懂,“既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又怎么会身分不高?”
“这点也是个谜,只是听说而已,否则他不该有个那么古怪的名字。”
“什么名字?”
“无名。”
九歌一愣。这是什么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接近我?因为有趣?因为想借助我帮助你们大氏人?
她曾经这样愤怒地质问他,他是怎样回答的?
不。因为,你是唯一把我当人的人。
她……真是——蠢啊!
被愤怒冲昏了头,以为他的每句话都是可恶的谎言,却没有用心想过,他说的话背后,是有怎样悲惨的前尘往事。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一个无论做任何事都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功劳永远是旁人的,罪责却是自己的,他的人生,若每一日都是这样,又怎么能熬得住这二十多年?
瞇上眼,急促的喘息,忍耐着心底泛起的疼楚,甚至忘了周围还有那么多的臣子在看着她。
宋孟德猜测着她的心思,过了一会才又试探的问﹕“陛下,您是想找那个影子将军吗?”
九歌睁眼,苦笑道﹕“只怕是这辈子也找不到了。”
“倒也未必。”
这句话让她陡然睁大眼,直勾勾地瞪着他,“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孟德笑了笑,“这不过是微臣的猜测。以前他和鹰翼一起出征的时候,总是一个左先锋,一个右先锋。这一回虽然鹰翼没有安排左右先锋,但是他的行军速度和布军格局,更像是影子将军无名的风格。”
她双眼亮起,嘴唇微颤,“那,你们能找得到他吗?”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激动,有些讶异,“陛下要找他?可是——”
九歌抬起手,制止他后面的话,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声说﹕“宋将军,后面该是你去迎敌了吧?”
“是,微臣要在疡阳关狙击敌军。”
“务必替朕去打探关于这个影子将军的消息,看他是否在大氏国军队之中。”
宋孟德毕竟年纪有了,就算有再多的怀疑困惑也能不动声色。
于是他躬身道﹕“是,微臣遵命。”
这是九歌这段时间里第一次看到曙光。她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抓住这线希望,哪怕只是海市厘楼的幻梦,她也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鸾镜的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扁,已经是他记忆中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而九歌,就是这团模糊的影子中唯一清晰的影像。
他还记得九歌的笑,九歌的怒,九歌的泪,九歌的怨。
九歌的一切,都是前尘往事化成的刀镌刻在他心头的痕迹,他不曾去擦,不是因为擦不掉,而是只要碰触就会痛得不能自己,所以宁可让它残留原地,痛到麻木。
鹰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无名,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们走东边,越过峡泰关,走诡水,然后到达凤朝皇城的话……”
“不行。”鸾镜断然否决他的想法,“峡泰关因为去年被你的部队骚扰严重,今年特别加强兵力,你要从那里走,必然是场硬仗。”
“真的?”他狐疑地说﹕“可是我派采子去探查,没有这方面的回报啊。”
鸾镜淡淡地说﹕“增加兵力的命令是我亲自在兵宫签署的,不会有错,除非九歌后来改了。”
鹰翼忖度,“那女人不懂军事,应该不会乱改你的意见。那好,不走峡泰关,你说怎么走?”
“走西边。”虽然看不到,但他眼前仿佛就摆着那幅巨大的战图。“穿邓城,过冬山,从泅水过河,就能到达皇城的腹地了。”
“可这条路线会严重耽误时间的。”鹰翼皱紧眉头。
“去日减少了你硬碰硬的机会,这一路都没有重兵把守,原本是吴迁驻守邓城,宋孟德看守冬山后面的疡阳关,你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这两处应只是副将留守,不足以与你抗衡。”
鹰翼盯着地图看了许久,又看着面无表情的鸾镜,忽然问道﹕“无名,你心中现在还惦记着那女人吧?我希望你这样的安排不是故意为她争取时间。”
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对于一个恨不得我死的人,我若是帮她,就是傻子。”
再想了想,鹰翼终于下定决心,“好!明日大军开拔,去邓城。”
鸾镜表面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这样……九歌那边至少可以多出三天的时间调军迎敌。
全心去帮一个想让他死的人,他早就知道自己愚蠢至极。
九歌得知大氏军队改道西边进军的消息时,真是又惊又喜。
峡泰关兵力防守薄弱,从来都是大氏国进犯的重点,虽然去年年底鸾镜曾经帮她制定要在那里增兵的计划,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下来,东边战线就一直是她心中纠结之地,没想到鹰翼会舍易就难,这不仅为凤朝争取的时间,也让凤朝在接下来的反击之战中取得主动权。
而大氏这个决定,在兵宫内也被众臣热议着。
“不是说鹰翼是个精明的人,怎么会走这一步棋?”
“大概是被之前的一路得胜冲昏了头吧?”
“还是他们另有打算?得通知宋、吴将军,千万不要轻敌。”
“翼随行该有些参谋和军师吧?他们也赞成他这么走?”
九歌听着,忽然心眼一亮。参谋?军师?
如果,如果……在鹰翼那边有一个凤朝的奸细,那么他会对鹰翼提出怎样的建议?放弃东线,走西线?!
不可能吧,这应该只是她美好的想象,毕竟有谁可以对鹰翼有着如此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她紧紧盯着眼前的战图,不断地在心中提醒自己﹕九歌啊九歌,你在期盼什么?不要骗自己了,你明明知道鸾镜不可能在那里,他喝了毒酒,早就不在这个人世。即使他还活着,即使他就在敌军阵营中,也一定会为那杯毒酒恨她,就算不恨,也不可能冒着巨大的危险帮助凤朝。
她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是生,还是死。
但,无论她怎么告诉自己不可能,仍是剪不掉心中那线希望,甚至,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涌现,越来越按捺不住……